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亮
從軍人服務社到野戰部隊
1928年,我出生于山西省崞縣(今原平市)長梁溝鎮孤山村。1945年日本投降后,八路軍七支隊要在賈莊開軍人合作社,父親對我說,你們弟兄多,八路軍要兵,我看你去吧,那里也不穿軍服,也不打仗,比去當兵好。就這樣,我參加了軍人服務社的工作。1946年8月,我正式參軍。
1946年秋收時節,我們在忻縣的家和、靜樂縣的汾溝村、石家莊一帶幫老百姓收高粱、割谷子、打場,老鄉們則為我們燒水、做飯、縫衣服,處處體現了軍民魚水情。
部隊在休整中發了棉衣,準備向西挺進。這時,戰士們的思想起了波動,晉北籍的同志怕過黃河,也有一些同志開了小差。我的思想斗爭也很激烈,想念父母,想念家鄉……想來想去,還是不走為好。就這樣,我到了野戰部隊。
我們的部隊進入興縣、臨縣一帶,特別是經過臨縣城、三交鎮和磧口鎮等地時,受到了老區人民的熱烈歡迎。只見男女老少站在街道兩旁,籃子里提著大紅棗、核桃和雞蛋,還有的提著邊區生產的紙煙,燒好的開水一桶桶地擺放在街道兩邊。群眾把紅棗、核桃、雞蛋、紙煙一把一把往戰士們的衣兜里裝,端上開水送到戰士們的嘴邊。戰士們激動得眼含熱淚,邊走邊喝,邊招手致意。部隊一到宿營地,老區人民就想辦法減輕部隊行軍的疲勞,房東大娘大嫂們主動為我們燒開水、做飯、縫補衣服,把子弟兵當成自己的親人。戰士們經過一天的行軍,身體有些疲勞,但一到宿營地,他們都爭先恐后地為鄉親們擔水、掃院、整理環境衛生……這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但在我的記憶中,歷久彌新。
過黃河有點怕
部隊到達黃河渡口——磧口鎮,在黃河岸邊的渡口處整隊坐下,等待渡河。連隊之間互相拉歌,嘹亮的軍歌聲響徹了天空。這時,我的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會兒想今天就要告別山西故土,惜別之情難以割舍;一會兒又想今日離開,何時才能歸來,也可能永遠回不了故土了……
前衛部隊開始渡河了,我的思想一下子轉到渡船上。這是我第一次見黃河,也是第一次看渡河的船,所以,兩眼新奇地緊盯著渡船,看到過黃河的大浪時,渡船隨著大浪一忽兒浮上去,一忽兒又沉下去,甚至看不見了渡船。此時此刻,我的心也如同渡船似的,隨著大浪上下翻騰。看著看著,渡船過去靠岸了,這才松了口氣。當第二批渡船起航時,我的思想就不很緊張了,看著船平安地渡過去,又順利地返回。輪到我們了,副連長叫同志們把衣服整理好,準備上船,這時,我的心又有點慌了。上船之后,我緊挨著徐副連長坐著,他是老紅軍,江西人,肯定會游泳,萬一有個事,他也能拉我一把,想得很周到。船過大浪時,船工叫我們坐穩,不要亂動,以防萬一;副連長也大聲喊,同志們坐穩,不能亂動。一會兒,船過了大浪,到了風平浪靜的地方,大家才松了口氣,我的懼怕心理自然消失。其實,任何事都是開頭難,做第二次就不緊張了,做第三次就更不怕了。
毛主席要接見我們
經過近一個月的行軍,部隊終于到達了延安的四十鋪林,在這里休整。這是個不大的村莊,老百姓住的是土窯洞。1946年12月6日,指導員給全連做了動員,說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將于7日在延安飛機場接見我們全體指戰員。指導員給我們做了深入的思想動員工作,提出了到飛機場的注意事項和有關規定以及具體要求。同志們群情振奮,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這些普通的戰士還能親眼看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各班進行了認真的討論并做好了準備工作。熄燈號吹響了,可是大家怎么也睡不著,躺在被子里議論著毛主席明天接見的事,越談越興奮,越談越感到榮幸。班長為了同志們休息好,順利地完成明天40里路程的行軍任務,只好下命令不準說話,抓緊時間睡覺。這樣,同志們才漸漸進入了夢鄉。
7日拂曉,我們準時起床吃飯,按時出發。這一天的行軍路程不算遠,部隊走到離延安不遠的村莊后,在這里吃了午飯。一吹集合號,部隊又立即出發,不知不覺就把十來里地走完了。指揮員下達了原地休息、整理服裝的命令,之后,命令大家槍扛右肩出發。部隊邁著矯健的步伐,歌聲嘹亮地向飛機場走去……
延安飛機場建在延安城的東北面,延河的西北面,為東北——西南走向,機場建在河邊,兩面都是山。部隊到達飛機場后,首先向葉挺將軍的墳墓敬獻了花圈。
12月的延安,地里看不到一點綠色,機場也看不到什么建筑物。在機場的西南方向,臨時搭起了一個主席臺,安著擴音器,臺子中間放著一張桌子。部隊在主席臺前停下,放下背包,槍靠右肩,整齊地坐在背包上唱歌、互相拉歌,等待著主席的到來。
忽聽得有人在喊“毛主席來了”,部隊的歌聲嘎然而止。大家迅速把視線轉向延安方向,只見前方塵土飛揚,緊接著幾輛吉普車飛奔而來。張宗遜司令員、廖漢生政委前往迎接,并向毛主席敬禮、報告。接著,毛主席和其他首長向部隊走來,毛主席走在前頭,朱總司令和中央其他首長緊隨其后,他們穿著灰色的制服,毛主席棉上衣的肩膀上、褲子的膝蓋上都打著補丁,他微笑著向部隊招手致意,邊走邊向同志們問好,隊列中掌聲如雷,口號聲、歡呼聲此起彼伏,整個機場里呈現出一派熱烈的景象。
毛主席和中央首長檢閱完部隊走上主席臺,準備對部隊講話,不巧的是擴音器壞了,只好臨時在部隊中間放上方桌,毛主席站在方桌上給部隊講話。全場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毛主席講話。毛主席首先代表黨中央,向從前線回來的全體指戰員問好,接著講了1946年的全年戰果和今后的任務,提出要用三至五年的時間打敗蔣介石。主席講完之后,朱總司令接著講,他更具體地講了調我們回來,就是要我們保衛延安、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毛主席、朱總司令和中央首長離開會場時,部隊列隊歡送,“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聲和鼓掌聲震耳欲聾。
主席和中央首長離開會場后,我部開始向駐地——延安七里鋪出發。快到延安城時,排長張俊給說:馬上就到我們的京城了。當時我不理解啥叫京城?排長給我講,共產黨的中央所在地就是我們的京城。夜幕降臨時分,我部進了延安城,城里沒有燈光、沒有嘈雜聲,靜悄悄的,敵人的飛機把延安城炸成了一片廢墟。我們從延安南關新市場附近過了延河,終于到了我們的駐地——七里鋪。
七里鋪在寶塔山西南延河南面,我們住的山溝坐南向北,溝口是我們的營門,溝的東西兩面是自己打挖下的土窯洞。據說這里原來是個被服廠,由于胡宗南要進攻延安,被服廠搬遷到了晉綏根據地。到了晚上點燃油燈之后,山溝的夜景也還好看,一層層窯洞里的小煤油燈照射在紙窗上的燈光,從下面往上看,仿佛是一棟棟樓房。
珍貴的慰問品
進駐七里鋪后,連里組織大家學習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重要講話,各班討論如何提高覺悟,練好本領,保衛延安、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肩負起祖國和人民交給子弟兵的光榮任務。為苦練殺敵本領,部隊積極準備了冬季大練兵的場地,自制了一些訓練器材,掀起了冬季大練兵的高潮。
元旦、春節臨近,毛主席和邊區人民給部隊送來了珍貴的慰問品,有邊區生產的肥皂、毛巾、水果糖等。在那困難時期,毛主席都省吃儉用,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可他關心的是從前線回來的戰士。慰問品把毛主席和每個戰士的心緊緊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了堅不可摧的巨大的精神力量。
邊區的人民群眾也對我們進行了多種形式的慰問活動,如組織文藝團體進行慰問演出,放電影等。我第一次看到的電影是無聲電影,叫沙漠苦戰記,是蘇聯片子。延安地區和隴來地區的政府和人民也把豬肉、羊肉和各種各樣的饅頭、花饃、心饃源源不斷地送到部隊。這不僅使我們感動,更使廣大指戰員感到任重道遠,決心以實際行動報答人民對子弟兵的厚愛。
在沙漠里行軍
1947年剛過春節不久,我身上長了疥瘡,住進中央醫院,后又轉到邊區醫院。在那里,我見到了劉志丹的夫人,她是一個裹小腳的農村婦女,組織上對她照顧得很好,給她配備了一匹馬,一個馬夫,還有做飯的廚師,醫院的同志們都叫她劉嫂子。她有三個兒子,都在延安上學。那幾天,胡宗南的飛機整天轟炸延安,作為母親的她整日里替兒子操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病好回到部隊,正趕上西北野戰軍在周武洞召開三戰三捷的祝捷大會。5月,部隊向隴來地區出發,消滅了馬鴻逵的一部分兵力,收復了曲子、環縣等縣城。部隊住在環縣城里,每天吃的是繳獲下敵人的白面。一天中午,我們又吃面條,大家圍在面條桶旁往各自的碗里撈面條。這時,敵人的飛機來了,我們迅速隱蔽起來,飛機投下來的炸彈正扔到面條桶里,把面條炸得到處都是,幸好我們無一傷亡。這以后,一到吃面條、人們圍住撈面條時,大家就不由得會抬頭往上看。
6月中旬,部隊向定邊方向挺進。出發前,指導員向全連做了動員,要求大家要以爬雪山、過草地的氣魄過沙漠地帶,嚴格遵守群眾紀律,決不能與民爭水,要尊重少數民族的習俗,發揚我軍團結互助、戰勝一切困難的大無畏精神;同時,要求大家在出發前做好帶水的準備工作。于是,同志們走家串戶,買到不少的葫蘆水壺,解決了行軍中的帶水問題。
部隊所過之地,都居住著回、漢民族,這里歷來缺水,到了居民家中,傳說是給吃不給喝,說明水比吃的貴。大部隊行軍,吃水成了大問題。沙漠的水,即使有,也不是大股的流水,而是小小的溪流,或者是滴答滴答的滴水,要想尋找大的水源,就要走遠路。因此,我們把水源近的地方留給群眾,我們去水源遠的地方去抬水。有一天宿營后,我們全連除了身體有病和值勤的、做飯的留下,其余人員都去15里外的地方抬水,要把第二天早上吃的、用的和隨身帶的水抬夠。
在沙漠里走呀走呀,我們終于盼到了一個小小的綠洲。村邊有一個小池塘,是下雨積下的雨水,池塘周圍的堤上柳樹成蔭,倒是部隊休息的好地方。可是,這個池子的水面上卻漂著一層牛羊糞。同志們什么也不顧,只是往肚子里喝,往水壺里灌。衛生員說:這水不衛生,不能喝。戰士的回答是:政治的許可,軍事的需要,講衛生要服從大局。
沙漠里行軍,真是苦不堪言。頭上太陽烤,地上沙子燙,頭上冒汗,鞋里灌沙,拔腿換步也很費勁,真是難受。我們是機槍班,當我扛著機槍下沙丘時,不小心摔了一個倒栽蔥,弄得我滿臉是沙,我顧不得擦臉,趕緊先把槍擦好。行軍途中,身體好的同志主動幫助身體弱的同志扛槍、扛背包、拿糧袋,決不讓這些同志掉隊。各班保證各班,各排保證各排,全連沒有一個掉隊的。前方沙丘上,宣傳隊正在說快板,歌頌三戰三捷的英雄人物和行軍中的好人好事。就是靠著這種團結互助、戰勝困難的樂觀精神,我們終于走出了沙漠,收復和解放了定邊、靖邊等縣,消滅了這一帶的馬鴻逵軍。
沙家店戰斗側記
1947年7月下旬,我們部隊從定邊出發,到達榆林地區。這里也是沙漠地帶,人民群眾的生活更苦,吃的是水煮白菜,很少看到吃糧食米面的。我們住在三岔灣村,同志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自覺地節約糧食支援老人、小孩和最困難的群眾,軍民之心始終抱在一起。部隊在攻打榆林城時,在沙漠地構筑工事,需要大量的木板、筐子和用灌木條子編成的片子,群眾一切從大局著眼,將部隊的需要源源不斷地運到陣地上,保障了前線的需要,最終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在我軍圍攻榆林城的戰斗打響后,胡宗南的增援部隊開始向榆林方向移動。我軍在沙家店早已布置好了口袋陣,敵人的援軍一進入“口袋”,就想跑也跑不了了。戰斗打得非常激烈,恰遇瓢潑大雨,遍地起水,我們的指戰員就在水里、泥里、山上、山下與敵人沖殺。太陽快落山時戰斗才結束,我們殲滅了敵人一個旅的兵力。
在激烈的戰斗中,整個部隊的糧食供應線被敵人切斷,所帶干糧全部吃完,糧食一下接濟不上,當地人民群眾的糧食也很困難,司令員急得團團轉。戰士們一天沒有吃飯,餓得饑腸轆轆,尤其是我們機槍班,都是大肚漢,肚子餓得咕咕叫,渾身乏軟,眼冒金花。在此情況下,連長、指導員果斷決定,把給我們連隊馱東西的兩頭毛驢殺掉,解決沒糧吃的燃眉之急。炊事班很快把毛驢殺掉,將驢肉燉在行軍鍋里。同志們眼巴巴地等著吃驢肉時,情況又有了變化,敵人的增援部隊又到了。這時,太陽已落山,對面山上的敵人有的在構筑工事,有的在做飯。我們連接到了“馬上轉移”的命令,連長、指導員命令司務長把行軍鍋里的驢肉抬上走。抬驢肉的戰士笑著說:先是人騎驢,現在是驢騎人。我們忍著饑餓又走了十幾里路,來到一個叫黃石蓋的村子里宿營休息。當天晚上,我們飽餐了這頓驢肉。
首長的關懷暖人間
1947年中秋時節,延清戰役打響了。縱隊負責攻打清澗城,我們機槍班跟隨縱隊指揮所,擔負著保衛首長的任務。縱隊指揮所設在城對面的山上,陜北的中秋秋高氣爽,寒氣逼人,尤其是夜間,更是冷得夠受。我們這些參軍時間不長的同志,沒有一點積攢,還是穿著單衣,一到夜間,全身凍得發抖篩糠。除了擔任警戒的同志,其余人都蹲在工事里,背靠背地擠在一起,靠體溫互相取暖。參謀長把大衣披在我們身上,溫暖了每一個戰士的心。戰斗越打越激烈,最終,清澗城完全在我軍火力控制之下,攻城部隊勇猛沖殺,不怕犧牲,很快攻進城內,展開了巷戰。這時,縱隊副司令賀炳炎叫我們班長帶領幾位同志到清澗城內搞一些被服和生活用品,裝備一下自己。我們進城后,戰斗已基本結束。我們在敵人的庫房里搞到一些被服和生活用品,剛過中秋,庫房還有一些月餅,我們也沒顧上吃,只是盡自己所能,帶上所需要的東西迅速出城。天色漸黑,敵人的增援部隊離我們只有三五里路,部隊很快撤出了清澗城。此時,縱隊指揮所也轉移了。我們在班長的帶領下,跟上大部隊走,直到天亮才找到我們的連隊,高興地把戰利品如數上繳。
陜北的擔架隊真好
1947年10月底,我得了重病,連續幾天高燒不退,醫生決定讓我轉院。送我的擔架隊員是陜北的民工,他們是隨軍擔架隊,編制和連隊一樣,吃的、穿的也是供給制,標準和連隊的指戰員一樣,唯一不一樣的,他們穿的都是便衣。
在送我到醫院的途中,他們怕把我凍著,不僅把被子給我蓋好,而且還把他們的皮襖給我加蓋上。抬起擔架走路時,個個都非常小心。遇到上下山路不好走時,走在前面的隊員就通過喊號子傳遞信息,如上山路上有臺階,前面的隊員就喊:啊!上一臺,臺臺不斷連環臺;下山路上遇到臺階則喊:啊!下一臺,臺臺不斷連環臺。這樣,走起路來步調一致,擔架保持平穩,也減輕了傷病員的痛苦。
途中每休息一次,他們都要想辦法給我喂水喝,吃飯也盡量叫我吃得順口些。當時,陜北很苦,連小米飯有時也吃不上,他們還動員老鄉給我做高粱面抿面吃,這是對我這個重病號的上待。在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我被及時送到吳堡縣宋家川野戰醫院。恢復健康后,我又回到了部隊。
這支擔架隊一直跟隨部隊運送傷病員,有許多隊員犧牲在了戰場上。他們和我們一同解放了青海省。1950年3月,組織決定讓他們返鄉。為了他們的安全,組織上給每個人發了一匹馬、一支槍,他們騎著馬背著槍,胸前戴著大紅花,在部隊的夾道歡送下,走在了回鄉的路上……
“三查”與冬季大練兵
1947年冬,我部住在清澗縣陳家坪村,整修訓練場地,制作訓練器材,準備過冬的糧食和燒的炭,以備冬訓。當時,沒有運輸工具,我們得從駐地到瓦窯堡的煤窯背炭,往返是160里路,很辛苦。我們背回炭后,司務長馬上組織人員過秤,及時公布每個同志和每個班的成績。背完炭,又接著背糧。
一切準備就緒后,部隊開始“三查”,即查成份、查歷史、查斗志。查成份是從三代查起,即從祖父算起到自己;查歷史與此相同;查斗志,主要是查自己在戰斗中的表現。
查的方法是:按照“三查”的內容,自己先在班務會上查,大家再根據你查的情況以及你平時的表現、有什么疑點,向你提出,讓你交代清楚,否則再提,再追,直到把問題搞清。班務會上說不清的,就到排務會上說,排務會上說不清的,就到全連軍人會上講,到了全連軍人大會上就該挨斗了,甚至要挨打。
連的軍人大會,由貧農小組的成員主持,連長、指導員不能隨便干涉。我記得我們連有位姓高的同志,其家屬成份是富農,他本人代理給養員工作,賬目和糧票不清,檢討幾次過不了關,在全連大會上被批斗。貧農小組主持會議的人說了一聲打,大家你一拳,我一腳亂打,這是當時幫助有問題人的辦法,著實有些過頭。
家庭是貧農成份的,即使有些問題,也好過關。我們在收復清澗縣城時,俘虜了國民黨縣黨部書記,此人乘晚上上廁所之際跑掉了。在“三查”中,大家讓負責看守的姓郭的同志交代那人是怎樣跑掉的。他檢查幾次都過不了關,最后胡說:我一半是放跑的,一半是不注意讓他跑掉了。恰好縱隊參謀長參加我們的會,他聽出了問題,及時讓休會,把骨干分子叫到一起問,他究竟是放跑的,還是不注意讓跑掉的,你們要說真話。結果同志們都說,是沒注意才跑掉的。這樣一來,又開會,他也通過了。
“三查”進一步提高了階級覺悟。之后,部隊掀起了冬季大練兵的高潮。冬季練兵是艱苦的,但同志們不怕天寒地凍,苦練殺敵本領。有的同志一聽雞叫就到操場練投彈,由于天未明,投出去的教練彈對方看不見,發生了打傷人的事故。后來,戰士們把教練彈拴上爛布條擰成的繩子,用火點燃,這樣一投,對方就能看見了,便于躲閃,不易傷人。練習投彈把我們的胳膊也練腫了,每天晚上同志們都要用熱水洗腫了的臂。經考核,我的投彈、射擊、刺殺三大技術均達到良好以上成績。
中將師長嚴明的下場
1948年2月,我部在陜北清澗縣陳家坪村過完春節后,向宜川方向出發,住在一個小村莊里,待宜瓦戰役打響、敵人的增援部隊進入我軍的口袋陣之后,我們跟隨縱隊指揮所向瓦子街前進。行軍的那天晚上,天上下著鵝毛大雪,走的又是山路和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但部隊還是堅持行軍,終于到了目的地。我們在雪地露營,前面烤著火,脊背上下著雪,陜北的正月天,還是凍得夠嗆,就這樣直到天亮。這時,連長集合部隊,縱隊的秦參謀長對我們講:我軍已包圍了敵人,今天要打大勝仗,同志們要克服困難,不怕犧牲流血,把敵人全部殲滅。戰斗打響后,我們在指揮所的位置看到,我們的部隊向敵人發起了進攻,山上的雪下得很厚,戰士們攻上去又滑下來,再攻上去,就這樣反復沖殺,戰斗打得非常激烈。
下午3點左右,我們接到了戰斗命令。警衛連一排由縱隊偵察科長帶領,向瓦子街東北方向前進。這是一條山溝,山溝的兩面是大山,我們向西北山頭發起了沖擊。當我們沖到山腳下時,見一個敵人穿著士兵服,卻又不像士兵。于是,我們仔細審問,發現他負了傷,而且傷勢很重。他很快向我們說了實話:我是九十師師長中將嚴明。他在那里躺著,我們檢查了他的身上,只帶著一塊金殼手表。我們把他丟在那里,繼續往山上沖。敵人失去了戰斗力,明處的敵人繳械投降了,但暗處的敵人卻企圖逃跑。在我左前方林子里的敵兵正探頭探腦地竊視著我們的行動,我迅速迂回到敵兵背后,舉槍大喊:繳槍不殺。敵人把武器放下,舉起手來投降了。經過審查發現,這兩個敵兵,一個是嚴明的秘書長,另一個是秘書長的勤務兵。秘書長帶著一只金手鐲,還有兩捆關金券;小勤務兵被嚇得直哭,嘴里不停地說:不要槍斃我,不要槍斃我。于是,我給他們講了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這樣,他們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也敢要我的干糧吃了。我把干糧給了他們,并讓他們向隱蔽的敵人喊話,宣傳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果然,又有三個敵兵從樹林中走出,繳槍投降。我押著俘虜下山時,忽聽班長范利華叫我,我便向班長喊話的方向走去。我們清點了俘虜的數字,53個!我們把繳獲的武器中的子彈卸掉,槍支讓俘虜背上,押著俘虜下了山。我們走到九十師師長嚴明躺著的地方,發現他已不會說話了。于是,我們用繳獲的軍用毯子把他包到里面,又將步槍插到包好的毯子里,叫俘虜兵抬上走。沒走幾步,毯子松開了,嚴明被摔在地上,他哼了一聲,抬他的俘虜兵就說:報告班長,他已摔死了,不要抬了。班長范利華一摸嚴明的鼻子,還有點氣,又命令俘虜兵包好,繼續抬上走。走著走著,毯子又開了,嚴明又被摔了下來,抬嚴明的俘虜兵再次報告說:這次可摔死了。我們一看,確實沒氣了,這才把嚴明的尸體放在路邊,押著俘虜回了瓦子街。一清點,又多了幾名俘虜,這是在路上邊走邊收容的。當晚,班長把嚴明的情況向連里做了匯報。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帶著攝影師找到了嚴明的尸體,給嚴明洗了洗臉,拍了照,并在當地買了一副好棺材將他入殮掩埋。
找老鄉轉移傷員
經過短暫休整后,我軍于4月向胡宗南的大后方寶雞市挺進,拉開了西府戰役的序幕。在解放武功縣、乾縣、禮泉縣、岐山縣、風翔縣等城鎮后,我部很快推進到寶雞城下。天黑時分,攻城戰斗打響了。戰斗越打越激烈,第二天拂曉,攻城部隊打進城內開始巷戰,消滅敵人一個旅,擊斃敵旅長徐保。我們跟著縱隊政治部張副主任,在天亮之后進入了寶雞市內。
進城之后,我接受了看管望遠鏡倉庫的任務。寶雞是胡宗南的大后方,有武器和彈藥庫、被服庫、糧庫。部隊首長原準備把倉庫的武器和彈藥以及被服裝備等都運到解放區。可敵情有了變化,胡宗南調兵遣將,集中兵力尾隨在我軍的后面,馬步芳的部隊也從甘肅平涼地區向我軍移動,使我軍四面受敵。因此,部隊要提前撤出寶雞,這樣,繳獲敵人的大量武器彈藥、被服裝備也轉移不走了,在此情況下,我們把被服庫和糧庫都開倉濟貧,把武器彈藥庫炸掉,準備迅速轉移。
部隊要撤出寶雞市,轉移傷病員成了大事。我們的隨軍擔架有限,要把傷病員及時運走,只能找當地老鄉幫忙。而當地群眾對我黨、我軍的政策了解不夠,有的躲藏起來,有的跑到了野外,我接受了尋找老鄉的任務。出了西城門,我向西北山上的地里走去,發現山坡上面的麥地里有人,于是我迅速迂回到他們的背后,見有4個人正在麥地里向前張望,我叫了一聲老鄉,他們轉眼一看,嚇得愣住了。我很快給他們講清來意,但他們有的拿出白洋、有的掏出大把的票子,有的從手指上擼下金戒指,跪地求饒,我叫他們起來,向其宣傳我軍的政策,經過一番做工作之后,他們把自己的東西收起來,終于跟我下了山。大家共同努力,總算把傷病員轉移走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戰士完成任務后的快樂感覺。
突圍前后
部隊從寶雞撤出后,向西北方向開進。每個同志都超負荷帶著不少的戰利品,一天要行軍百八十里路,天氣也熱起來,確實累得夠嗆。
部隊到達甘肅省慶陽縣一帶,在同子鎮地區被敵包圍。縱隊政治部主任冼恒漢首長對我們說:同志們,我們現在要把不必要的東西丟掉,準備輕裝突圍,大家要沉著勇敢,不怕犧牲流血,不惜一切代價保護首長們安全突圍出去。這時,傳來了馬上突圍的命令,戰士們立即子彈上膛。我提著加拿大沖鋒槍跟隨首長們往出走,剛走到村邊就看到我軍的山炮陣地正向敵軍實施射擊。我們走到村旁的一條大路上,彭總和野司的其他首長們都在這里站著,我們警衛連的戰士們隱蔽在路旁的圪塄下。這時,東北方向和西南方向的戰斗打得非常激烈,我抬頭向西南方向看去,馬步芳的騎兵正和我軍的抗擊部隊進行著激烈的戰斗,心想,今天是死是活很快要見分曉了。于是,我把身上帶的四個沖鋒槍彈夾全部裝滿子彈,準備戰斗……
在此緊要關頭,東北方向我突圍部隊突破了敵人的圍堵,整個部隊要從這里突圍出去,縱隊秦參謀長指揮我們維持秩序。敵人仍尾隨在我們后面,部隊只好晝夜行軍,情況緊急時連吃飯也顧不上,只好路過一些小村莊時,到老鄉家中討要一些吃的,邊走邊吃。有一天,我們路過一個村莊,進入一個老鄉家中,老鄉們都跑了,家中有饅頭,我把饅頭拿上,給老鄉留下一些布,不然,就要違反群眾紀律,班里的紀律值班員這一關就過不去。
部隊終于突圍出來了。連續幾晝夜的行軍,走得人困馬乏,疲勞極了,有的同志走著走著,一站住就睡著了,有的是邊走邊打盹,在我前面走的一位叫吳三的戰士,是平魯縣人,年僅18歲,他在夜行軍中邊走邊打盹,掉入崖下,不幸犧牲,我們連掩埋他的時間也沒有……就這樣,部隊經過幾晝夜的急行軍,終于甩掉了敵人,勝利地回到了陜北的黃陵縣城,進行休整。
小分隊活動
1948年中秋過后,部隊在陜西白水縣一帶休整。我們警衛連的一排二排由縱隊作戰科的李參謀和張國忠連長帶領,在白水縣和澄城敵我之間的緩沖區一帶活動,主要任務是:了解敵情,擾亂敵人,保護大部隊冬季休整。我們經常在離敵人三五里路之間的范圍內活動,記得有一天,我們和敵人遭遇了,我們有兩個排的兵力,而敵人卻大約有一個營的兵力,占了絕對優勢。敵人組成一個扇形隊形,向我展開進攻,我們三面受敵,邊打邊撤。在我們的背后是一條大溝,當撤到溝邊時,二排先掩護一排撤退過溝,一排過溝后,又掩護二排撤退過溝。我們在溝的北面構筑了工事,抗擊敵人,使敵人不敢過溝,敵我對抗起來。我軍一位偵察員用望遠鏡觀察敵情時,被敵人的機槍射中了頭部,當場犧牲。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敵人退了,我們從村中買了一副壽材,將戰士的尸體入殮掩埋,繼續在敵我緩沖區活動。
流動巡邏小組
1948年初冬的一個夜里,我帶著一個戰斗小組在敵我緩沖地帶巡邏。當我們搜索前進到一個村莊的路口時,便隱藏在一個圪塄下,靜聽村中有什么動靜。就在這時,忽聽得有腳步聲,我們經仔細觀察,發現有三個黑影正沿路壕向我們的方向走來,半夜三更不可能是庶民百姓,于是,我們決心抓住進行審問。當他們三人走到路壕時,我們四人迅速從圪塄下躍出,喊了一聲:“不準動!”槍口隨即逼住他們,并說:誰跑就打死誰。這三個人一下驚呆了,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這時,我們仔細一看,啊!他們都是國民黨的兵,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帽徽,可就是沒帶武器。經審問,他們三人都是胡宗南部隊的逃兵,剛從駐地跑出來,就被我們捉住了。從他們的嘴里可以了解到敵人的情況,于是,我們將其帶到了縱隊司令部。
得知了家中的真實情況
1948年12月底,我們完成小分隊活動的任務后回到連隊,積極進行著冬訓的準備工作。我們班的郭成對我說:咱們連回山西帶新兵的同志們回來了,你快去看看吧!帶新兵的同志走時告訴我是到山西崞縣帶兵,他們中有寧武縣寺耳溝村的劉天緒,他走時我告訴他,如有可能,請問一下我家的情況。于是我就到新兵連找劉天緒,恰好在村中遇上了他。他告訴我,新兵連里有你們村的兩名,我一聽高興極了,在這里能見到同村的人,如同見了家里人一樣。于是,我叫他帶我去見同村的張保堂,向他了解家中的情況,他如實向我講了我父親和我二哥病故的情況。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一下使我滿眼含淚,喉嚨哽咽。他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急忙問我是否不知道家中的情況,我說是的,家中給我來信,沒有說我父親去世的情況,只是說家里一切都好,讓我在外安心工作。他聽我這么一說,直后悔不該告訴我。我說:家里不想把不幸告訴我,怕增加我的思想負擔,因此,即使來信,也只是說順心的事;還是告訴我好,這使我能了解家中的真實情況。
我的父親是得傷寒病去世的,年僅50虛歲。我和父親在一起生活了僅17年,時間雖不算長,但父子情深,是父親把我撫養成人,參軍時又是父親給我送行,當我走了很遠,向后眺望時,父親還站在那里向我揮手……
胡宗南的部隊已成驚弓之鳥
1949年4月,部隊向陜西省的渭北平原進軍。我們警衛連的一排、二排和偵察連的一部分,由軍司令部的偵察科長帶隊,提前向富平縣和三原縣進發。
到達三原縣境內,聽見前方傳來了槍聲,騎兵偵察員報告說,前方是三原縣的路橋鎮,駐有敵保安部隊,我黃龍分區的游擊隊正與敵人戰斗。我們立即放下背包,跑步到了路橋鎮,接替游擊隊投入戰斗。我們班三挺機槍同時開火,封鎖了敵碉堡的槍眼,接著,部隊迅速沖到了鎮子的圍墻下,采用撐桿上墻的辦法上了圍墻,僅用一個多小時就解放了路橋鎮,50多個敵人無一漏網,我們無一傷亡。
路橋鎮離三原縣城僅10里路,敵人在三原縣城內駐有一個軍部,得知我軍攻打路橋鎮,不僅沒有派兵增援,而是連夜逃跑了,我們沒費一槍一彈即解放了三原。
入城后,我軍進駐三原汽車站,在站長辦公室,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沙發。我們坐在上面,軟綿綿的,還帶有彈性,真是舒服極了,這是我第一次坐沙發。早飯后,忽聽得外面槍聲響,我們迅速提著槍向外跑去,迎頭遇上騎兵偵察員拉著負傷的馬回來,原來敵人已探明進入三原城的解放軍是小股部隊,正準備組織兵力向三原城發起進攻。我們迅速占領了西南城墻,與敵人展開了激戰。在敵我兵力懸殊的緊急情況下,部隊的前衛營趕到了,追擊炮、重機槍向敵人發起了猛烈射擊,敵人發現我軍的大部隊已到,便停止進攻,直退到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就這樣,我軍又接連解放了涇陽、乾縣、禮泉等縣城,直追到岐山縣,消滅了胡宗南的青年軍。
首長的行動是無聲的命令
1949年5月,胡宗南的部隊退到西安以南的山區后,探明我十八、十九兵團未到西安,于是想重新占領西安。胡宗南的部隊緩慢地向西安方向移動著,馬步芳、馬鴻逵的部隊也向咸陽一帶靠近。正在岐山縣一帶的我軍接上級命令,迅速向戶縣一帶快速開進,我記得我部最后一天走了有150里地。在過渭河時,恰遇河水上漲,水勢湍急,大家有點膽怯、猶豫,此時,賀炳炎軍長喊了一聲:同志們,快過!就毫不猶豫地跳下水去。軍長是獨臂還涉水過河,我們還猶豫什么!各級領導迅速組織部隊過河。過河時,有的同志拽著騾馬的尾巴,我的戰友王來祥會踩水,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當我走到河中間時,河水淹到我的肚臍眼以上,我眼發花,頭發暈,腿也不由我指揮,腳也漂得踩不著河底,這時,王來祥叫我不要看水,抬起頭向遠方看,再不行就閉上眼。就這樣,他連拉帶拖地把我拉過了渭河。沒有他拉我,也許我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了。
由于軍首長帶頭渡河,我們順利地完成了渡河任務,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之事。我軍進駐周至、戶縣一帶,軍部設在崔村。由于我軍及時趕到西安附近,加之十八、十九兵團也由華北趕到,胡宗南想重新占領西安的美夢破滅了。
搶渡黃河
1949年7月中旬扶眉戰役結束后,我部在寶雞市稍加休整,即于8月12日開始西進,在固關消滅了馬步芳八十二軍的一個騎兵旅,接著向甘肅省的臨洮、河州前進,計劃從這里搶渡黃河,直插青海省會西寧。
當我部到達黃河渡口時,所有的船只都被敵人破壞了,首長們決定從黃河兩岸架起繩索,用僅有的一只木船過河。由于河水洶涌,水流湍急,這一招失敗了,于是又在群眾中尋找渡河的出路。最后用羊皮筒子打上氣,捆在木桿上,橫豎穿插,組成了羊皮筏子,牛皮筏子也用同樣的方法做成。
牛皮筏子由指揮機關和運輸分隊乘坐,我們乘坐的是羊皮筏子,每個筏子坐6人左右。渡河時,我調到六○炮班當班長,我們這個班乘坐兩只羊皮筏子。坐筏子時,每個同志只穿褲頭,衣服和六○炮都放在筏子上面。人坐上之后,水就在屁股底,褲頭也濕了。我們坐在筏子上,和在水里坐的一樣,著實提心吊膽,心想:一旦筏子翻了,我們這些旱鴨子全完了,眼看全國勝利了,革命也到底了。我們在筏子上胡思亂想著,筏子在黃河里漂呀、漂呀,總算平安到了彼岸。
過黃河之后,又是強行軍,每天要走一百二三十里地,敵人拼命地跑,我軍就猛追,一直追到青海的馬家老巢,也沒仗可打。快進西寧時,馬步芳棄城逃跑。我軍在離西寧60里地的一個鎮子里休息時,傳來了“前衛部隊已解放西寧,很快會有車來接我們進城”的好消息。不大一會兒,汽車真的來了!再仔細看,開車的是馬家的兵,只是把青天白日的帽徽摘掉了。我們乘著汽車,浩浩蕩蕩地進了西寧城。
(責編 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