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由史沫特萊轉交的特殊信件/魯迅將信輾轉交給周揚/蕭三的意見實際上是王明強加的/“文委”擴大會議認為解散左聯一定要取得魯迅同意
史沫特萊是《密勒氏評論報》的記者,在上海是一個頗為活躍又有些神秘的人物。1935年11月,史沫特萊意外地收到一封來自莫斯科的信件。它是由秘密交通員送到上海后轉到她手中的。發信人是左聯駐“國際革命作家聯盟”代表蕭三,而信是寫給左聯的。當然,史沫特萊只是居中充當信使。
左聯是在結束了關于革命文學論爭后,于1930年3月在上海成立的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左翼文學團體,全稱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發起人有魯迅、潘漢年、馮雪峰、夏衍等人。瞿秋白、茅盾等都曾是其重要領導人。
為什么給左聯的信卻由史沫特萊轉交呢?1935年2月,上海左翼文化界遭到了大破壞,由于叛徒告密,文委成員陽翰笙、田漢、杜國庠等均遭逮捕,幸免于難的只有周揚和夏衍。而他們此后又被迫分頭隱蔽。至此,文委與中央失掉了聯系。此時左聯黨團書記為周揚。周揚隱蔽后,正常的組織渠道自然發生了障礙。
蕭三急于要與左聯聯系,但一時又很難找到較為合適的中間人,于是他想到了史沫特萊。因為他知道史沫特萊與上海左翼文化界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而且,作為一位美國人,她在國統區上海的自由度也是一般國內文化人所不能比擬的。
史沫特萊收到蕭三的信后,第一反應就是將它交給魯迅。她知道魯迅是左聯的領導人,而她與左聯其他一些領導人則沒有什么接觸。但她與魯迅始終保持著聯系。她是在內山書店將蕭三的信交給魯迅的。
此時,魯迅與左聯的關系非常微妙。他雖然名義上仍然是左聯的領導人,但事實上已近似于名存實亡。由于當時左聯的個別黨內領導同志對魯迅不夠尊重,加之原來負責與魯迅聯系的左聯行政書記胡風辭職,故而在一段時間內左聯的一些事務魯迅并不知曉。甚至于連左聯的刊物魯迅也收不到了。對于這樣的局面,魯迅是頗感痛心的,雖然魯迅對左聯情有所系,但他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以致最終選擇超然的態度。
正是在這樣一種尷尬的狀態下,魯迅收到蕭三給左聯的信。蕭三的這封信可以說是整個左聯運動史中的一份十分重要的資料,正是這封信導致了左聯的解散。當然,魯迅在讀這封信的時候,尚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左聯的同志們,這封信愿和你們談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蕭三的信開門見山。他在總結左聯五年來的成績后,筆鋒一轉,毫不留情地批評了左聯的問題:
“然而當民族危機日益加緊,民眾失業、饑荒、痛苦日益加深,所謂士大夫、文人在民眾革命潮流推蕩之中有不少左傾者,他們鑒于統治者之對內反動、復古,對外失地、降敵、賣國,亦深致不滿;中國文壇在此時本有組織廣大反帝聯合戰線的可能,但是由于左聯向來所有的關門主義宗派主義,未能廣大地應用反帝反封建的聯合戰線,把這種不滿組織起來,以致‘在各種論戰當中,及以后的有利的情勢之下未能有計劃地把進步的中間作家組織到我們的陣營里面來’,許多有影響的作家仍然站在共同戰線之外……”
如此剖析后,蕭三的語氣更為加重:“左聯內部工作許多表現,也絕不似一個文學團體和作家的組織,不是教育作家,吸引文人到反帝反復古之聯合戰線方面來的組織,而是一個政黨,簡單說,就是共產黨!一般人也認為左聯便是共產黨。加入左聯便要砍頭——這在文人是要想一下子才能決定的呵。”有感于此,蕭三的結論為:“取消左聯,發宣言解散它,另外發起、組織一個廣大的文學團體。”
這是一個出乎魯迅預料的結論性意見。雖然對蕭三所批評的左聯宗派主義表現,魯迅亦有同感,但對解散左聯這樣的主張,魯迅并不茍同。好在蕭三在信中“希望同志們過細討論”,并稱“也許因地隔情疏,指的不很周到”。所以魯迅并未急于亮明自己的觀點。更何況他對難以駕馭左聯的現狀已有自知之明。
魯迅決定將信交給周揚,因為周揚是當時左聯的黨團書記,是當時左聯的實際負責人。為此他特意讓許廣平抄了一份蕭三的信留存。
事實上,魯迅已經很久沒有同周揚聯系了。一方面是由于魯迅在左聯后期對周揚的工作作風不滿意,以致彼此隔閡日深,話不投機;另一方面也因為客觀上在田漢、陽翰笙等被捕后,周揚有一段時間隱蔽起來了。因此緣故,轉交信件的任務便落到胡風頭上。
胡風自從辭去左聯行政書記后,只在左聯掛了個名,不參加左聯的任何組織活動。由于胡風在左聯的不正常遭遇,頗得魯迅的理解和同情,加之胡風對魯迅一直敬重有加而且始終追隨其左右,因而胡風成為左聯成員中魯迅較為信任的為數不多者之一。
魯迅將蕭三的來信交給胡風,讓他設法轉給周揚,其余并未多說什么。胡風聯系到1934年下半年任左聯組織部長、黨團成員的王堯山,希望王堯山能夠將信件直接交給周揚。這樣,蕭三給左聯的信件經史沫特萊、魯迅、胡風及王堯山,終于送達周揚。
無論是魯迅還是周揚,讀完蕭三來信后均有一種感覺,即信中所反映的內容絕非蕭三個人的意見。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感覺的那樣,蕭三這封信所表達的思想完全是當時中共駐共產國際首席代表王明所強加的。用蕭三自己的話說:“這封主張解散左聯的信,是1935年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之后,王明逼迫我寫的。”
早在9月間,王明即對蕭三說過:“左聯太左,搞關門主義,你寫封信回到上海,讓他們解散左聯。”當時蕭三不以為然,故而遲遲沒有寫這封信。兩個月后,也就是11月初的一天,蕭三與王明不期而遇。王明并未忘記此前他對蕭三的指示,他厲聲問道:“你寫信到上海叫他們解散左聯沒有?”
蕭三答:“沒有寫。”
王明十分不悅:“難道你不贊成統一戰線嗎?”
“贊成。”
“那為什么不寫?是不是因為你是左聯的代表,左聯解散了,你就當不成代表了?”王明冷冷地說,“你不寫,我找別人寫。”
蕭三明顯感覺到王明話語中所含有“威脅、諷刺、激將”的成分。雖然對此很不滿,但他以為,“我是共產黨員,我不能不聽黨的命令”,不過“聽到王明這個命令,我始終不愉快”。
此時蕭三的心態非常矛盾,他一時拿不準主張,于是便找到當時與王明同住莫斯科柳克斯旅館的另一位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康生。
“他聽我一說,并不明說要解散或不要解散。但說,左聯也的確太左了,搞關門主義,常常把黨的決議作為自己的宣言發表……這次他和我作了長談,歷陳中國國內搞統一戰線的成功。我退出后就寫成了那封長信寄回上海。”從蕭三的這段表述中不難看出,正是與康生的一番長談,最終促使他寫了這封解散左聯的信。
事實上,關于這封信,蕭三后來也很后悔。
周揚收到蕭三的信后,在一次文委會議上將其公開。文委成員之一的夏衍參加了這次會議,他說:“從這封信的內容和口氣誰都可以看出這不是蕭三個人的意見,而是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對左聯的指示”,“主要的一點就是解散左聯的目的,是為了擴大文藝界的聯合戰線,這和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的決議和《八一宣言》的宗旨是一致的”。
當時上海文委已與中央失去聯系達9個月之久,故而,一接到這樣的指示,他們即“毫不遲疑地決定解散左聯和文委所屬各聯,另行組織更廣泛的文化、文藝團體”。
在解散左聯的問題上,周揚與夏衍的認識是高度一致的。這主要基于他們對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的迷信以及希冀由此鋪平建立更廣泛文藝統一戰線組織的道路。他們隨即開始了工作。
自然,解散左聯首先要征求各聯盟的意見。“我們把蕭三的信給各聯盟的黨團成員看了,經過討論,一致同意解散原有的左翼組織,另行組織各自的廣大的統一戰線性質的新的團體。”夏衍回憶說。
繼之,則是征求黨外文化人士的意見。當時,蕭三在信中曾專門提到鄭振鐸、陳望道、巴金、葉圣陶等知名文化人,應成為新的文化組織所吸收的對象。
夏衍代表文委先與陳望道、鄭振鐸進行了接觸。夏衍告知他們蕭三來信的內容后,詳細談了擬解散左聯以及組織更廣泛的文藝團體的思路。陳、鄭二人對此均無異議。當時陳望道還提了一個建議,希望新成立的組織能將戲劇、美術、音樂、電影等方面的人都包含在內,并稱新的組織可以叫文藝家協會。
事實上,夏衍認為黨外文化界人士并不成為問題,“只要魯迅、茅盾同意,那么通過茅盾向鄭振鐸、巴金、王統照、葉圣陶征求意見,他們是一定會贊成的”。
而重要的也是必須做的是征求魯迅的意見。雖然蕭三的信是通過魯迅轉交的,但他并未發表任何意見。這頗有點令周揚、夏衍納悶,他們急于想知道在解散左聯的問題上,魯迅究竟是如何考慮的。
12月中旬的一天,周揚出面召集了一次文委擴大會。出席者除文委成員外,還有沙汀、周立波等。會上就解散文委所屬各聯達成共識,決定“劇聯、美聯解散后,盟員可以參加中國文藝家協會,不再組織新的專業協會”。而社聯則因為其原所屬外圍團體已經組成了學生救國會、婦女救國會、職業界救國會、大學教授救國會等,所以認為社聯解散后,只要成立一個新的黨團來領導就可以了。
會議重點討論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即中國文藝家協會應該爭取哪些人參加。關于這個問題,夏衍是這樣回答的:“因為新團體的范圍在蕭三來信中已經有了一個原則,就是除了鄭振鐸、王統照、夏丏尊、巴金、曹禺、謝冰心等一定要爭取以外,凡是主張抗日救亡的文藝工作者都可以參加。”
第二個問題即明確“解散左聯,一定要取得魯迅和茅盾的同意,以及由誰去和魯迅聯系”。關于這一點,最初的意見是由周揚、夏衍一起拜訪茅盾,經他同意后,三人再一起前往征求魯迅的意見。后來決定由夏衍先找茅盾了解一下魯迅對蕭三來信的意見,然后再一道去見魯迅。
關于如何見魯迅,周揚、夏衍頗費心思。其中緣由,夏衍是如此道白的:
“自從秋白、雪峰離開上海之后,左聯和魯迅之間失去了經常的聯系,加上1934年至1935年之間黨組織遭到三次大破壞,白色恐怖嚴重,周揚和我都隱蔽了一個時期。加上就是在這一段時期,上海的反共小報散布了許多謠言,其目的就在于挑撥左聯和魯迅之間的關系。加上田漢在1934年秋天向魯迅提到過胡風問題,引起了魯迅的反感,加深了相互之間的隔閡。魯迅對左聯不滿,當時在文化界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鄭振鐸和我談過,連夏丏尊也對我說,魯迅近來心情不好,和他談話要特別當心。的確,對解散左聯,另組文藝家協會的事,通過什么方法去征求魯迅意見,我們也考慮了許久。”
夏衍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當時在周揚、夏衍和魯迅之間已經失去了較為融洽的談話氛圍。雖然同在左聯,但心殊隔膜。而其時能夠聯系他們之間的唯一合適人選即茅盾。
于是茅盾便負起了新的使命。
夏衍與茅盾在鄭振鐸家會晤/魯迅強調左聯是一面旗幟/茅盾聲明只做“傳話人”/解散左聯的事被暫時擱置
1936年初的一天,鄭振鐸叩開了茅盾家的大門。
鄭振鐸向茅盾傳達了一個信息,即夏衍有重要事情約他一談,希望他定個時間。
“夏衍找我有什么事?”因為有很長時間茅盾沒有同夏衍、周揚等人聯系了,故而對夏衍的約見感到有些突然。
“大概是關于左聯的事吧。”鄭振鐸的回答既具體又抽象。
提到左聯的事,茅盾心中已有幾成數。因為此前他曾在魯迅家中看到過蕭三來信,雖然當時并未與魯迅詳談,但他已預感到這封信將對左聯的去向產生極大影響。于是他便約定第二天上午即與夏衍見面,見面地點則擇定在鄭振鐸家。“因為在鄭家見面不會引起國民黨密探的注意。”當時這種謹慎并不是多余的。
次日,夏衍與茅盾如約在鄭振鐸家會晤,當時鄭振鐸亦在場。
夏衍對茅盾說:
“自從上海黨組織遭破壞后,左聯的工作陷于癱瘓,人自為戰,沒有統一的活動。現在黨中央號召要建立抗日統一戰線,文化界已經組織起來了,文藝界也準備建立一個文藝家的抗日統一戰線組織,這個新組織的宗旨是,不管他文藝觀點如何,只要主張抗日救國,都可以加入。”
夏衍并且告訴茅盾,他們已經與多方面聯系過了,其中包括原來“禮拜六派”的人物,當然這件事要征求魯迅的意見。
文化界既已組織起來,那么文藝界成立一個統一戰線的新組織也就勢在必行了。
于是夏衍又對茅盾說:“既然要成立文藝家的新組織,左聯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它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應該解散了。不解散,人家以為新組織就是變相的左聯,有些人就害怕,不敢來參加,那么統一戰線的范圍就小了。”
在茅盾聽來,夏衍對這事的考慮已經非常成熟了。他還未來得及發表意見,夏衍又說道:“我們準備在報上登個啟事,宣布左聯解散。但這件事一定要征得魯迅同意。而魯迅目前又不肯見我們,所以只好請雁冰兄前往向先生通報,并聽取他的意見。”
茅盾終于清楚夏衍與他一番談話的最終用意。他也完全理解夏衍這一迫不得已的選擇。他知道這一角色并不好當,但考慮到事關左聯前途,于是便答應了夏衍。
茅盾對夏衍說:“我從蕭三的信上已經知道了,最近也風聞有些活動。我對于黨中央提出的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的主張是贊成的,左聯的關門主義、宗派主義也的確一直妨礙著工作的開展。不過究竟怎么辦,我還要考慮考慮,等我同魯迅談過以后再說。”
之后,夏衍又同茅盾談了其他一些事,比如已經聯絡過哪些人等。最后,夏衍特別強調希望魯迅能發起和領導這個新組織。
夏衍約好再過3天與茅盾見面后,便匆匆告辭。
夏衍走后,茅盾便問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鄭振鐸:“他們找過你沒有?”茅盾所說的他們自然是指周揚、夏衍等左聯領導人。
“和我談過,而且還要我出面活動。因為以我這個身份活動比較方便,政治色彩淡些。”
鄭振鐸向茅盾表示了將“禮拜六派”舊文人吸收到新組織中來的憂慮。他擔心這樣一來,隨便什么烏七八糟的人都進來,從而影響到新組織的聲譽。對此茅盾亦有同感。
與夏衍、鄭振鐸會談后的第二天,茅盾即去看望魯迅,當然主要還是轉達夏衍的談話。
魯迅的回答亦很簡明:“組織文藝家抗日統一戰線的團體我贊成,‘禮拜六派’參加進來也不妨,只要他們贊成抗日。如果他們進來以后又反對抗日了,可以把他們再開除出去。但因此解散左聯,我認為沒有必要。”魯迅的口氣顯得很堅決,以致茅盾一下子不便再說什么。
繼之,魯迅又進一步作了解釋:“左聯的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是相當嚴重的,他們實際上把我也關在門外了。但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是有人在那里做,不會因為取消了左聯他們就不做了”,“文藝家的統一戰線組織要有人領導,領導這個組織的當然是我們,是左聯。解散了左聯,這個統一戰線組織就沒有了核心,這樣雖說我們把人家統過來,結果恐怕反要被人家統了去”。
魯迅的這番話既深刻也透徹。正如左聯成立時魯迅在其報告中所說的,“‘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為右翼作家的”,雖語出驚人,但確有警示作用。經過多年的實踐,魯迅憂慮新的統一戰線如果沒有核心“恐怕反要被人家統了去”,不是沒有道理的。茅盾聞之,亦深以為然。
最后,魯迅特別強調:“左聯是左翼作家的一面旗幟,旗一倒,等于是向敵人宣布我們失敗了。”
幾天后,茅盾在鄭振鐸家再次與夏衍見面,并轉告了魯迅的意見。
夏衍沒料到魯迅不同意解散左聯,并且顧慮解散了左聯我們在新的組織里就沒有核心。于是,他便對茅盾說:“我們這些人在新組織里面,這就是核心。”茅盾預料到在解散左聯問題上一時恐難協調,便不想多參與意見。但他還是直言不諱地對夏衍說:“我以為魯迅的意見是有道理的,我可以把你的意見再轉告魯迅,但我只做個傳話人。”
此時,魯迅的身體并不好,茅盾本不想過多地打攪他,但實在是受人之托,難以推辭。于是,他再次前往魯迅寓所。
當魯迅聽到夏衍所說“我們這些人在新組織里就是核心”的話時,笑了笑道:“對他們這般人我早已不信任了。”
茅盾非常清楚魯迅此話的意思和分量,即“有周揚他們在里面做核心,這個新組織是搞不好的”。
“我見魯迅這樣說,就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了。而且弄不好我還會被懷疑是替周揚他們做說客,而類似的教訓我是有過的。我自己也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在他們中間傳話。”這是茅盾當時的心態。于是,茅盾便托鄭振鐸將魯迅堅持不解散左聯的意見轉告夏衍。他自己沒有再直接與夏衍見面。
一個組織的解散,本應由這個組織的領導成員一起討論、商定,而作為左聯負責人的周揚、夏衍和魯迅之間卻沒能形成這樣一種氛圍,以致有若干重大的意見都不好當面直說。這實在是極不正常的。據此亦可看出,左聯后期內部矛盾之深。茅盾曾說過,“在我與魯迅的接觸中,經常聽他講起對周揚他們不滿的事”,其中特別提到了《文學生活》對他“保密”的事。
《文學生活》為左聯內部刊物,創刊于1934年初,1935年上海地下黨遭到大破壞后便停刊了。開始,《文學生活》每期都寄給魯迅,但1934年底的一期卻未寄。為此魯迅托人借來這期看。方知這期為總結1934年的左聯工作。而這樣一件事關左聯全局的大事,魯迅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這就難怪魯迅心存不快。茅盾也認為此做法非常不妥,他說:“左聯一年工作的報告,卻事先不同左聯的盟主魯迅商量,甚至連一個招呼也沒有打(當然,也沒有同我商量),這就太不尊重魯迅了。即使是黨內的工作總結,也應該向黨外人士的魯迅請教,聽取他的意見,因為左聯究竟還是個群眾團體。”
也許《文學生活》的事只是一個誤會,但茅盾稱“這件事只是一個爆發點,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左聯的許多工作既不向魯迅請示,也不向魯迅報告了。在1933年馮雪峰去江西前,魯迅對左聯的領導主要通過馮,而且配合得很緊密。1934年上半年胡風擔任左聯秘書長時,也能經常向魯迅請示報告。可是1934年下半年胡風被撤了秘書長職務之后,就沒有人接替胡風與魯迅建立親密的關系。漸漸地,魯迅這個左聯執委會常委書記實際上成了一塊招牌,用得著這塊招牌時就來招呼一下,用不著了就晾在一邊。這種情形魯迅和我都深有感覺。”
由于魯迅的不同意見,解散左聯的事只好被暫時擱置起來。
事已至此,似乎已成僵局。然而一個人的介入,卻使解散左聯的事出現了轉機,也給了周揚、夏衍等左聯領導人以極大希望。這個人就是左聯最后一任行政書記、青年雜文作家徐懋庸。
情急之中,周揚想到了徐懋庸/胡喬木代表“文總”發表傾向性意見/徐懋庸四見魯迅,終于如釋重負/魯迅在失望中認為左聯不是解散,而是潰散
徐懋庸踏進上海文壇是1933年的事。當時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勢頭正酣,在左聯的旗幟下,匯聚了大批中國文化精英,他們利用上海獨特的地域政治環境,以文字作投槍匕首,抨擊反動政府,為進步和正義吶喊,形成一種非同尋常的文化景象。
1934年初,在時任左聯宣傳部長任白戈的介紹下,徐懋庸加入了左聯。當時魯迅對嶄露頭角的青年雜文作家徐懋庸頗多注意和關心。在徐懋庸接辦左聯刊物《新語林》前后,魯迅多次給予他指點,并寄稿件給他。魯迅還應徐懋庸之請為其雜文集作序,這在當時上海文壇的青年作家中能有如此榮幸者似不多見。
1934年底,徐懋庸被選入左聯常委,并接替任白戈擔任宣傳部長。1935年,由左聯宣傳部長改任行政書記的任白戈身份暴露而被迫前往日本。徐懋庸隨后便接任左聯行政書記。
作為一個一年前才在上海文藝界露面而又是左聯新盟員的他,為什么會受到左聯如此重用呢?徐懋庸曾有過如下分析:“首先,左聯在前幾年已遭受過國民黨的幾次破壞,因此一些作家消沉了,雖然還掛著‘左翼作家’的牌子,但不愿干組織工作,而我卻有一股勇于任事的銳氣,也可以說是呆氣……其次,當時許多老‘左翼作家’作品很少,在社會上名聲不大。我則因為譯書、寫雜文,當時顯得‘異軍突起’,而且與生活書店關系較好。第三,也是主要的一點,當時周揚所主持的原左聯常委會的人,已經沒有一個可以同魯迅談得攏。而我,特別經過《新語林》的一段工作,在他們看來,魯迅同我的關系很好。周揚雖然和魯迅關系不好,但還要團結他,要有個人去同他聯系。”由此可知,保持左聯同魯迅的聯系,是徐懋庸成為左聯領導成員的重要原因。
此后,徐懋庸同魯迅的接觸日趨頻繁。而魯迅當時之所以較為器重徐懋庸,是因為徐懋庸的勤奮。徐當時除了兼顧左聯行政工作外,還常有雜文和譯作發表。魯迅曾經批評過有些“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頭文學家”。而對筆耕不輟的徐懋庸則頗多勉勵和贊許。
正是由于徐懋庸與魯迅關系上的這種特殊性,故當茅盾未能說服魯迅同意解散左聯后,在周揚眼里,徐懋庸則成為能前往說服魯迅的唯一合適人選。
為此,周揚專門約見了徐懋庸,給他看了蕭三的來信,并詳細向他介紹了蕭三來信的經過。
當徐懋庸詳細看了蕭三來信以及終于弄清最終要解散左聯的意圖后,不免感到意外。
周揚除了表明同意解散左聯的態度后,還對他分析了蕭三來信的背景,并肯定了他是在傳達共產國際的聲音,而左聯的黨團組織就此已統一了認識。周揚終于使徐懋庸相信,解散左聯,重新成立新的文藝組織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見徐懋庸一副頓悟的神態,周揚說:“找你來,一是向你通報這一情況,聽聽你的意見。另外更重要的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周揚并未說起茅盾去征求魯迅意見的經過,而是告訴他魯迅轉交這封信時并未發表任何意見,希望徐懋庸能夠找魯迅談一談,聽聽他的想法。
徐懋庸這才意識到周揚找他談話的真正意圖。當然,他還是欣然接受了。
徐懋庸向魯迅介紹了周揚關于解散左聯的意見以及他對蕭三來信的看法。魯迅抽著煙,靜靜地聽著。
待徐懋庸講完后,魯迅平靜地對徐說:
“組織統一戰線團體,我是贊成的。但以為左聯不宜解散。”接著,魯迅有些語重心長地說:“我們的左翼作家,雖說是無產階級,實際上幼稚得很,同資產階級作家去講統一戰線,弄得不好,不但不能把他們統過來,反而會被他們統去,這是很危險的。如果左聯解散了,自己的人們沒有一個可以商量事情的組織,那就更危險。不如左聯還是秘密存在。”
魯迅的這番話與對茅盾談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核心是左聯不能解散。
徐懋庸為魯迅的一番話所說服。他以后在其回憶錄中說:“我當時是同意這意見的,但并沒有領會其深刻的意義。”
徐懋庸告別魯迅后,左聯專門召開了常委會聽取徐懋庸匯報。
參加這次會議的除左聯現有的幾名常委外,還有代表“文總”出席指導的胡喬木。
胡喬木是不久前從浙江大學退學后來到上海的。在陳延慶的介紹下,胡喬木加入了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并任常委。由于工作關系,胡喬木很快便結識了時任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文委)書記兼左聯黨團書記的周揚。周揚頗為欣賞胡喬木的才干和工作能力。在原“文總”書記陳運泰被捕后,很快便任命其為新的“文總”書記。
作為“文總”新書記,胡喬木其時與周揚接觸較多,自然對周揚擬解散左聯,成立新文藝組織的想法有所了解,而且也是贊成的。
在左聯常委會上,徐懋庸詳細介紹了前去征求魯迅意見的經過以及魯迅的基本態度,尤其是“不如左聯還是秘密存在”的觀點。徐懋庸同時還表明了自己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認為魯迅的意見是正確的。
由于魯迅在對待解散左聯問題上的態度沒有改變,加之左聯不解散直接制約著成立新組織工作的開展,因此周揚不免感到焦急和棘手。
這時候,胡喬木代表“文總”作了長篇發言,表明了“文總”支持解散左聯的態度,其基本理由是,統一戰線團體是群眾團體,左聯也是群眾團體。在一個群眾團體里面秘密存在另一個群眾團體,就會造成宗派主義,這不好,而且會使左聯具有第二黨的性質,更不好。
胡喬木的一番話在徐懋庸聽來頗有新鮮感,特別是“第二黨”之說,他認為這確實是個問題。雖然他并不認為左聯與宗派主義有必然的聯系,但如果確實形成“第二黨”,容易成為宗派主義的土壤和溫室。
這次左聯常委會在經過討論后,最終一致同意解散左聯。
會后,徐懋庸離開時的心情并不輕松。雖然他也同意解散左聯,但魯迅的一番話依然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以為亦有其道理所在。正是這種矛盾的心態使得他表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胡喬木覺察出徐懋庸的這種內心世界,隨即找徐懋庸進行了一番長談,不僅打通了徐懋庸的思想,而且還要求徐懋庸向魯迅通報左聯常委會的意見并繼續做魯迅的工作。
隨后,就左聯解散問題,徐懋庸第二次銜命與魯迅見面。
魯迅知道“文總”和左聯常委會的意見后,沉思了半晌,最后對徐懋庸說:“既然大家主張解散,我也沒意見了。”
魯迅說這句話時的神色比較嚴峻。徐懋庸深知魯迅此刻的心境是極不平靜的,甚至是痛苦的。由此他亦非常敬佩魯迅這種顧全大局的精神。
經過一陣沉默后,魯迅又突然補充道:“但是,我主張在解散時發表一個宣言,聲明左聯的解散是在新的形勢下組織抗日統一戰線文藝團體而使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文藝運動更擴大更深入。倘若不發表這樣一個宣言,而無聲無息地解散,則會被社會上認為我們經不起國民黨的壓迫,自行潰散了,這是很不好的。”由此可見,魯迅將發表一個宣言看得很重。否則,左聯解散的性質就有可能被誤解。
徐懋庸終于如釋重負。畢竟魯迅已經同意解散左聯了。徐懋庸隨后向左聯黨團書記周揚復命,在轉告魯迅意見時,特別強調了要發表一個宣言。周揚聞知魯迅同意解散左聯后非常高興,認為魯迅的意見很好,并答復等“文總”討論后再說。
就在魯迅以及徐懋庸等期待著左聯發表解散宣言的數日后,周揚約見徐懋庸,告知“文總”已討論過了,因“文總”所屬左翼文化組織很多,都要解散。如果都發表宣言,太轟動了,不好。因此決定左聯和各聯都不單獨發表宣言,只由“文總”發表一個總的宣言就行了。
徐懋庸為此三見魯迅。這次得到的答復很簡單:“那也好。”
又過幾天后,周揚對徐懋庸說,“文總”也不發表宣言了,主要考慮正在籌組文化界救國會,如果“文總”發表解散宣言,新成立的救國會將會被國民黨視作“文總”替身,于救國會不利。
1936年2月28日,徐懋庸無奈四見魯迅,說明情況。此次之行,徐懋庸心存忐忑,他認為周揚等人的言而無信必然會引起魯迅的不滿。
果然,魯迅聞此變化后,臉色一沉,一言不發。魯迅實在是無話可說。他原本就對周揚等不滿,現又見他們在這樣重大的事情面前,如此草率地變化無常,不免心冷。可憐徐懋庸夾雜其間,窘迫異常。這次魯迅的冷面,不僅是對周揚等人的,而且也包括為其充當說客的徐懋庸。徐懋庸唯有知趣地告退。
左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解散了。相對于它創建時的影響以及蓬勃生機來說,這樣的結果魯迅從感情上是不能接受的,一些與魯迅接觸較多的左聯盟員亦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左聯還是解散了,這是不爭的事實。1936年4月,日本改造社社長山本在上海采訪魯迅,當問及左聯情況時,魯迅說:“我本來也是左聯的一員,但是這個團體的下落我現在也不知道了。”這次采訪內容隨后在《改造》期刊公開發表。徐懋庸讀到后,覺得魯迅此話不是事實。年輕氣盛的他隨即給魯迅寫信說:“左聯解散問題,我是前前后后多次報告了你的,解散得對不對,是另一問題,但你說不知下落,則非事實。”徐懋庸作為左聯最后一任行政書記,他以為有責任將左聯解散的事情說清楚。
魯迅未料到徐懋庸會有如此來信,他立即復信道:“集團要解散,我是聽到了的,此后即無下文,亦無通知,似乎守著秘密。這也有必要,但這是同人所決定,還是別人參加了意見呢,倘是前者,是解散;若是后者,那是潰散。這并不很小的關系,我確是一無所聞。”魯迅對解散左聯的不滿溢于言表,而且使用了“潰散”這樣的詞。
左聯解散,原來是為了方便成立新的更具統一戰線性質的文藝組織,左聯內部在此問題上意見也漸趨統一,但遺憾的是結果卻不盡人意,而且因為左聯解散前后的變化,導致魯迅對周揚等人產生了更深的誤會與成見,而這種誤會與成見直接影響和制約了左翼文化運動在新形勢下向更廣闊層面上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