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眼神

一

時光回到二十七年前，時值“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寂靜的夜晚，人們早已進入夢鄉，而廖老師的宿舍里仍然閃著燈光。

幾個青年在二十五瓦燈光下畫素描，對象是一個舊而肚的中國女青年石膏頭像。廖老師抽著劣等煙，在學生身邊轉來轉去，不時心情焦慮地提醒大家不要忽視交界線。明天就要考試了，他怎能不著急。

這班學生，來自工廠和農村，都是熱愛美術的青年。他們每天干完工作，便騎自行車或步行到廖老師家，把畫在廉價的新聞紙上的速寫，或者畫在涂了薄薄一層乳膠的紙皮上的油畫寫生拿出來，師生們一起交流。不到十平方米的客廳總是熱鬧非常，每一筆都將成為討論的熱點，而每個人都像一個思想家，靈魂深處時刻進發出靈感的火花。

廖老師從來看畫不看人，頭也不抬，只盯著畫說話。每個學生都無法忘記他那神圣的眼神，時而閃閃發光，嘴上還噴噴叫好：時而像抓賊一樣發現不足之處，嘴里發出痛心疾首的批評。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在廖老師家接受過教育，那里出過油畫系研究生、本科生、?？粕椭袑Ｉ?。

同時，廖老師的夫人正在寢室里教學生彈鋼琴，學生走后，她還徹夜不眠地為學生抄寫琴譜。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里，思想的火花卻時有閃亮。廖老師夫婦和許多老師一樣，是熱愛藝術的青年們心中的導航燈。他們把藝術的光芒傳播給學生，打開學生的心靈之窗，然后在一旁守護。沒有一個老師向學生索取過一分錢，他們真正關心的是學生的才華。常常聽到的是，某老師為某學生沒有考取而痛心疾首：“唉，真可惜，是個人才啊?！?/p>

廖老師夫婦的學生們，不久便迎來了藝術的春天。在光亮的教室里，熱愛藝術的青年們接受著正規的教育。百廢待興的年代，藝術家們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拘一格地培養著藝術才子。那時候的師生關系，既像師徒，也像朋友，學術氣氛非常濃厚。教室內外，經常出現學術討論和爭論的場面，每個人都面容嚴峻，眼神神圣，大有為捍衛藝術而獻身的勇氣。

藝術人才便這樣破土而出了。

二

十年過去又十年，不知不覺中，藝術成了行業，成了飯碗，成了賺錢的工具。

他從小鎮來，學的是民樂。自小，這男孩就喜歡吹笛子、拉二胡，父母便請家鄉的老人輔導他。民間老藝人深厚的藝術功底，傳統藝術的精髓，加上男孩的天賦和勤奮，使他在那小地方早就揚名多年了。經過多年的積累，男孩總算鼓足了勇氣到省城來報考藝術大學。

母親帶著孩子來到省城，按照家鄉熟人的指引，第一步是要尋找輔導老師過過目，聽聽孩子演奏得怎樣，掂掂孩子的斤兩。輔導老師很快找到了，據說是了解藝術教學和考試行情的。老師提出，聽一次課半小時，照顧他們從鄉下來，6折收費，600元。男孩母親嚇了一跳，對這個月薪400元的女人來說，她簡直無法理解，不就是聽一聽嗎?怎么這么貴啊?

聽了第一次，輔導老師說水平很差，每周至少上兩節課，否則沒有希望。于是，母親回家去籌錢。好交每周1200元的學費。而男孩每次上課，就是把他練熟的曲子奏完，等待輔導老師講幾句不明不白的話。

終于等到考試，男孩過五關斬六將，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藝術大學。母親皺巴巴的臉上流下了淚水。臨別，母子倆專程到輔導老師家拜謝。

男孩入學后，發現他的水平不僅在許多學生之上，甚至超過了許多老師。老師們說他一出現，便沒有了對手。

憤怒的男孩一口氣跑到輔導老師家。

當輔導老師問他有何事時，男孩一聲不吭地盯著他。

輔導老師莫名其妙，怎么啦?他坦然地看著男孩，眼神神圣。

男孩咬咬牙轉身而去，他記住了輔導老師的眼神。等著吧，等我學有所成，我要收學生幾倍的學費，回報我那受苦的父母親。

三

與此同時，廖老師的孫子，一個學美術的學生，以相同的付出，夜以繼日地在輔導老師的教育下成長著。要想學到哪怕最基本的方法嗎?好，給錢吧。學生之間，師生之間，誰也不會白白地開誠布公地討論一張畫，除非你給了錢。給得多，教得多，給得少，教得少。要明白，老師講每句話都要錢的。

廖老師希望孫子能扎扎實實地學藝術，可是孫子說，純藝術已經過時了，現在要考進大學，自有一番套路，老師不僅要會猜題，指導方向要正確，更要會應試，畫評審老師喜歡的東西，考哪所學校就要畫哪種風格。

廖老師退休多年，至今仍在畫油畫。畫放在房間里，散發著顏料的香味。沒有學生上門了，因為沒有人需要和他討論藝術。廖老師的眼光不再炯炯有神，他經常發呆地遙望遠方，迷茫而失落。

藝術的土壤是自由的空間，而如今看似自由度極大的空間里，藝術卻根本無法藏身。因為藝術已經被壟斷了，它成了稀缺資源，成了出售的技巧和方法，直接制造升學和謀生的機會。

惶惶不可終日的年輕人們，已經無暇討論藝術，等待他們的不僅是競爭激烈的專業考試，還有越來越嚴峻的文化課考試。

(楊興文摘自金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