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保險的信任危機
保險業正在大舉進入農村市場,保險正成為許多農民新的“煩惱”,不規范的農村保險市場所帶來的誠信危機已經籠罩在田間地頭。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農村調查發現,在拓展市場的大旗下,國內不少壽險公司片面增員求發展,憑保費論英雄,而輕視管理和服務;保險代理人靠人情做買賣,以牟利為目的,誤導、騙保現象時有發生。
面對保險“狂潮”,懵懂的農民除了被動接受之外,有的是更多疑惑,乃至憤怒。
更為嚴重的是,與壽險的蓬勃兇猛不同,日益枯萎的農業保險依舊崎嶇前行,謹慎而又無奈。
新農村亟需“三農”保險,但“三農”保險服務農村,卻不能急于求成。
陳村,河南省北部一個有300多戶人家的村莊。村頭有一條三級省道,向西走40公里是縣城,向北走150公里就到了省會鄭州。
陳村人大多以種田為生,一年兩季:小麥和玉米。B鎮黨委副書記汪登喜告訴《中國經濟周刊》,陳村05年的人均純收入沒有上報,04年的是2685元,位居全鎮第二。
和中國的許多村莊一樣,陳村人的日子平靜、悠閑、閉塞。但最近一兩年,許多陳村人新增了一項煩惱:保險。
保險市場:人情作價
在A縣的農村保險業務中,陳村應該是走在前列的。
據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A縣支公司和中國太平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A縣營銷服務部的資料顯示,A縣村均保險代理人不到1名。而1000多口人的陳村,就有7名代理人。其中,中國人壽3名,太平洋人壽4名(包括一名高級專務和兩名優秀代理人)。記者隨機調查顯示,陳村48%的農戶購買了保險。戶均每年保費支出為1283.5元。
但提起保險,許多陳村人卻皺起了眉頭。
42歲的陳得洋,是個老生意人了。從91年開始,他先后做過冰棍加工、糧食收購等生意,目前開了一個小型煤球加工廠。談到保險,他低聲地說了一句,“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陳的妻子李霞則憤怒地罵道:“(代理人)都是些不要臉的,凈騙人”。
陳家的不滿和憤怒,來自于每年兩千多元的保費。
陳得洋的鄰居、也是陳的遠房姑姑王紅麗,04年7月做了一家人壽公司的保險代理人。兩年來,在王紅麗的“粘纏”、“逼迫”和“誆騙”下,陳家被迫迅速地購買了5種8份保險,年繳保費2552元,占家庭年收入的近20%。
據陳介紹,04年10月,王紅麗曾連續16天,每天晚飯后便登門推銷保險,每次都磨到深夜十一二點。“實在抹不開情面”,無奈之下,陳得洋只好買了一種保險,兩份。至于險種的名稱和具體內容,陳得洋都不記得,只記得一年繳1158元錢,連繳10年。
2005年2月,在王紅麗的“糾纏”下,“躲沒處躲,藏沒處藏”的陳得洋,又為妻子買了兩種保險,每種各一份,每年共繳806元,連繳10年。“當時俺姑竟然和我說,這兩個保險都特別好,讓我們每樣買五份!我堅決不同意。”
一切并沒就此結束,而是以陳更難以接受的面目出現。
同年10月,王紅麗向陳借了500元錢。幾天后,王紅麗笑著對陳得洋說:“上次你給我的錢,我給培琳(陳的女兒)買了幾份保險(編者注:兩種共四份),一年588元,連繳20年。你再給我88元就行了。”陳的妻子氣得當場就要翻臉,被陳攔住了。
如此“坑蒙拐騙”的手段,陳得洋竟然不止一次遇見。
同村的毛小亮是農行的代辦員,陳得洋在毛處有10000元錢的活期存款。一次閑談,毛建議陳把一萬元的活期改為死期,說“等侄女(陳的女兒)將來上大學時用”,陳沒答應。毛又三番五次到陳家游說,陳抗不過情面,只好答應了。過了幾天,毛送來一張單子,陳一看,竟是份保單!陳非常生氣,質問毛,毛說,這是個分紅險,比存款合算。
指著桌上一堆保險合同和單據,陳得洋沉重地說:“中國人注重人情味,看臉氣(面子)買點就行了,怎么能這樣弄!?”
記者在陳村為時五天的調查中,只發現有一戶人家的一份保險是主動購買的,其余全是因為代理人反復上門推銷,最終抹不開情面被動購買。且絕大多數保單的保戶簽名,都是由代理人代簽的。而保險代理人推銷保險的方式除“死磨硬纏”、“坑蒙拐騙”外,還有:
請客吃飯—邀請潛在客戶到家里或飯店吃飯;
送禮—給潛在客戶送水果、土特產、酒水飲料等物品,或在潛在客戶家有喜事時付禮金;
利誘—如果潛在客戶購買保險則贈送自行車、影碟機等物品。
其中,記者了解到的最大一筆“人情”保單為年繳費25000元,連繳10年。該保戶至今不知自己購買的是何種保險共有幾份,“(和代理人)都是朋友,又請我吃了飯,買就買吧,我管它什么險。”
當記者提出要采訪王紅麗等代理人時,遭到了陳得洋夫妻以及其他村民的堅決反對,并表示如果記者一意孤行,將不讓記者在村中繼續采訪。
農民:不賠就是騙人
陳得洋們現在最為擔心的是,這些保險究竟保不保險?
因為村民購買商業保險大多在04年之后,目前發生的索賠案件很少,只有5個,但其中4個拒賠。僅有的一個賠付案件,還是因為代理人和投保人是至親,代理人多次到縣公司爭取、吵鬧,甚至反映到市公司、省公司和省保監局,最后訴諸法院,歷時兩個月,最終協議解決。
由于村民的保險意識和契約意識淡薄,而保險代理人推銷時不知或不愿詳細解釋條款,所以,在許多村民的意識中,“保賠是保險,不保是上當(騙人)”。
村民王小黑,05年購買了意外傷害險。06年3月,王在附近水庫打工時發生意外,一只眼睛被炸瞎。事故發生后,水庫方支付了王全部的手術、住院等費用,還賠了王2萬塊錢。而王的保險代理人于小麥說,一只眼瞎了不算殘疾,兩只眼瞎了才算;或者瞎一只眼,再加一條胳膊或腿殘廢。
而拒賠的案件除農民本身不符合賠付條件的緣故,也和農村獨特而復雜的現實情況有關。
據代理人牛慶祿介紹,駕駛證和火化證問題是農村保險理賠難的一個突出問題。“現在摩托車基本上是家家都有,但有駕駛證的連5%都達不到。可一旦出了交通事故,無證駕駛不賠。此外,死亡賠償,需要火化證,但好多農民寧可交點錢(罰款),也不火化。怎么賠?”牛慶祿覺得保險公司的這兩個規定“有點不切合(農村)實際”,反復提醒記者“呼吁呼吁”。
B鎮代理人王連方則認為,索賠難的原因和保險公司重視營銷,輕視客戶利益有關。“公司就整天讓我們比業績,看誰簽的單子多。我去索賠,他們愛理不理的,往往瞟上一眼,說一句‘不符合理賠條件’就完了。有一次我急了,跟他們說,‘你至少給我開一份拒賠通知書,我回去對人家好歹有個交待呀’。理賠科的人還經常說,這個(索賠)我們作不了主,你得找經理。為什么是領導做主,而不是條款做主?一點都不規范。”
一次,王連方的一位客戶(也是親戚)因鄰里糾紛,被鄰居雇傭的暴徒毆打住院。王連方去縣公司索賠,“理賠科的人說打架斗毆的不賠,我說不是斗毆是被打,他竟然說:‘那怎么沒打你呀?’把我氣的,當場和他吵了起來。在場的別的代理人都勸我說,公司都不管,你操這心干嘛,告訴他(保戶)不賠不就算了。”
此外,代理人的自身素質和職業道德問題,也引起村民對保險的擔憂。
而同一公司的代理人之間、不同公司的代理人之間、以及保險公司代理人和銀行代辦員之間的互相攻擊謾罵,更讓村民們無所適從,進一步加劇村民對保險的負面印象。
許多村民告訴記者,做保險代理人的都是“臉皮厚”的;而萌生退意的代理人甄秋蘭分析自己業績不好的原因也是“臉皮不厚”。
王連方告訴記者,目前農村的代理人,70%都沒有《農村保險營銷員資格證書》,“公司對新人進行80個小時的培訓后,發給展業證,就開始干了。”
記者在陳村的調查顯示,農戶“未購買保險的原因”中,因為“保險是騙人的”占69%。陳村已購買保險的村民中,有67%“認真考慮過退保”,但退保的只有兩戶。沒有退保的村民,大部分因為“不好退,退的錢比繳的少”;再者,都是熟人,“幾百塊錢(的保費)也就認了”。
代理人:
保險是個“美麗的陷阱”
盡管如此,陳村的代理人們依然忙碌著。
王元蘭依舊逢人就推銷保險,盡管經常會遭受某些村民的冷嘲熱諷。為了推銷保險,王紅麗家里專門種了芋頭和紅薯,每天都要帶上一袋子出門發展客戶。于小麥則經常在家里給人“上課”,發動大家來“跑保險”。
和其他代理人不同,從業8年,擁有“不到1000名客戶”的保險代理人王連芳坦承“做保險利潤不錯”,前幾年“一份(年繳保費)700元,我至少抽300”;現在,一份保單,王提取總保費的30%,但在王看來,“保險是個‘美麗的陷阱’”。
“你掙了人家的錢,就得對人家負責。但索賠太難了。現在的培訓都是學習三天,就講保險如何好,如何掙錢,從來不講條款,不講如何理賠。中國保監會規定,01年11月之前,以死亡為標的的保險,屬于代簽的,視為有效;之后代簽的,公司不賠。但公司宣教時,沒人說過。現在好多保單是代理人代簽的。保險公司誤導業務員,業務員誤導客戶。拉人頭發展業務員,像傳銷一樣。”
王連芳認為,農民買保險,不要選公司,要選擇合適的條款,選擇合適負責的代理人,否則一切白搭。“我做保險(代理人)時間太長了,現在不好抽身。但沒涉及保險的,千萬別涉及。”
保險代理人甄秋蘭正準備辭職,談到保險,她也用了“美麗的陷阱”一詞。她最大的壓力則來自績效考核。“公司不管你忙閑,不允許請假。一季度一考核,必須完成任務,完不成就轉見習。三個月再不出單就別干了,不管你天大的事,你得簽單,要干就得鼓勁兒干。”身為退休中學教師的甄秋蘭對此“不近人情”的規定耿耿于懷,“好不容易轉正了,怎么說轉見習就轉見習呢?教師轉成公辦,還一輩子是公辦呢”。
04年11月,在王紅麗的極力游說下,甄秋蘭開始做保險代理人。目前只有15個客戶,自己家里就有5個:本人、丈夫、兒子、兒媳、孫子。對于新入行的見習代理人,公司規定3-6個月內,必須完成7000元的保費額度,包括3件短險和12件長險。當時為了轉正,在公司的提醒下,甄秋蘭為自己的家人分別購買了保險。
但“家人埋單”究非長久之計,甄秋蘭雖然十分盡力,但終究很難完成任務。“主要是農民經濟困難,再加上他們的認識也跟不上,老懷疑保險公司會不會倒閉,還認為買保險就是‘把錢放在保險公司等出事’,是件晦氣的事。”
最近半年,因為家里有事,甄秋蘭沒完成任務,被轉了見習,心情很不好。“著急,壓力很大,家里人不想讓我干了,我也不想干了。”
對于自己的“領路人”王紅麗,甄頗有微詞,“她現在也不來找我了,反正拿完補助了”。據甄介紹,公司規定,每發展一名業務員,當新人轉正后,介紹人半年內每月有一百元的補助。
甄秋蘭用“解脫”來形容自己的辭職決定。她目前的打算是:辭職,再把自己和家人的保單退掉。
據A縣某保險公司負責人介紹,應市公司的號召,06年縣公司要完成代理人增員4倍,期交保費增加4倍的任務。“沒辦法,每年上邊都有指標”,該負責人略帶疲憊地說。
而陳村的村民們顯然不知道今后將會面臨更多的“登門造訪”,更不知道自己和保險市場有什么關系。
直至采訪結束,陳得洋始終無法消除心中的疑惑,很難相信記者此行的“合法性”。他多次詢問記者:“你就是為這事專門過來采訪的?路費報銷不?”得到肯定回答后,陳得洋笑著說:“真是閑的你沒事做啦,拿著公家的錢來這兒瞎耍哩。”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陳村的保險代理“名人志”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實地調查中發現,目前大部分的農村保險代理人自身素質不高,更談不上有什么職業道德認識,目前村民對保險的了解、認可、擔憂等,與這些代理人都有直接關系。
代理人王元蘭對保險條款一知半解,經常講錯保險條款的內容。王推銷保險時,經常說“這是天上掉餡餅”;村民們譏諷王是“天上掉下的棒槌”;
村民常淑芬是文盲,05年4月曾被王紅麗發展為見習代理人,發展業務三個月后,因困難太大,只好退出。被村民傳為笑料;
代理人王紅麗,因為推銷保險時經常說“這個特別好,買五份吧”,被村民喚作“王五份”;
村民張富山血脂稠、血壓高,但在王紅麗的鼓動下購買了兩份壽險。因為不到50歲,所以按規定未做體檢。王紅麗以此為例,經常游說患有疾病的村民:“趁年輕不用體檢,趕緊買吧”;
村民李福海05年3月通過代理人范榮秀購買了人壽保險,同年10月,因瑣事和范榮秀發生糾紛,兩家遂互不往來。范至今未到李家收取06年保費,李“不知道該怎么辦”;
村民宋小軍04年做平安人壽的代理人,后轉為中國人壽代理人,后又轉為平安人壽,據村民介紹,最近宋因為保險不掙錢,到外地做傳銷去了;
投保時要求“如實告知”。但某些代理人私下說:如果說得太清楚,客戶會覺得“這不賠那不賠,我不買了”;干脆不說那么多,唬一個是一個。“管它將來怎么樣,反正咱也死了”。
王紅麗說,“×××是中國最正規的保險公司,牌子正,外國人都投錢了,比××強千十萬倍”;
賀云錦則說“××是國家開的保險公司,正而八經的大單位,不像×××是私人開的,誰買誰上當受騙”;
于小麥因為四處鼓吹將來人們都要購買保險,銀行將不再存在,導致她的弟媳—郵政儲蓄代辦員陳艷梅和她當街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