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3月,夫子廟前一樹梨花在喧囂的街市中靜靜地盛開。一夜之間,鳥語花香。這是一個讓人期待的春天。晴朗從梨樹下經過,不小心撞到一個抱著一疊文件的男人。那男人俊朗的面容,眼睛細長,不知是不是光影的作用,晴朗看到他的眼睛發出淡淡的藍色,清透、淡定、靜至詭異,好像是倒映在一面空曠的湖水上。晴朗有一瞬的恍惚,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那人已經轉身而去,留給晴朗的最后一瞥,是像雨花石一樣寧靜的微笑。
晴朗以為這不過是茫茫人海中最普通的擦肩而過,之后再難相遇。誰會想到,第二天,她就和這個叫沈浪的男子坐在談判桌的對面。握手的一刻,晴朗微笑著說昨天還未來得及說對不起。沈浪依然露出雨花石般的笑,說沒什么對不起的。溫暖的男中音,散發純凈的皂角樹味道。
但他們的談判很不順利,雙方在利益共享上僵持難下,但這不是難題,似乎他們都愿意讓這場談判無限期地延長下去。所以即使陷入絕境,互相都努力以求峰回路轉。半個月后,他們終于為合約而開啟香檳,不僅為慶祝完美合作的開始,還因為在這半個月里,他們發現他們的過往歲月竟然有一個交點,這個叫沈浪的男子,與晴朗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小博,是生死之交——這么說,是因為小博死了。
他們一起回憶著歲月沉淀中的細枝末節,關于那個叫小博的孩子在記憶中的閃亮日子。
二
傍晚的丹鳳街光影斑駁,晴朗和沈浪坐在緹香粥店里,細格窗子后面,時光倒退。
1990年,晴朗12歲,每個周日,她都要坐五站路的車去學3個小時的繪畫。小博是繪畫館對面一家鴨血粉絲湯店老板的孫子。有一次晴朗去吃,等待上湯的時候,翻著自己喜歡的一本畫冊。小博走來過,一個快樂的12歲小男孩,他說我知道你,你在對面學畫畫。
他借走那本晴朗正看的畫冊,他們成為默契的玩伴。小博一直沒有歸還那本畫冊。而那本畫冊,14年后,也就是2004年4月2日,晴朗在沈浪那里看到。
那一天,停水后沈浪忘記關水籠頭,漏了一屋的水,淹到裝書的箱子。晴朗到的時候,那本畫冊正暖洋洋地鋪展在陽臺上,一頁一頁在風中招展如花朵。
那天晚上,晴朗留在沈浪那里一起動手做晚飯。晴朗說她要做正宗的奇芳閣的麻油素干絲和雞絲澆面。之所以要親自動手,是因為她偶然聽到沈浪說起,歐洲的威士忌、白蘭地和葡萄酒,大部分來自一些偏遠的風景優美的小鎮,農家自己制作。他說那是物質與精神同在的享受,他喜歡在低調的生活中制造屬于自己的快樂。愛一個人就要靠近他,晴朗信奉愛情的徹底和精誠所至。
晴朗切番茄切到手指,沈浪走過來,拿起晴朗的手指,放在嘴里去吮。夕陽照在沈浪的身上,他的眼睛在陽光中有種詭異的靜謐,像一面湖水,發出淡藍色的光芒,讓人無法靠近。
三
2004年5月,晴朗去山西晉城辦公務。火車上,她前面的座位上是一對親密的戀人,在他們深情對視時晴朗看到他們的側面,兩張青春的臉。
就在男孩吹開女孩額上的散發,輕輕印上一吻時,那女孩嘴角蕩漾出幸福的笑意。晴朗被這份幸福感染著。
車內是這樣靜,心是這樣疲累,愛卻可以單純得讓人慢慢起飛。晴朗靠在最上層的臥鋪給沈浪發短信,向他描述那對情侶。晴朗用大拇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按:在這個流動的空間里, 愛和寫字都是可以讓時間停留以及蔓延的事。她說,她希望和這對情侶一同坐車到天涯海角。沈浪回復她,也許不到站,他們就會分手。晴朗不滿地說沈浪太無情。沈浪發過來笑臉說他剛才講的是冷笑話,請晴朗原諒。
一個星期后,晴朗回來。她沒有提前告訴沈浪,給他買了山西小吃莜面栲栳。下班后,她悄悄來到沈浪的公寓,想給他一個驚喜。按了大概10分鐘門鈴,無人開門。晴朗心里狐疑,因為她剛在樓下用公用電話打他的固定電話,明明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喂?那么熟悉,一路沉在她心里,但她偷笑著不說話掛掉。
晴朗不屈服地在門口站著,走廊寂靜得像一條隧道,偶爾聽見門里傳出男女的笑聲。晴朗的心里像是有一條一條的小蟲子爬過。她不想再忍,打了一個電話,10分鐘后,開鎖公司派來一個人。打開門,沈浪赫然在目。但他的腿打著繃帶。電話就在他床邊的小桌子上,他的腿摔骨折了。
晴朗一邊哭泣一邊在笑。愛與恨,它只屬于戀愛的人,小小的猜疑,莫名的恐懼,但這些與真實的沈浪比起來,晴朗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愛情不會讓這個城市有絲毫的奇跡發生,但,晴朗喜歡擁有愛情里面一些瑣碎而潔凈的生活細節,帶著秦淮獨有的空氣和塵埃味道,在她心臟起伏的地方漂泊。
四
2004年12月,天氣開始變冷,城市上空飄著霧氣的幻覺陰影,像一大片鳥群的翅膀。趕上新街口百貨商場羊毛圍巾大減價,晴朗買了一條,打算當作圣誕節禮物送給沈浪。她走到單元樓門口,忽然停下來想了一想,然后折回來用公用電話打了一下,有人接起來,但沒有說話,就放下。晴朗按門鈴,不停地按……真的沒人來開。晴朗站在走廊的一個窗戶前,打開一扇窗戶,冷風吹在臉上,有種絕望的疼痛。
一個月前,在一個聚會上,晴朗結識了沈浪公司的一個同事。那人是山東人,俠義得讓人不上梁山都難,他隱約地透露出一些信息,比如沈浪是個很矛盾的人,比如沈浪有很多讓人難以琢磨的行蹤。晴朗真的不愿充滿警覺,但那山東人的話像一枚刺,扎在她心里,時不時地讓她莫名地惶恐。
晴朗最怕沈浪是一個有“過去”的人,就像小說里的故事那樣,男人在屬于自己的午夜場放映屬于自己的電影。晴朗想到空曠海底的魚,還有那些深不可測的寂寞,每種生物都在做出屬于自己的既定選擇,也就是說,是不是她也該抉擇進還是退?
其實這時晴朗已經明白,她的進與退都已不再重要,沈浪不動聲色地采取不作為的抵觸,減少與晴朗接觸的時間,不停地加班、出差,把自己運作成一臺機器。
2004年12月24日,早晨,晴朗收到沈浪的留言,他說他在飛機上,飛去印度尼西亞,沒有說原由。依然如故的男中音,此刻像是飄在天空的一朵云。晴朗隨即打沈浪的手機,聽到電信小姐甜甜的聲音:用戶不在服務區。
走廊里有小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陽臺上的波斯菊正在枯萎,晴朗忽然有種無能為力的悲哀。兩天后,咆哮的印度洋海嘯淹沒那個國家的很多小島。沈浪就此下落不明。
五
2005年3月,十里秦淮與古青溪水道合流處的桃葉渡春色無邊,晴朗卻只感覺到一片無邊的寂寞。
晴朗依然穿著很厚的灰色毛衣。一個月前,她通過所能聯系的渠道,找到沈浪的出生之地,到這時她才知道,原來沈浪就是16年前的小博。歲月是一把雕刻刀,能把一個人打磨得圓潤,也會失手讓一個人從外貌到身心都受傷。
沈浪就是后者。在一場事故后的手術中,他的一只眼睛換成了假的,而且,他的一條小腿是假肢。晴朗看到沈浪腿受傷躺在床上那次,其實是沈浪在屋內摔了一跤,他為了掩飾,便用紗布把腿纏起來。這還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世界立刻瀕臨崩潰,抑郁癥像一條蛇,纏得他透不過氣。
與晴朗的意外相遇,讓沈浪驚訝又惶恐,他也曾經試圖做一個平凡男人,可是,身體的缺陷,讓他逃不出自己的心結。一年前在夫子廟被晴朗意外撞到時,離他回到南京不到一個月。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過,最后,他還是打算遠遠離開,他并非選擇印度尼西亞,只是想去巴厘島看一下。可是,從天而降的海嘯讓他生死不明。
沈浪真的就此從這座古老的石頭城隱匿了。
春風來了,緊跟著漫長的夏,然后是黃葉紛飛的秋。歲月在燕子磯、玄武湖、烏衣巷,留下時光和幻覺的印記,屬于發不出聲音的懷念,和無法結束的孤獨。
圣誕節的晚上,整個城市籠罩著濃濃的巧克力和蛋糕的甜蜜味道,晴朗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迎著風在街上孤單地走。2005年的冬天還是一樣的葉落、刮風以及下雪,橋還是橋,路還是路。物是,但,人已非。
責編/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