楊漢立
坐在城里的一個窗前,看到一羽紅雞毛在陽光中,自我欣賞著飛舞,我突然想起一句諺語來:“娜麗官飛得矮,大雨來得快。”
這句諺語完全是我的家鄉官舟寨的一句土話。里頭說的“娜麗官”就是蜻蜓。官舟寨喜歡把所喜愛的或美好的動物稱作官,比方把啄木鳥叫做“砸木官”。官舟寨本分,不愛用華麗的詞句去贊美所愛,總是直抒胸臆,對那些好動物稱做“官”。這恐怕在人類文化中是極為少見的現象。不過,只要想一想,幾千年來,老百姓總是掙扎在底層,只有官逍遙自在、為所欲為,官總是讓人向往的,就不難理解這種獨特的取名法了。
低吟著這樣的諺語,我在想象中走回到了兒時。確實,官舟寨的蜻蜓伴我走過了童年和少年,那些美麗的精靈在我生命之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一輩子再也不能抹去。特別是那種紅蜻蜓群舞的場景,令我心往魂動。每當天氣悶熱,即將下雨的時候,官舟寨田野的低空中,滿是舞蹈著的紅蜻蜓。那時,官舟寨的蜻蜓確實多,但怎么有這么多的紅蜻蜓?我疑心是不是全世界的紅蜻蜓都來到這里參加蜻蜓王國的盛會。遠遠望去,整個田野彌漫著紅霧。我一屁股坐在擠滿田埂的綠草上,歪著腦殼呆呆地看它們。它們的舞蹈是那種優雅的華爾茲,這更加增添了它們的美麗。它們就是這樣一種精靈,快速振動的翅膀使自己懸浮于空中不動,或者像一尾突然受驚的魚一樣迅捷地劃一道弧線,而這樣的弧線久久地在我的眼前不消失,像定格的畫面。
貓哥和丙妹一幫人在追紅蜻蜓,幻想徒手抓住它們。可是,這些紅蜻蜓鬼精靈,看起來它們像靜水之上的一片片葉子一樣不動,而當貓哥和丙妹他們跳起來抓它們時,它們比閃電跑得還快。直到他們跳累了,一只紅蜻蜓也沒有抓到,就連最小最小的也抓不到一只。
其實,貓哥并不愛抓這玩意,他認為這是年紀幼小的人和女孩子的行為,他就愛抓魚之類,也就是說他愛去弄到一些很實際很實用的東西,比如能吃的。但是,要命的是,丙妹要這種玩意,他耐著性子就蹦蹦跳跳著去抓紅蜻蜓,格外樂此不疲。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牛脾氣有時一點也不牛。其實,胖乎乎的貓哥蹦跳起來丑得要死,像一頭發情卻又老是爬不上母牛身上的又老又笨的牯牛。氣人的是,丙妹竟然看不出這一點,蠢里蠢氣地纏著貓哥要抓紅蜻蜓,還一副酸得掉牙的嬌樣,好讓我惡心。我就大聲喊:“豬!豬!豬!”話里的“豬”就是像豬一樣蠢的意思,但誰也不知道我罵誰,我自己也弄不很明白,只是心中一下就涌出這樣的話來。
丙妹說:“要是有波絲網就好了。”“波絲”就是蜘蛛絲,官舟寨的語詞很形象,因為蜘蛛網很像平靜的水面被丟下的石子激起的一圈一圈的波浪,所以有這樣的叫法。我們官舟寨的小孩子最喜歡用蜘蛛網去粘捕蜻蜓和蝴蝶。我們把楠竹枝除尾節的兩枝外的所有分枝削去,再將留下的分枝圍成一個圈。之后,就把蜘蛛網粘上來,做成羽毛球拍一樣的捕蟲工具。為了使它牢固,我們常常要多粘幾層。工具做成,我們便神氣地扛著捕蟲網,像威武的戰士雄糾糾、氣昂昂地去尋找蜻蜓。蜻蜓一般喜歡在陰涼處,我們便到葡萄架、南瓜架下或水井、水溝邊找蜻蜓。
官舟寨的蜻蜓種類很多,我說不明白的,我只知道最常見的有紅蜻蜓、黑蜻蜓、灰蜻蜓、花蜻蜓。黑蜻蜓個子最小,也最傻,完全是些傻妹妹,捉住它們根本不需要工具,只要它停在哪里,徒手去捉就行,真可謂手到擒來。而最靈敏的還是紅蜻蜓,只要有風吹草動,它就會驚飛而去,卻又并不遠去,兜一圈又返回來。叫你抱著抓著的希望,可又老逮之不著,很有些刺激性。丙妹很喜歡這樣的紅蜻蜓,我也是。但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自己確實喜歡,還是因為丙妹喜歡才喜歡。
我們捕蜻蜓時,一個一個都像探雷的工兵,小心翼翼的,樣子很是滑稽。蜻蜓飛累了,立在一截枯枝或一片葉尖上,我們舉著網子,輕手輕腳、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到了很近的地方,就停下腳步,只把網子慢慢移近,然后閃電般一撲,蜻蜓便被蛛絲粘住,動彈不得。我們歡呼雀躍地把蜻蜓從蛛網上摘下來。每得紅蜻蜓,丙妹就神經質地大叫:“哦嗬——”
我和貓哥一幫人把捕到的紅蜻蜓都送給丙妹,自己只留黑蜻蜓、灰蜻蜓之類的下等品蜻蜓。捉得多了,我們便發明了一種方法來拴,用麻紗把一個一個蜻蜓的尾巴系住。因此,一根麻紗便系了一排蜻蜓,每個蜻蜓都知道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拼命猛振翅膀,哪怕掙斷了尾巴也在所不惜。這就制造了一種美麗而悲哀的景象,像一個凄美的蜈蚣風箏在飛。于是,我心里就有了一種深深的憂郁:我們這是在傷害可愛的生命啊!那時,我還很小,對生命和死亡無法看深,只是不愿意有生命無辜地死亡。我忽然覺得,我們仿佛在把一群美麗的姑娘推向殺場。我便對大伙說:“我們不捉娜麗官了吧?把捉到的娜麗官放了吧?”我被他們一致拒絕了。我的話活像一個瘋子說的一樣,被每一張臉鄙夷,他們幾乎要往我的臉上吐口水。貓哥冷笑了一聲,丙妹翹著嘴巴摔下一句話:“不!”那張美麗的臉立即便不好看了。
我知道我心中的真實理由要說出來,他們會認為極為幼稚可笑。因此,我說出來的理由是:“老師不是說蜻蜓是益蟲么?”他們說:“益蟲又如何?”丙妹對我說:“不!”丙妹便更難看了。
我把我的捕蟲蛛網狠狠地往籬笆樁上拍去,把它徹底地破壞了。我還不解恨,把它一截一截地折斷丟掉。然后,一個人走了。如此,弄得自己老半天不高興,也弄得他們好幾天不理我。當然,我也不理他們。他們仍然喜歡捕捉蜻蜓,丙妹仍然喜歡紅蜻蜓,貓哥他們仍然常常送紅蜻蜓給丙妹。
后來我上了初中、高中,丙妹低幾屆,她家又從寨子里搬出去了,我很少見到她。就是寒暑假,我們也很少碰到,她有無窮的家務事,我也要幫著父母做事。而官舟寨的紅蜻蜓還是很多,只是捕捉他們的是比我們小的另一幫孩子了。不過,有空的時候,我常常看著紅蜻蜓出神。
后來,我高考上線卻因色弱未被錄取,回鄉之后,呆呆地在家里看書,紅蜻蜓倒還是以前那樣在飛舞,可是我已經沒有了心思去看它們。而它們依然興高采烈的樣子。我邊看書,邊在憂傷地思考我的痛苦,我用了兩天把悲傷帶來的混亂思緒理清了。后來,我考上了民辦教師。埋頭教了幾年書,我發現我的生活缺少了一點什么。于是,我謹慎地給丙妹寫了一封求愛信,可當我戰戰兢兢地把信丟進她的窗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要愛她,也許只是試試而已。丙妹很快就回了信說,她已經答應了另一個男人。但我十分肯定地認為,那個男人不是貓哥,不是官舟寨中的任何一個男人。
我進縣城很多年以后,聽說丙妹也進了縣城。有一天,我突然遠遠看見丙妹,她穿著紅色的唐裝,打著一把紅傘,像一只紅蜻蜓一樣慢慢游過大街。我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想象卻展開不起來。其實,我知道,城里沒有紅蜻蜓,也沒有諺語,更沒有關于紅蜻蜓的諺語。我望著她,這么呆呆地想著的時候,她已經走遠了,像一只飛走的紅蜻蜓。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們不走近去問個好、握個手。我想,如果她要是對我笑一下,那笑也會是紅色的。
很久之后,我努力地追尋關于紅蜻蜓的記憶。可是,城里沒有記憶,記憶屬于鄉村。我便在不是夢的夢里回到了我的官舟寨,官舟寨的紅蜻蜓仍然在快樂地飛翔。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