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為,隨著歲月的流逝,多年前的一些事會慢慢地忘卻,然而實際并非如此。
那是1987年的事,我考上了現在的四川省西昌學院的農學系,那時叫西昌農業專科學校。我是一個一千多人的村子里唯一考出的大學生。那年月的信息不像現在這樣靈通,唯一和朋友、同學、親戚、家人的聯系方式就是寫信。每天上午第二節課下課后,班里生活委員都要到郵政所取回班上同學們的信件,同學們都以收到多封書信為榮,一旦沒有收到片言只語,總會流露出一些淡淡的落寞情緒。
也是和平時一樣的一個日子,上午第二堂課一下課,男男女女一大群簇擁著生活委員小彭來到郵政所。當然我也在其中,由于我高中班里考上大學的同學比較多,又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高校,再加上親朋好友,信件自然有些多,多時一天能收到十來封。這天,也不知是誰出了一個壞主意,說今天要是誰的信最多,就得把誰的每封信由小彭當眾撕開,并讀給大家聽。絕大多數人都同意了,我一聲不響,不反對也沒有贊成,心里暗暗地祈禱著我的信千萬別最多。
然而事與愿違,最怕發生的事還是發生在我的頭上了。我有兩封信,而其他人不是沒有,就是只有一封。當小彭向同學們公布是我獲此“殊榮”時,我急忙想上前奪取那兩封信,但是哪里擠得過去,他們幾個粗壯的男同學攔住了我。這時,小彭迅速地沿著被“信”撐破的邊緣撕開了厚厚的信封,就在撕開的那一瞬間,只見他嘴眼鼻擠到了一處,手當扇子在鼻孔下扇了扇,其他同學也喊著臭,而“信”卻一下跌落在水泥地上,原來是一盒十分刺鼻的麝香虎骨膏藥。他們再看看信封,里面沒有一片紙,也沒有一個字。班上的其他同學不知我們這里發生了什么事,也圍過來看熱鬧,一層又一層的,在滿是疑惑的眼光中,我的臉刷的一下紅了,十分難堪地低下了頭……
也許因我平時的信比較多,他們懷疑我和外地的女生戀愛上了,一種窺探欲使他們又撕開了我的第二封信,小彭順勢一倒,里面的“信”飄了出來——只是一片樹葉,一片巴掌大的柚子葉,只見那片葉子在空中翻轉了幾個來回,輕輕緩緩地躺到了地面上。
大家更是驚異地看著我,我慢慢開始了我的述說。
“母親是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認不會寫。兩年前,母親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一到冬天,她根本不能出門,只能待在家里。村里現在沒有一個能識多少字的人了,先前我的堂哥有些文化,但就在上半個月他外出打工去了。上學后,我見每個學生每個月可以免費開取兩元錢的醫藥用品,我就開了一盒麝香虎骨膏藥寄回家給母親用,當然我把膏藥的來路說得很清楚,說是學校免費發的,不然母親不但會怪罪我,更不會用的。母親托堂哥給我來信說,這種藥還管用,能緩解一下。在上次的信中,母親說,她用我以前的大作業本子的背面糊了50個信封,堂哥在出去前,給她寫好了放著。母親叫我給家里寄信時不用寫信了,一來是這樣會耽誤我的學習時間,二來是她不識字,叫我想她的時候,就給她寄一片膏藥,母親對我說,如果她想我,就給我寄一片柚子葉,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吃柚子。她在信中說她那天關節炎好些了,拄著拐杖專門到三里外的柚子樹上摘取了66片大而美觀的柚子樹葉,之所以要摘66片,說這是個吉祥數字,是想我在外過得順順當當。回家后她燒了些熱水小心地用清水洗干凈后,晾干了一片一片地夾在一本書里,再壓在磨石下面,說這樣柚子葉片就不會卷筒,才好寄給我。如果她平安,就寄一片葉子給我。如果病情嚴重,就給我寄兩片葉子。我常常在想家的時候,特別是想母親的時候,將干枯的柚子葉悄悄地在水中浸泡濕潤后,在校園外面的草地上,對著向家鄉方向奔馳的列車,吹起那首‘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有我親愛的媽媽……’。其實第一封信,是我寄給母親的信,我不愿把膏藥拆散著寄,又怕損失藥效,就把盒子壓得很扁平,裝進信封寄了出去,但不知怎么這次沒有寄走。信封上落款有我的詳細地址和名字,是想母親看見我的名字,堂哥反復教她,她已經認得我的名字,她說這樣看著信封上我的名字覺得親切些……”我是噙著淚花斷斷續續地把這些話說完的。一時間,同學們也和我先前一樣低下了頭,我看見有幾個小女生掏出了手絹揩拭著眼睛和鼻子……
果然,他們一看那信封,背面還隱約印著“違章夾寄”四個紅字。
那天,上午的第三、四堂課是上有機化學,我什么也沒有聽見,筆記本上一字也沒寫,看了我那兩封“信”的同學們我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我只知道那天的有機化學筆記本很搶手,和我一起去取信的同學在課后都向其他同學借了聽課筆記。
放寒假了,我歸心似箭。帶著同學們在學校醫院里開的一些藥膏,還有兩個父母在醫院的同學送我的一些醫治關節炎的瓶裝顆粒藥丸,我回到了母親身邊,這才得知母親在我上學去的兩個月后,就得了一場急性肝炎,一連五天滴水未進。可那裝有兩片柚子葉的信,始終沒有寄出,一直還壓在她的枕下……
編輯 / 孫魯寧
(E-mail:sln8398@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