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債”或“債的關系”的概念理解,可以先從關于“債”的定義考察入手。在公元6世紀《國法大全》文獻中,羅馬法有兩個關于“債”的權威定義,均由債務人的義務入手,界定債為“其他人必須給我們某物或者做或履行某事”,換言之,在債權債務關系中,首先發生債務然后才對應生出債權,是債權對應于債務,而非債務對應于債權。《法國民法典》沒有關于債的一般規則,也沒有對“債”進行一般界定,而是分別針對各種具體之債做出界定。其關于各種債的定義,基本因循了羅馬法的表述方式,也從債務人“應為”給付的角度入手。到了1900年的《德國民法典》,關于“債”的界定似乎發生了變化。《德國民法典》在第2編“債務關系編”第1章第1節開篇第241條第1款稱,“依據債務關系,債權人可以向債務人請求給付”。
要真正揭示債的關系,弄清其內在結構及其本質所在,僅僅外部性闡述是不夠的,只有轉向內部性解釋才能達成目的。所以,我們應該特別關注債這一語詞所言及的實際對象,把關注重點轉移到債的現象本身,即,在揭示債的本質這一特定目標意識下,通過對債的現象分析,達成對“債”的語詞表述的深化理解。總之,只有徹查債的現象本質,才有可能認識債的本質。
薩維尼對于債的本質進行了深入研究,其著作對此問題在若干處有所涉及,但其中比較精彩也比較集中的一段,主要表現在探求債的本座問題時一段有關債的本質的說明,之所以把這兩個問題聯系在一起,是因為在他看來,理清法律關系的本質所在,正是確定法律關系本座的前提。薩維尼的核心觀點是:在債的關系中,存在著緊密聯系的各種關系,有債權人角度的關系,也有債務人角度的關系,但比較起來,歸根結底作為本質構成的,不是債權或者請求,而是債務或者履行。薩維尼認為,債的獨特本質受決定于,債的標的是無形意義的“他人之特定行為”,正是由于他人特定行為成為標的,債的關系在民法世界里就必須顯得獨特——在反對奴隸制度的前提下,為了解決債務人的自由和尊嚴的問題,債的關系構造必須有所特殊,即必須以債務人關系為本質。薩維尼通過回歸債的現象,從維護個人自由出發,論證了債這種法律關系由于其標的特殊性,決定了其本質必定在于債務人的關系方面。
我們可以發現,《德國民法典》不僅從總體框架上將債的關系明確抽象為首先是債務關系或給付關系,而且債的發生、變更、消滅也被實際規范為首先是債務的發生、變更和消滅,債的實現及其實現障礙也主要體現為債務履行和給付障礙,有關債務人的義務規范實際上也通過誠信原則的連接而被置于中心位置,有關司法實踐也顯示出,債的關系應側重在債務人關系方面而加以理解。
總之,那種認為存在一種與羅馬式的債的本質現截然對立的德國式的債的本質觀的認識,根本經不起《德國民法典》規范實證的檢驗,有關《德國民法典》第241條第1款已經確立了以債權為債的關系本質的看法,可以說是有關學者未作深究的一種誤讀。
在債的關系,由于債務是債的起點和目的,債權只能相對債務而發生并作為其手段而存在,所以債權也就只能具有相對效力——即限于促進債務履行而具有效力,而物權關系正好相反,由于物權是起點和目的,所以其效力是絕對的,并不預先受到對應義務的制約,是物權決定了所有他人不得干涉的義務。
依據債的本質在于債務人關系認識以及由此進行的債與物權關系根本區分,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推論:民法作為維護和促進私人利益的法律,其自由運動的形式并不是完全定格在權利技術上,因為至少在債的關系上債務更應該成為決定性因素,那種將個體所能遇到的所有私法狀態都歸結為權利體系的觀點具有片面性。
以債務人關系為起點,正是在標的相異性條件下在債的關系中作出的維護債務人主體自由的正當選擇。由此可見,認識到債務人關系為起點,除了前面提到的有利于在根本上對于法律關系做出區分的意義之外,還有一種更重要的有關法律關系構建的方法論方面的意義。
(作者: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摘自《中國法學》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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