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我無可救藥的快樂和悲哀,我有我無可救藥的小資情結。我不喜歡白色的東西,他們有著和他一樣蒼白的面龐和一雙憂傷的眼睛。他說他會愛我的,但他愛了我三年之后的一個夏天走掉了,我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至少我不用再擔心會失去他,所以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我在每個白天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白領,每天在一個很大很大的辦公樓里整理我的文件和沒完沒了的材料、報告。只有在晚上我才是一個真正的自己,我喜歡到酒吧去要一杯白開水或威士忌不加冰不加糖一個人慢慢的喝,酒吧的小K是我的朋友,他說我喜歡的這兩種飲料都是太極端的飲料,白開水淡得沒有味道而威士忌則十分濃烈。我說,對了我喜歡極端,像黑色跟白色都是我喜歡的顏色。快樂或沉淪,幸福和不幸,其實它們的界線很模糊,你分不太清楚的。然后我就笑起來,笑得上不來氣,小K不再看我,他說你把自己隱藏得太深了,我看不清你,我認識你三年了,但其實我并不認識你。我不再說話,他說得對,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自己都不再認識我自己了。
小峰是我現在的所謂男朋友,我們只是寂寞所以相守著,其實我不愛他,對于這一點他很清楚。我早就對他說過。他于是吻我,他說我不在乎。是啊,對于一個只想得到一個女人身體的男人來說,只要他得到了,他不會在乎她的靈魂的。所以我們相安無事地在一起一年多了。小峰是一個清俊的男人,他有潔僻,所以他的一切都要求干干凈凈的。我曾說,沒有女人會嫁給他因為他太喜歡完美。他不說話,只是擁緊了我,這一刻我感到溫暖。他是一家外企的高級主管,工作起來通常會三更半夜,我不會陪他的,因為那個時候我通常在酒吧,他從不過問我的私生活,這是我們還可以在一起的原因。
小峰說我是一個看起來十分單純的女孩子,其實我早就不再單純。從我第一次為愛肝腸寸斷的時候,我就開始不再單純了。而現在我可以去愛也可以不愛,愛情對我而言像一張撲克牌的兩面可以隨意翻轉。我和小峰在家里的時候像一對夫婦但走在街上的時候又像一對陌生人,其實我們本來就不曾認識過對方。小峰和我做愛時很溫柔,然后他習慣性的擁著我。有一次,他對我說我是一塊冰,雖然他這樣和我在一起卻不知道如何溫暖我,然后他的眼睛里流出溫暖的液體打在我的身體上。我沉默著不再說話,我知道我是一條流浪在外的船,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靠岸。 第二天,我離開了這個城市,南方的城市我還是不習慣,就像不習慣小峰的身體不習慣被一份穩定的東西固定在一個地方。我回到了北方一個我熟悉的城市,雖然這里冬天的風寒冷刺骨,雖然這里的春天有著漫天的黃沙,可是這里有我的初戀有我的童年。 我來到了野外的那個小小的墳墓,那里躺著一個小小的生命,那是我和他的第一個孩子,三年前在他走的第十天我抱著我的未成型的孩子來到這里,將它也將我的愛情一起埋葬掉了。 所以小峰會說我是一個沒有了靈魂的女人,所以我的眼神總是寒冷的,所以我選擇離開,因為我知道小峰無法溫暖我,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溫暖我自己。我是一個抱著冰生活的女人。
我站在一片荒野里,北方的風很猛烈地吹起我的頭發,我突然就覺得自己飛了起來,也許有一天我的生命也會像這風中的落葉一樣輕輕起舞。
二
我在一家雜志社找到了一份工作,這對于我來說已經很好,漂泊慣了的我對于生活已沒有太多奢求。在這樣一個北方的城市,我的生活很平靜,偶爾去喝一杯咖啡或是到一個人很少的書吧消磨我一個人的時光。我是孤獨的,但是我至少不再痛苦。我一個人行走在深秋的北方城市,我一個人快樂或悲哀,這一次我突然就明白了張愛玲,突然明白了生命原來是如此的蒼涼。 三十天之后,小峰來了,來到了這個曾被他稱作永遠不愿來的,有著惡劣天氣的城市。他打通了我的手機,我很奇怪他怎么會知道我的行蹤,因為我走時換掉了一切關于我的線索。他明顯的瘦了,他拉著我的手說,跟我回去。那口氣像對一個走失的孩子。我微笑地看著他不說話,就這樣任他拉著我的手。你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啊,讓我愛到極致,他說。我放開手對他說,愛我到極致的人不是你。 然后我轉身離開,我只不過想告訴他我不再愛他,或者說他無法再愛我了,因為我在這座城市里又想到了他,想到了五年前我的笑容和那個孩子。 又是三十天之后我接到了小峰的電話,他要結婚了,新娘是他剛剛認識了一個月的女孩,只不過他認為自己應該結婚了,一個星期后他將在這個北方的城市舉行婚禮,他告訴我一定要參加,我在電話里淡淡地說那就祝福你吧,然后我掛了電話。
關于他的消息是在第三個三十天聽到的,這是離開他五年后的一個秋天,他得了一種叫作肌肉無力的疾病,一個人慢慢地死去,沒有任何辦法也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就那樣任自己鮮活的生命一點點干枯一點點死亡。三年前他知道自己的病,于是離開了我,他是想一個人面對這一切,承受這一切,他怕我承受不了這一切。我想起他離開時的絕決,想起那天落葉飛舞,那天殘陽如血。我決定去看他,五年后同樣的秋天,去看他。
三
他躺在床上,表情平靜,我站在病床外面看著他,我還沒有進去,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時的表情,這一點我無從預料。我推門進入,他忽然愣大了雙眼,我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坐下來,他曾是一個多么健壯的人,可是現在面色蒼白的躺在這里。他的眼神之中所流露出來的深深的痛楚,一如他離開的從前。但是這種神情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的表情。你還是來了,并且是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時來了。我不再說話緊緊握著他的手,我以為我眼淚早已不再了,可是這一刻我淚如泉涌。他輕輕用手擦干了我的淚水,知道嗎?小姑娘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以為我會就這樣悄悄地一個人死去但我有點不甘心,感謝上帝,讓我見到了你,我的小姑娘。我不再說話,就讓這一刻停止吧,讓這一切變成永恒吧!我在心里大聲地喊,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換。 見到了我之后他的病情有了一點點好轉,醫生說是我的功勞,但我知道什么都無法阻止他生命的遠離。他還是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
在給他買補品的那條街我看到了那條婚紗,那是他要給我買的婚紗啊,我久久地站在櫥窗的門外,看著那一襲白紗,想像著我穿上它的樣子,想像他站在我身旁的樣子。我要和他結婚!對,我要和他結婚!我很快買了那件婚紗,雖然用了我一個月的工資,但是我很高興,然后我要告訴他我的決定。雖然這很難,但是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同意,一定。 我坐在他的病床前,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很溫和的眼睛,在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很多年前的憂傷,他顯得很平靜。我們結婚吧,我這樣對他說。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然后他不再看我,不,不可以,我不可以讓你作這樣的犧牲,我要走了請讓我平平靜靜地走吧。他的眼角有淚水流出來。我替他擦干淚水,我們結婚吧,我已經決定了。他不再說話,他太了解我,我的決定決不會改變,而且我打開了婚紗的盒子。你看,美嗎?我將裙子擺在身前給他看。他不再看我,你太任性了,你會后悔的。 沒有他的同意我照樣布置我的婚禮,對了是我們的婚禮。這個星期日,我要和他結婚。
四
我打電話給小峰,告訴他我不可以去參加他的婚禮了,我要結婚了!和那個我一直愛著的人。那是一個很晴的天,天空藍得很憂傷,但是我很快樂,因為我要結婚了。我穿著婚紗和那個我愛的人一起走上紅地毯。他由兩個護士攙著,他很英俊,今天特別特別的英俊。我在他懷里無比幸福,雖然我知道他隨時會離開我但是我不害怕,真的,因為有他在。慶祝我的婚禮的人大部分是醫院的護士和大夫,但是在人群中我發現了小峰,他看著我眼神很復雜,我愣了一會,但馬上恢復了狀態。 三天后他走了,走得很安然,我在他的床邊坐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他變冷了,我試圖用體溫溫暖他可是他仍然是冷的,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傷心真的不傷心,因為我的眼淚已經沒有了,只是心口有把刀在不斷的絞著。我喜歡完整卻避免不了破碎這是我的宿命。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快樂了。
五
我不悲哀真的并不悲哀,因為至少我還擁有自己的一份真摯的情感,至少我擁有過。所以我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行走時我會用自己的回憶來溫暖自己。 他走的那天是個很晴朗的日子,沒有小說之中的陰雨綿綿,雖然那也是一個夏天,可是我在這個夏天過著我自己的冬天。我想我會繼續流浪,不知道會去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里。我去了上海,在這個喧囂的地方我想讓自己沉淪。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走到哪里都不是我自己的家,我本就沒有家,所以我只能流浪。我在一家酒吧一個人坐到天亮,我早已習慣不再流淚了,我無助地看著窗外,模糊而清晰,明白而糊涂。 我在這里的生活是黑白不分的,常常創作到深夜,然后再沖一杯咖啡提一提神,我想寫作真的是一種慢性自殺,也許有一天我會被榨干最后一點靈感的。 小峰來看我了,他還是老樣子,一樣的英俊一樣的干凈。“你的新娘子呢?”我微笑著問他,他坐在我的對面,直視著我,“在我的對面。” 我不再說話,而在他的對面我才發現,只有在他的對面我才可以不必隱藏自己,我才可以不說話。“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好吧,要多久。”“我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去愛小峰,我只是很空洞,就像某種很重要的東西被挖空的空洞。 我決定流浪,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記起來了,小峰從認識我的那一天起,就有了和我一樣憂郁的眼神,小峰從和我同居后就戒掉了吸了十年的煙,小峰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就學會了做飯。 我一個人走在淮海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在想為什么我總是在失去后才發現,自己曾經擁有過。 我是一個空洞,是一個無法被填滿的空洞,我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一個空洞,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愛情對我來說如同飛屑一樣,來的時候不知不覺而走的時候同樣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