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奇
一
秋水悠悠、秋風瑟瑟,在大雁聲聲悲啼中、夕陽緩緩西墜時,腰佩長劍的辛棄疾憑欄佇立在建康賞心亭上。賞心亭位于南京城的西城樓,下臨秦淮河。此時的秦淮河是秋波脈脈,還是皺褶千疊;河上是輕煙籠夢,還是荻花飄雪,以及笑語圓似鶯囀,簫聲瘦如月光,他都無心留意。他登臨賞心亭,既非賞心,又非悅目,而是來吊古傷今的,帶著詩人情懷與英雄情結。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是詩人的詠嘆,還是英雄的歌嘯?
遙望著“楚天千里清秋”,萬里長江“水隨天去秋無際”,兀立的詩人心隨水流思不盡。北方的半壁河山已經淪陷四十余載,遠處的山川都在傾訴著愁和恨,山川上的草木都在憂患著風和雨,而宋王朝卻安于仄棱著身子蜷著腿,與外人同睡在一張床上。自己縱有補天之才、凌云之志,卻無處施展,詩人的心中充滿了悲哀與惆悵。
大凡具有英雄情結的詩人,或稱詩人政治家,都喜歡登高抒懷的。由于境遇與境界的不同,他們登高的情懷不同,抒發的情感不同,但是,相同的是詩人心、英雄志。比辛棄疾早出生479年的唐代詩人、政治家陳子昂,三十六歲登上幽州臺,時空中至今還回蕩著他那千古絕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少年使氣任俠的陳子昂,人到中年政治上開始失意,他站在古老的幽州臺上,眺天地之寥廓,觀山河之壯麗,思宇宙之無窮,哀人生之須臾,滋生出大孤獨,爆發出大嘆息。比辛棄疾晚出生753年的詩人、政治家毛澤東,三十二歲時在湘江北去的橘子洲頭獨立寒秋,“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毛澤東問得大氣磅礴,盡管他的腳下只是一片沙洲。十一年后,毛澤東站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高原上,高唱“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以一種鳥瞰式的姿勢,顯然毛澤東站得比別人都高。相比之下,此時辛棄疾的情懷與陳子昂更接近一些。所不同的是陳之嘆更寫意也更蒼涼一些,辛之慨更寫實也更舒緩一些,就稱為異曲同懷吧。
少年的辛棄疾就開始做英雄夢。在他出生前十三年,即公元1127年,宋王朝經歷了“靖康之變”,中原淪喪,從此偏安東南一隅。他非常崇拜比他早出生一千年的西漢武帝時抗擊匈奴的青年統帥霍去病,取名“棄疾”,與“去病”同義,以英雄自許、許人。二十一歲時,他集結了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在老家山東濟南一帶進行抗金活動;后來他帶著這支隊伍投奔了耿京率領的五萬義軍。為了取得南宋皇帝趙構的支持,辛棄疾渡江南下與朝廷商議投奔事宜。當辛棄疾帶著朝廷的信返回時,義軍領袖耿京已被一個姓張的叛徒殺害,五萬人馬一部分被遣散、一部分被帶到了金營。年輕的辛棄疾怒發沖冠,率五十騎闖入五萬眾的敵營,擒獲叛徒、縛于馬上,當場又號召上萬士兵起義反正;他帶著人馬疾馳南下,“渴不暇飲、饑不暇食”,渡過淮水,親手將叛徒張安國交給宋高宗處置。辛棄疾初出茅廬便一鳴驚人,展示出大手筆。“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這件事成為他一生的回味。昏昏欲睡的宋高宗被辛棄疾的壯舉驚得瞪圓眼睛,任命辛棄疾為江陰簽判;而他帶來的上萬人卻被當作流民給遣散了。現在辛棄疾南渡已經七八個年頭了,他也近而立之年了,他的職務由江陰簽判變為建康通判,相當于知府助理,對他來說,仍然是個不咸不淡、無痛無癢的官,他縱橫沙場、收拾河山、整頓乾坤的夢還是又瘦又長……
其實,辛棄疾本來生在一頁英雄得意、詩人幸運的歷史時空。他六十八歲的人生歷程被南宋152年的歷史覆蓋得嚴嚴實實。如果說太平盛世屬于老百姓的日子,詩人失意、英雄無為;那么國破家亡之時,風起云涌之際,則屬于英雄和詩人的時代——劍呼嘯、筆縱橫。但是,宋代的皇帝愛筆不愛劍。
皇帝是天子。大地在天子的腳下。天子喜歡什么大地上就生長出什么。雄心勃勃的漢武帝喜歡劍,大地上便生長出霍去病。十八歲的霍去病成為漢武帝劉徹手中的一把倚天劍。劉徹揮舞著這把劍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塞北試鋒芒,一試驚人,再試驚天。霍去病四伐匈奴,砍下了十一萬顆人頭,被封為冠軍侯。旋風般的胡馬被霍去病一劍擋在了長城外。二十四歲的霍去病也到另一個世界報到去了,不知他又要承擔什么大任。宋代的皇帝都喜歡筆,喜歡翹著小拇指捏著筆給美人描眉,或像描眉一樣地寫字畫畫,別說,還真整出了點名堂來,創造了“瘦金體”書法,像宋王朝剩下的半壁江山一樣的瘦。應該說,論文化層次,宋代皇帝在中國歷朝歷代中無疑屬于最高的,如果舉行一次古代皇帝文化課統考,我敢說成績排在前面的肯定是宋代皇帝。這當然與宋代的開國皇帝重視文化知識有關。據史書記載,太宗趙匡義從小喜歡讀書,同母兄長趙匡胤(太祖)隨軍出征時,所到之處不取財物、專找書籍,拿回來給他弟弟。當了皇帝的趙匡胤晚年也很喜歡讀書,重視知識,尊重讀書人。同時也與宋王朝用人導向有關,在宋代,將軍不如學士貴,寶劍沒有毛筆重。就因為宋皇喜歡筆,在宋朝的土地上,筆像毛竹一樣地生長。不管是南宋還是北宋,皇帝身邊如果站著兩位大臣,那至少一位半是大詩人、大書畫家,或文學家、理學家。他們陪著皇帝優雅地晃著腦袋吟風弄月,或唾沫四濺地談玄論道。
在南宋,想當英雄,那是天下第一大奢侈。南宋一百五十多年間,鐵馬金戈的英雄,也就一位“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岳飛;一株擎天大樹,還被高宗趙構和秦檜兩人給砍倒了。也許高宗沒想到,他砍倒的是收復中原的希望,砍倒的是一個大宋王朝。沒有英雄,在如狼似虎的金人面前,在比金人的刀劍更鋒利的蒙古騎兵面前,南宋王朝只能發呆與發抖。兩眼淚水的皇帝懷里抱著和平鴿,一臉悲戚的大臣手中搖著橄欖枝,一起向入侵者低頭哈腰。
宋太祖也屬于千古風流人物了,他那神武的基因怎么退化得這么快呢?在他的兒孫身上找不到一點的痕跡。當年太祖兵伐南唐時,后主李煜請求他緩兵。太祖回答:“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而他的子孫們,幾乎都是一個睡姿——仄棱著身子蜷著腿,側臥在床邊上,人擠一下便讓一寸,最終被擠掉床底下,摔得仰面八叉,自己的睡床成為他人的臥榻。這僅僅是一種歷史的滑稽嗎?
我在思索——它是一種什么現象或效應呢?究竟是文化的衰朽還是教育的失敗呢?為什么“文”和“弱”在漢語詞典里要組成一個詞呢?文化本來是提升人類、完善人類的因子,是使人先進使人強大的工具,為什么文化、文明總與柔弱、軟弱、脆弱、懦弱甚至衰弱手扣著手呢?歷史上的大英雄們不是“略輸文采”就是“稍遜風騷”,或者干脆“只識彎弓射大雕”。而又填詞又譜曲子的唐后主李煜,又工書又善畫的宋徽宗趙佶,手腕子也細如筆桿,除了一支筆,他們什么東西都拎不起來。難道文化與文明也是一把雙刃劍嗎?
佇立在賞心亭上的辛棄疾把“欄桿拍遍”,卻“無人會、登臨意”,大宋朝廷沒有人理解他的愛國之心與報國之志。于是,他不禁慨嘆:打發誰去喚取歌女擦拭我的眼淚、慰藉我的心靈呢?這真是一種宿命,令人無可奈何。在南宋,英雄的夢都是孤寂的。在朦朧的月夜,岳飛獨自嘆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陸游以寒風冷雨中孤獨綻放的梅花自喻。辛棄疾像一只讀透了風云的鷹,他居高臨下,獨自歌嘯。那些夜鶯、百靈、燕子、鸚鵡之流,向他投去的是白眼,向他飛來的是嘲笑……令他不住地搖著頭。
有病言去病,無疾何棄疾?
壯懷驅胡塵,少年舞大旗。
卿抱冠軍心,君乏漢武志。
落日登高樓,拔劍空嗟吁。
二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又一次登高,又一回懷古;又一曲悲歌,又一番慨嘆。但是,時間已經跨越了四十春秋;辛棄疾已經由滿頭青絲的壯歲變成兩鬢飛雪的暮年;地點也由秦淮河邊的建康賞心亭變為長江岸畔的京口北固亭。北固亭在鎮江的北固山上,下臨長江、地勢險峻,是南宋的一處軍事要塞。六十六歲的辛棄疾擔任鎮江知府,這京口北固亭在他老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在賞心亭上,辛棄疾留下了兩首詞,一首“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另一首“念奴嬌”(我來吊古);在北固亭上,辛棄疾也留下了兩首詞:一首南鄉子(何處望神州),一首永遇樂(千古江山),后者從曲調到意境都多了幾分蒼涼、添了些許悲愴。我不知道他此次登臨是在什么季節,也不知道他頭上的天空點綴的是夕陽還是朝日,但是,卻分明感到他慨嘆中呼出的濃濃的冷氣,讓人的心不禁收縮一下。
辛棄疾南渡已經四十余年時間,南宋的皇帝已經換了四位,恢復中原的良機一次次地失掉。他二十五歲時曾向孝宗皇帝上奏了關于宋金雙方和與戰的前途分析,即“美芹十論”。可謂年輕不負英雄志,位卑豈敢忘國恥!五年之后,三十歲的辛棄疾又寫下“九議”,提出打擊敵人、恢復國土的策略,陳獻給當朝的新任宰相。“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他是自嘲還是自飾呢?實際上他那收拾河山、整頓乾坤的萬言良策,早被人家搓巴搓巴丟進紙簍里,連一冊栽花種樹的農業常識讀本也換不到的。辛棄疾先后曾在江西、湖北、湖南做了幾任地方官,但是從四十二歲到六十三歲這二十一年間,除一度在福建擔任不到三年的官職外,其余時間一直被棄用。在大可作為的壯歲,他兩度被下崗,近二十年時間閑散在江西農村,直到白了少年頭。
辛棄疾四十年間兩度下崗,一半兒帶著烏紗,一半兒裸著頭皮,具體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責任全在他身上。既然江山姓趙,人家趙家爺們都那么寬容,默許別人占去自己的半張床,你干嘛那么固執呢?好吧,既然你不聽朕的話,那就下崗休息吧,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吧。那地方寬敞,你舞劍也好弄筆也好,礙不了別人的事。南宋皇帝確實挺寬容的,別忘了辛棄疾是下崗而不是流放。
你崗都下了,心里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好好地和家人享享天倫之樂,有興致便吟吟詩、作作畫,游游山、玩玩水,閑云野鶴的,也賽得上半個神仙,許多下崗或辭職的官員都是這樣活的嘛。但是辛棄疾卻做不到——他的英雄氣太長了——豈止千丈?他的英雄夢太深了——何止百重?他的英雄情結是個死扣——誰也解不開的。閑散的他不是皺眉就是嘆息。那就喝兩杯稀釋稀釋吧。端起了酒杯,他才相信李白的體驗,這酒一下肚,愁便開始像云霧一樣地彌漫。
“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落日胡塵未滅,西風塞馬空肥”。“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世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閑愁最苦,休去依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你瞅瞅他,閑也沉沉,忙也郁郁;醒也悵悵,醉也耿耿。悲中有憤,憤里帶憂;今生無法釋然,來世也不能超脫。雄心壯志雖然是好東西,但是,也是“美味不可多用”的。總把它背在身上,也能壓壞人。有人被壓死,有人被壓得一輩子舒展不開眉頭。大多數生命都是年輕時把它背在身上,到了中年之后便邊走邊卸,人到老年已經是一身輕了。辛棄疾卻一直把它背在身上不肯放下。也許是因為他出生在儒的故鄉,骨子里灌滿了儒,身上化學結構失衡,缺乏一點道的元素;他只知上山、不會下坡,只能扮演雄鷹、不會充當水鳥……
站在北固亭上的辛棄疾已經不再流淚了,不知道是英雄有淚不輕彈,是詩人淚水已流盡,還是生命已經進入了枯水的季節,反正他不再需要喚取“紅巾翠袖”了。宋王朝偏安東南已近八十年了,一座大廈搖搖晃晃的。雖晃而未倒,但還能晃多久呢?他身已倦,鬢亦秋。其實,即使還年輕又如何呢?眼淚都沒了,應該是想開了,但是,面對著滾滾東逝的長江,他還是放不下,只見他輕輕地搖一搖頭。他舍不得將自己的夙愿交給東流的長江水、順著江水漂流走。于是,一聲慨嘆噴薄而出:“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此時的他是多么渴望南宋能出現一位像三國孫權那樣的明主啊!孫權十九歲繼承父兄基業,坐斷東南半壁江山,如虎踞龍蟠,與三十九歲的劉備、四十六歲的曹操爭雄天下,令曹操發出“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慨。也許辛棄疾已經悟出了真諦:沒有漢武帝哪有霍去病那樣的英雄?沒有孫仲謀,哪有周瑜那樣的豪杰?讓綿羊帶領獅子,不是獅子退化成綿羊,就是綿羊開除了獅子。(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獅子把綿羊吃掉,取而代之,就像宋太祖那樣)。但是,到那里去尋找孫仲謀式的英雄呢?
也許只有翻一翻南宋歷史、讀一讀南宋皇帝,你才能稱量出辛棄疾這一聲慨嘆有多沉有多重的。南宋152年間共有九位皇帝(辛棄疾經歷了前四位)。第一位是高宗趙構,也許該稱他馬拉松運動員的,總之他跑起來比金人的箭快,肯定也比蒙古的馬快。金人包圍宋朝首都開封時,他任河北兵馬大元帥,朝廷命他率師援京,他卻撒腿狂奔,一口氣跑到了臨安(杭州)。繼承皇位的他任用金人派來的秦檜當宰相,殺害了精忠報國的抗金英雄岳飛。就是這樣一個投降派的領袖,一位逃跑主義者,偏偏長壽,活了八十一年。他在位三十六年,還當了二十七年的太上皇,南宋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他說了算。他是宋王朝走向覆滅的一級大力助推火箭。他的接班人孝宗趙慎,盡管身上有些英氣與銳氣,但他在位二十七年,太上皇趙構像一團陰云一直罩在他的頭頂,令他伸不開手腳。接下來的光宗趙惇是一位精神病患者,當了五年皇帝,盡管在位時間短,但讓一位精神病患者統治五年,這個國家會是什么樣子?他的臣子們會是怎樣心態?實在是難以想象。再下來是寧宗趙擴,在位三十年,人不錯,但沒有主見、無所作為。當然,肯定要比精神病好多了。第五、第六兩任皇帝是一對色鬼——理宗趙昀、度宗趙禥。這一對兒有勁不往金人身上用,專在女人身上使。理宗在位四十年,這四十年間他夜里摟女人,白天抱奸臣。至于度宗,據說他每天晚上要睡三十個嬪妃,在位十年,睡過多少女人無法統計,反正他的身體比當時南宋的國庫還要虧空,剛到三十五歲,便魂銷魄散了。剩下的三位皇帝即位時年齡最大的九歲,最小的只有四歲,平均年齡還沒有后周的幼主柴宗訓大。三位小朋友皇帝仿佛拉了鉤似的,每人在位兩年時間。剛弄明白皇帝這兩個字的筆畫順序,便從龍椅上摔下來——一個當了蒙古人的俘虜,時年六歲;一個乘船遇風落入海中,沒淹死嚇死了,時年十一歲;另一位讓丞相陸秀夫抱著投海殉國了,時年九歲。辛棄疾其實也很幸運,沒見到后五位皇帝,否則,他不僅僅是慨嘆了,他該老淚縱橫或嚎啕大哭的。
哇,這世間之物之事之理原來都是雙面的、正反兩面,就像《紅樓夢》中跛足道人借給賈瑞的那面鏡子,那面“出于太虛玄境空靈殿上,由警幻仙子所制”的“風月寶鑒”。跛足道人叮囑賈瑞,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反面,要緊要緊!但是,心旌搖蕩的賈瑞還是照了正面,結果,他的魂被鏡中的美人攝了去,一命嗚呼。我想,那面寶鏡肯定具有雙重功能的,它的一面誘人醉、一面喚人醒。賈瑞患的是“邪思妄動之癥”,當然他只能照反面了,看著鏡子里的骷髏,那種毒品的標志,對他是一種警示。如果換成另一位患者——冷淡冷漠、自暴自棄之人,跛足道人肯定會囑咐,一定要照正面,千萬不可照反面,切記切記。因為,一旦照了反面,患者不是冷漠,而是冷凍了;不是自棄,而是自殺了。對于一個正常的生命,當然應該兩面交替地照了。宋太祖是通過兵變手段謀得天下的,坐穩江山之后,為了防止手握兵權的屬下有一天也模仿起自己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導演了一出叫做“杯酒釋兵權”的經典之戲;舉重若輕的他像變魔術似的,用一杯酒便解除了大將們的兵權。他的子孫可以酣睡了,他自己也可以安息了——臥榻之側,沒有刀劍。但是當強盜闖進家門時,便傻了眼。宋太祖肯定成天只照鏡子的反面,他從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手握寶劍取代后周幼主及幼主那副驚恐的眼神;他沒照鏡子的正面,沒看見強盜闖進家門時,把刀劍架在他兒孫的脖子上,他的兒孫淚眼汪汪、瑟瑟發抖的樣子。
再次被啟用的辛棄疾,開始擔任浙江東路安撫使;第二年春天,寧宗皇帝親自找他談次話,改任他為鎮江知府。皇帝召見時,他本以為朝廷要重用他,讓他出將入相,為大宋收拾河山、整頓乾坤。連八十多歲的陸游也跑來祝賀他,顫抖的手端著酒杯——八十歲的陸游也常做英雄夢,“夜闌忽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兩位大詩人,一雙英雄夢;兩個老家伙,一對單相思。實際上人家朝廷并沒有那個意思。
唉,你不重用也罷,我辛棄疾現在的身體怎樣、精力如何,能否披堅執銳、馳騁沙場,你們連問都沒人問一句。“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人家挑眼了,并且耿耿于懷。怪不得他一張口就往外噴涼氣呢。
當然,慨是慨、嘆是嘆,挑眼歸挑眼、愛國歸愛國、工作歸工作,辛棄疾到鎮江上任后,便布置軍事進取的準備工作,派人潛入金國偵察敵情;在沿邊各地招募士兵。老人家哪里想到,一枚更濃更重的嘆息正在他那飄拂胡須的口中銜著,他還當成口香糖咀嚼呢。
登臨京口北固亭沒幾天,也就是重新被啟用不滿十五個月,辛棄疾又被罷免了職務。兩年之后,即公元1207年,六十八歲的辛棄疾帶著英雄的殘夢抑郁而死。平生志愿,百無一酬;一世追求,萬般皆空。讓他欣慰的是他死在南宋坍塌之前;讓他牽掛的也同樣是他死在南宋坍塌之前。實際上,辛棄疾也是多憂多慮了,他死了之后,南宋王朝晃晃悠悠又挺了七十多年,是茍延殘喘也好,是茍且偷生也好,南宋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辛棄疾的骨頭都化作了泥土。幸虧他辛棄疾沒能活到二百歲,否則,他該悲嘆不斷的,南宋一百五十多年,偌大一片土地,咋就生不出一個孫仲謀呢?江南的天空將不再晴朗了,被他的嘆息所濡染。也許他會瘋瘋癲癲,把南宋的那些亭閣、山巒,凡是有一定海拔高度的地方,都用雙腳夯平了。
寫到此處,還有一串問號在我的腦際閃爍:南宋皇帝不是軟弱無力,就是昏庸無能、荒淫無道,當朝大臣又大多主和,一個渾渾噩噩、搖搖晃晃的南宋王朝,竟能挺上一百五十多年才最后塌陷。刀鋒劍利的金人占據中原一百多年,卻沒能攻陷偏安東南一隅的南宋;而成吉思汗的蒙古騎兵,席卷歐洲大陸也就是轉眼的功夫,攻陷一座搖搖晃晃的南宋卻用了近半個世紀。這又是一種什么現象與效應呢?這是否是文化與文明的力量呢?南宋多烈士,有名的如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等等,而無名的何止百千?據說當陸秀夫抱著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投海之時,十余萬隨從紛紛投海自盡。何等悲壯的畫面呢?這種場面也只能發生在南宋。我想,它在詮釋著什么?它的根由在那里呢?
叫做“命運”的導演,最是令人無可奈何的。辛棄疾本想率十萬鐵騎馳騁沙場,“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當然他也具備了這種能力,他也站在這樣的背景下,但是,到頭來他只能在紙上放牧——放牧八千文字,當然,他放牧出了“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雄詞;他本想一手握筆、一手提劍,或者以劍為筆,縱橫八極、蕩平四海,到頭來卻只能以筆為劍——身上的劍成了裝飾——偶爾喝醉了酒,撥亮燈火,把寶劍摘下來,自己擺弄擺弄,翻來覆去的……
登高復登高,懷古又懷古。
賞心卻傷心,北固還北顧。
英雄慨以慷,詩人歌當哭。
宋皇不識劍,倚天又何如?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