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規(guī)矩

日后知道，祖父在臨終時哪個兒女都不理，只是抱著我的照片一個勁嗚嗚直哭。就是我念大學(xué)第一年寄回家那張，身后是片藍瑩瑩的大海

祖父是大戶人家出身，自小未吃過苦。他的父親，即我的曾祖，據(jù)老一輩的人說，當年是聲聞百里為人景仰的碩儒，立世做人莫不講究一個方正、講究一套規(guī)矩。作為碩儒之后，我的祖父，除繼承了滿腹詩書之外，老祖宗那套禮義廉恥的衣缽，也是原封不動地傳承下來。

這些規(guī)矩，名目繁多，包羅萬象。清早起床后不許說夢；晚上睡覺前不許剪指甲；年后正月十三前切忌理發(fā)……至于其中緣由，自然是不敢問，即使問了，所得的，亦不過一頓訓(xùn)斥。有次實在好奇，在飯桌上怯怯地問：“爺爺，為啥早上起來不許說夢？”“毛孩兒，哪來這么多問題！吃飯時不要講話！”“為啥不要講話？”“吃你的飯，男人吃飯該狼吞虎咽，女人吃飯才細嚼慢咽！”答案沒得到，反又招致兩條新規(guī)。我其時正值“狗也嫌”的七八歲年紀，偏要故意氣他，偏要磨磨蹭蹭，在飯桌之上不停講話。以致后來習(xí)慣成自然，到現(xiàn)在也未能改，一群好友吃飯，總是我最慢。也曾醞釀過幾次大規(guī)模提速，可惜每有進展腸胃便大唱反調(diào)，只好作罷。

祖父的規(guī)矩有時不可理喻。母親年輕時有條黑色蕾絲長裙，我兒時見她穿過幾次，一襲長裙隨著修長身子的擺動搖曳生姿。祖父卻認為“好兒媳是不該于長輩面前穿裙子的！”且“本族未有女人穿裙的先例”。他在我父親面前幾次三番地說，父親是個大孝子，不敢違抗父命，母親溫柔賢淑，終于不敢“放肆”，退一步，只敢在晚上偷偷穿。祖父卻不罷休，仍絮叨不止。母親無法，又退一步，只得將那象征“壞女人”的裙子送了我的一個表姐，從此與裙裝絕緣。

祖父幼讀私塾，少時倚馬千言頗有些文名。他寫一手風(fēng)流俊雅的好軟筆，對我也寄予厚望，將心愛的鏤空蟠龍硯臺傳我以資激勵。可惜我太貪玩，下不得苦功，幾年下來，字無絲毫長進，心倒靜了不少，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他便用了略帶黯然的口氣安慰我：“能靜心也好。人心不靜，難成大器。”我常想，祖父心中一定在為我的貪玩、不思上進傷心吧？他將這硯送我，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的名字也是他的功勞。按他的解釋，“箐者，竹青也，山間大竹林。”我當時心里直暗笑他的迂腐，覺得這字太過生僻。果如所料，教我的老師，十個中就有九個不識得此字，也未經(jīng)我同意，就擅自將我學(xué)籍上的“箐”，用“西門大官人”的“慶”來取代了。這是祖父始料未及的。他一個勁地說：“這一改，的確通俗，卻意蘊全無。日后升上大學(xué)，一定要換過來！”

我果真升上了大學(xué)，卻懶得聽他的話，將“箐”字換回來。等去年五一，接了父親電話風(fēng)塵仆仆趕回家，他已病得不輕了。

住院的兩個月里，祖父本就孱弱的身子瘦成了幾十斤。起初他只是要強，硬撐著不喊出半個疼字，后來錐心刺骨的疼痛實在難忍，一張嘴唇都咬爛了。越到后期，癌細胞擴散至骨髓，痛楚越深，杜冷丁之類普通鎮(zhèn)痛藥物已完全無濟于事，只得用嗎啡止疼，一日兩針，幾根血管都被扎壞了，錯亂地盤虬著。

走時還好好的，怎么說得就得了呢？偏偏還是最折磨人的骨癌？

我握緊他清瘦的手，跟他說話：“爺爺，箐兒回來看你了啊。”一瞬間眼睛就發(fā)澀。

他問：“請假回來的么？”我說：“五一放了7天假。”他這才安下心來，讓我得以陪了他7天。待到第7天，他擔(d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用了冠冕的理由攆我：“自古忠孝難兩全！”我說：“我多陪你幾天吧？”他便瞪了眼睛訓(xùn)斥我：“快給我走！趕緊回學(xué)校念書去！還沒到那份兒上！”

他執(zhí)意如此，我只好回校。

臨走之際，我便預(yù)感到這大概會是我和他的永別。返校后惦念他，也無心學(xué)習(xí)，期間做了個噩夢，夢見祖父“文革”中落下的舊病又犯，半夜里驚出我一身冷汗。我感覺不妙，估計祖父可能走了，再也無心睡眠，天不亮就撥了長途往家中，問父親祖父可曾有事。父親說老人家挺好，夜里還喝了大半碗白粥。我遂安了心，想著祖父或許能翻過這道坎。

恍然月余，復(fù)收到父親來電，他終于松了口，說箐兒你夢得很準，你爺爺已仙逝一個月了，是在你打來電話的當天早上走的。他走時很安詳，臉沒有變色，只是更蒼白了。臨走時立下規(guī)矩，不許我打電話給你，不許你回來，怕耽擱你學(xué)習(xí)。

我近乎歇斯底里，沖著父親大喊：“規(guī)矩是死的，你就不懂變通？”

日后知道，祖父在臨終時哪個兒女都不理，只是抱著我的照片一個勁嗚嗚直哭。就是我念大學(xué)第一年寄回家那張，身后是片藍瑩瑩的大海。

我的淚再也止不住了。

他少時衣食無憂，中年飽受凌辱，一生滄桑卻未曾服過軟，哪知晚景竟凄凉如此，為著我這不肖之孫老淚縱橫！而我這不成器的孫兒，在他臨走時卻未能送他一程！

迷信的說法，老人們會在臨走之際托夢給他心中惦念的親人。我想，他終歸還是放心不下我，惦記著我，隔了千里托夢來望我最后一眼，同我作別。

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