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兒愛極了蘆薈。
她在窄窄的陽臺上擺滿了種著蘆薈的花盆,千篇一律的綠蘆。每天清晨醒來,身著睡衣、云鬢飛散的夕兒會站在陽臺上用小水壺給蘆薈澆水,那傘狀的水流撲向披針形簇生的葉片,又順著邊緣尖齒狀的刺滴入盆中,她的心便有一種流暢的寧靜。有時,她會用嫩白修長的手指細細地撥數蘆薈的花,穗狀的花有紅、有黃,也有的帶赤色斑點,她驚喜地發現,蘆薈的花瓣一律六片,“恩恩愛愛”地在基部連合成筒狀。六代表著順,夕兒想,這些精靈一樣的植物一定會給自己帶來好運。
因了夕兒的精心呵護,蘆薈長得極好也極快,在晨曦中飄搖地挺立,夕兒溺愛地看著,宛如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疼愛的孩子。一天的時光,有蘆薈陪伴,夕兒便不覺著長,不覺著孤寂。
其時夕兒23歲,結婚剛一年。
每天下午4點,夕兒都會從蘆薈根部細心摘下一片葉子,用清水漂凈后切成小段,用一方干凈的紗布包好,置于陶缽內用小木錘輕輕捶打,直到只剩下紗布中粘濕的殘渣和一缽綠綠的汁液。
夕兒認真地洗了臉,再用缽中蘆薈的汁液細細地涂滿整張臉。蘆薈汁很快就被皮膚吸收了,臉上有種緊繃的麻木,使夕兒一向柔柔的神情有些呆滯。這是夕兒從書上看來的方法,據說,蘆薈汁有護膚、祛斑、防皺的功效。涂著蘆薈汁的夕兒便開始洗衣、做飯。
樓梯口熟悉的腳步聲會在6點準時響起。
夕兒雀躍著拿著拖鞋跑去開門,這時的她已重新將臉洗凈,小小的臉呈現出一層淡淡的紅暈,嬌艷而充滿喜悅。
房門打開,一身藍色工作服的一玄便迫不急待地擁住夕兒,不是稍縱即逝的敷衍,而是一個長時間的擁抱,往往要持續幾分鐘。其間,一玄在夕兒嘴唇、臉頰輕輕地吻著,吸收了蘆薈汁的肌膚散發著清香,變得異常敏感,一玄迷醉地搜尋著,他的吻使夕兒感受到一種徹心徹肺的溫柔。夕兒閉著眼睛、漾著微笑,似乎覺得用蘆薈汁洗臉就是為了享受這一刻一玄的親吻。
他們身后的餐桌上一玄愛吃的紅燒鯽魚正裊裊地冒著熱氣。
一玄對吃鯽魚很挑剔,魚頭要煎得九分熟,魚尾要八分焦,姜要切成細丁,蒜要青蒜卻不能太爛,湯汁要稠。夕兒冰雪聰明,僅僅一次便將這道菜做得令一玄贊不絕口。夕兒知道一玄吃魚時喜歡吃點青菜,她便常常用很長的時間逛遍整個菜場,只為買到沒有打過農藥的農家小白菜。
二
一玄深愛著夕兒,他的眼前,永遠定格著一幅美麗的畫面:陽光中,夕兒在一群可愛的孩子的簇擁下,拍著手哼唱著兒歌,那甜甜的歌聲在風中飄蕩,讓伏在圍欄外的一玄如癡如醉,不能自已。為了看夕兒,每天,一玄上班前情愿繞過整條街來到她所在的幼兒園,看過漂亮的夕兒、聽過她美麗的歌聲,一玄一整天都心情振奮、神清氣爽。
如今,夕兒依舊嬌艷動人,只是再也不能唱歌了。每每聞到夕兒臉上蘆薈汁的清香,一玄心里都會有一種熱辣辣的痛和沉甸甸的重,心中的那個愿望便日益強烈。
閑在家里,除了種蘆薈,夕兒還試著寫些文章,都是她與一玄的愛情故事,也有與孩子們的一些趣事,沒想到居然很受一些雜志的歡迎,慢慢地就有稿費不時寄來。夕兒興高采烈地存起來,五十、一百的,積少成多,漸漸就顯出數量了。夕兒的笑也多了起來。
為了更多地寫稿,夕兒開始經常熬夜,熬了夜的她,眼角常常透出憔悴,臉色也不如以前潤澤了。一玄見了,嚷著不讓她寫。看著有些氣急敗壞的一玄,夕兒滿心的感動和歡喜,笑著點頭假裝應允,她知道一玄是真心心疼她。
可是不寫怎么行,她又想不出別的攢錢的法子,那么重的擔子她如何舍得讓一玄一個人擔呢,自己能幫襯點總是一種安慰。因為自從一玄聽說上海一家醫院可以治好夕兒的病后,就說一定要送她去上海做手術,為了籌集手術費,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的一玄拼命工作,人也越來越瘦,越來越疲倦。夕兒示意一玄,并不急的,等有錢了再說。可一玄說,夕兒的病沒治好,他就無法睡安穩,看著夕兒承受著痛苦,他情愿去死。夕兒阻攔不住,只有在夜里摟著一玄日漸單薄的身子流淚。
于是她開始種蘆薈,用蘆薈的汁液代替昂貴的護膚品,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使自己像花一樣為一玄盛開,為的是讓一玄回家看著她有一個好心情。
可是一玄卻很少去陽臺看夕兒種的蘆薈。一玄說,他怕那些綠色,綠色的蘆薈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大草原。
三
那是去年夏秋交替的季節,新婚的夕兒和一玄在希拉穆仁草原歡快地徜徉。
去草原度蜜月是夕兒少女時就有的夢想,牽著愛人的手,在綠草如茵、厚如地毯的草場上漫步,夕兒會覺得一生的幸福更實在、更浪漫。那些天,他們一起登敖包山,觀民族歌舞、看摔跤比賽、參加篝火晚會,品嘗蒙古式手扒羊排。晚上住在蒙古包內,聽著外面深沉粗獷的馬頭琴聲,相偎的夢中夕兒都有一種回歸自然的甜美。
不幸毫無征兆地來臨,事后夕兒總想,也許是上天嫉妒她和一玄的愛情吧。清晨出去一切還是好好的,藍天白云之下,牛羊成群結隊,到處是一叢叢、一束束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芳香迷人的氣息。面對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夕兒和一玄奔跑、追逐著,歡聲笑語遍灑一地。直到見到那黃色的蒙古矮馬時,夕兒叫道,一玄,我要騎馬。
一玄把夕兒扶上馬背,馬緩緩地踱著,騎在上面的夕兒覺得很愜意、很平穩。風吹過時夕兒聞到了草的青澀味中夾雜著的淡淡的清香,她對一玄說了,一玄卻不信,聳聳鼻子四處張望。當夕兒閉上眼,再次在風中搜尋那股清香時,一玄惡作劇地在馬屁股上抽打了一下。
馬突然受驚,嘶叫著揚起前蹄。
在夕兒落地的一瞬間,她又一次聞到了那草的清香……
頭上的傷治好后,夕兒一切均好,只是不能發聲,去了許多醫院,醫生都無能無力。失聲的她因此失去了工作。
以前夕兒是幼兒園的音樂老師。
四
冬日臨近,一玄借了一筆錢,加上家里的存款,他帶著夕兒住進了上海的那家醫院。
手術很成功,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后,醫生說可以回家休養,不出一個月便可以說話了。
一玄和夕兒都很興奮。被一玄擁抱著,夕兒心底有3個字呼之欲出,一切情和愛都已溢滿彼此注視的眼眸。
一玄說,等夕兒嗓子好了,他每天傍晚都要在夕陽中聽她唱歌,他說好久沒有聽過夕兒的歌聲了,心里想得慌。夕兒淚流滿面,只是不住地點頭。
蘆薈的花開得更艷了,一如夕兒充滿陽光的心情。她更認真、更細致地侍弄著這些綠瑩瑩的植物,為的是早日實現心中的念想。
五
夕兒終于可以開口說話了。
她能夠唱歌、能夠大聲說出“我愛你”。可是她是流著淚唱歌、流著淚說“我愛你”的,她整天整天獨自唱著歌、流著淚,累了便趴在桌上睡過去,連夢里都是絞心的痛。
能夠說出來又怎樣呢?沒有了一玄歡喜的回應,這歌聲又有誰能夠欣賞,這飽含深情的3個字又有什么意義!
夕兒開始恨一玄了。她心疼他的疲憊,可以為他的晚歸等待,心甘情愿為他做紅燒鯽魚,為他跑遍整個菜場找一把青菜,為他打扮,為他美容,可是她卻無法原諒他舍她而去。
現在陪伴夕兒的只有墻上的黑框照片,一玄在里面一成不變、笑容可掬地望著夕兒微笑。笑得夕兒的淚像斷線的珍珠,臉上的淚痕重重疊疊,她也無心去擦。
一玄是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他的工友說,當他們看到一玄像折翅的鳥兒一樣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到他在飛旋中一直大聲地呼喚著夕兒的名字,直到一聲沉悶的聲響后,才歸于靜寂。
望著照片中的一玄,夕兒好想告訴他,早知這樣,她情愿選擇這輩子都不開口說話。
六
一玄滿頭七那天,太陽很蒼白。
蜷坐在陽臺上,夕兒發現所有的蘆薈全都無精打采,才記起這些天都沒有給蘆薈澆水,也再也沒有用蘆薈汁液洗臉了。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了一玄,嬌艷的面容漂亮給誰看呢。
夕兒下意識地摘下一片葉子,用手剝去外面干枯的殼,卻發現里面全是淚狀的汁液。
原來蘆薈的內心早已蓄滿淚水,只是自己以前并不知道。
眼前再次模糊,夕兒感到有泉樣的汁液從心底涌出,在陽光下飛濺。
責編/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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