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勇用極誠懇的語調對我說道:“你能理解我嗎?理解萬歲。”每次我都這么回答他:“我能理解,但不贊成。”
長袖善舞的夏勇在我們一幫警校同學中一直以老大自居,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是我們中最會“混”的一個,并且也總是混得最好的。在學校的時候,他是我們的區隊長。區隊長這頭銜比班長要大一些,警校是半軍事化編制,所以不像普通院校似的分為系或班,而是把每屆學生分成幾個區隊,比如我們96級就只有四個區隊。夏勇的組織能力很強,他不僅工作出色又紅又專且溜須拍馬的功夫亦堪稱一流,極得校領導和老師們的賞識,對我們他則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但凡能幫忙的絕對不會坐視不理,所以頗有一些同學團結在他的麾下,形成了一個小有規模的“夏幫”。
我不是“夏幫”的成員,但與夏勇卻很有默契的感覺,因為——我們之間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夏勇的女友文文是我的上鋪,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們之間的那點事兒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呢,也在戀愛,而警校是明文規定不準戀愛的,雖然很多人都在愛河里游著泳,但都像是做地下工作一樣,對外堅持“打死也不說”的原則一概不承認。所以我們這兩對情侶的“違紀事實”,只有我們四個人確切地知道,也正因為這,我們彼此之間感覺似乎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很會心的那種。
當得知學校要在學生中發展一批黨員,競爭非常激烈,而夏勇和我的男朋友均在候選人之列時,我和文文這兩個傻女孩曾對著月亮虔誠地禱告:“讓他們倆都入選吧!”但萬沒料到,在最后的關頭,夏勇為了排除一個競爭對手,讓自己的希望大一些,居然說服了文文,指使她向指導員舉報了我和男朋友在談戀愛!然后,自然是我和男友輪番被指導員叫去談話,其實指導員也沒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兒,但既然有違校規又有人舉報,那就調查調查批評批評吧,可是節骨眼上這么一鬧騰,男友的名字從候選名單里被劃去了。夏勇如愿以償成了來自我們那個區的學生中唯一的預備黨員。知道真相后,我的感覺豈止是氣憤,更有悲涼——我最好的朋友背叛了我,只是為了一些不確定的利益。我對文文說:“你根本就不配擁有我們的友誼,因為你的所作所為對友誼來說是佛頭著糞!”從此不再答理她,偶爾碰到,她總是一副負罪的表情。
而我和夏勇的友情居然不咸不淡地維持了下去。那是在入黨風波塵埃基本落定之后的一天晚上,夏勇約我出去。在學校的水庫邊,我一見面就氣沖沖地對他嚷:“其實你要是不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也未必就會落選!為了入黨就可以害朋友嗎?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可怕了!”“對不起。可是我……”“可是什么可是!應該公平競爭嘛,使這種齷齪的招兒你不覺得羞恥嗎?”我氣憤地說。
他抬起了一直低著的頭,懇切地望著我的眼睛:“可是,生活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我跟你的男朋友不一樣,他有背景有門路有經濟實力,畢業以后優越的工作唾手可得,在學校里入不入黨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工作后他還可以在單位入。而我就不同了,我的家在貧困縣里還算是最貧困的,我父親有軟骨病,而且遺傳給了我妹妹,弟弟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了我,他幾乎是個文盲。你知道我們兄弟倆只有一條出門穿的褲子,誰出去誰穿,所以,我剛入學時領了警服就馬上換上,把平時穿的衣服寄回家,要不弟弟就出不了門!你知道以我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院校嗎?我選擇警校是因為這里提供口糧和衣服!所以我沒有任何現成的可以利用的條件,只有責任,沉甸甸的責任。我必須對家人的寄托和期待有所交代,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況像塊重重的石頭,時時刻刻都讓我感受到那分量!以我的外在條件,沒有門路沒有錢,畢業后不會走運到能進好單位的,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給自己加分,多一分就多一份希望!我真的很抱歉,你能理解我嗎?”雖然他幾乎是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并沒有被他說服——難道為了對家庭負責任、為了上進就可以不擇手段嗎?但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這番話對我是有一些震動的。
我盯著月光下水面浮動跳躍的粼光,遲疑地說:“我能理解,但……不贊成。”他把頭重重地點了兩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理解萬歲。”
這以后,我明顯感到夏勇的竭力關照,雖然他做了傷害我的事,但起碼這份彌補過失的心是真誠的吧,我也就原諒了他。
而我和文文卻形同陌路一直到臨近畢業。那陣子,大家都忙著話別,有天晚上,宿舍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各做各的事,房間里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忽然,一聲“嗨”嚇了我一跳,簡直疑心是自己的幻覺,抬頭看文文,她正在對我說話:“畢業后碰面的機會就少了。我們不是朋友嗎?我們曾經那么要好的……”她已淚流滿面。我愣了一會兒,眼淚也嘩地涌了出來,以往許多的溫馨畫面疊現在模糊的眼前:寒冷的冬夜里,她把厚的一床棉被讓給我蓋,自己縮在我的薄被子里半夜被凍醒;在山間游玩迷了路,我們兩人都嚇得半死,緊拉著手互相鼓勵……我們本是親密的好姐妹啊。
然而友誼失而復得的喜悅沒維持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這件事直接導致了夏勇和文文的分手。文文的父親患癌癥已三年,本來經過長期的積極治療,病情已明顯得到控制,誰知突然急性復發撒手人寰了。自幼喪母的文文失去父親的悲傷是自不必說的,她的前途也因此有一些變動——作為他們地區公安系統的元老,她父親原本是極有希望把她安排在省公安廳工作的,現在也不大可能了。
畢業會餐后,不見了文文,直到晚上,她才哭著回來,原來是夏勇向她提出分手。我的肩頭被她的眼淚滲得透濕,她說:“我覺得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親情、愛情全沒了!”怎么能在這個時候給她雪上加霜呢?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我非常愛文文,這是我的初戀,離開她我也很痛苦。可是我們不適合在一起。”當我找到夏勇,對他談起文文的痛苦時,他說,“你是了解我的家庭情況的,你不知道窮的滋味,我真是窮怕了!我們家把僅有的那一點點錢都傾注在我身上,每一個人都為我犧牲了很多,我是他們的希望,我不能讓他們失望。而文文是個嬌生慣養的嬌小姐,我們在一起只能互相拖累。”
“怎么見得就會互相拖累呢?你們可以共同奮斗呀!”我說。他咬咬下唇:“那太慢了!我怕等我有能力時‘子欲養而親不在’了!你難以想象我的父母一輩子過的是什么日子,我一定要在他們有生之年補償他們。”我冷笑一聲:“哦,如果文文的父親活著,他能對你加官晉爵有所幫助,現在他去世了,你也就沒這個指望了,還要文文做什么!”他又低了頭:“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忠孝難以兩全。”本來我是抱著幾分說和的希望來的,見他這樣的態度,一顆心冰涼地沉了下去——他的孝心他的責任感是難能可貴的,可他實現目標的手段卻讓人實在不敢恭維——什么都可以踐踏,什么都可以拋棄。
我再一次對他說:“我能理解,但不贊成。”
“理解萬歲。”他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
畢業后,文文傷心地回到了家鄉,我和夏勇則回到我們的煤城。正如夏勇所說,他果然分到一個偏遠農村的鄉派出所,不過這倒恰恰為他帶來了機遇。這樣的派出所大學畢業生大都不愿意來,因此正式警員不過三兩個,而夏勇又是黨員,所以,沒多久,年老的所長一退休,夏勇就順理成章地接替了他的位置。
夏勇在任期間,堅持“兩手抓”——一方面抓工作出成績,另一方面抓經濟為自己撈取利益。他能吃苦,又聰明,且目標明確,這兩手都抓得卓有成效。并且,他把撈取的利益全部用來向上賄賂。在此期間,夏勇還上了黨校。他利用自己的權力“罩”著一個欺行霸市的“煤老大”,因為那“煤老大”每次都能提前給他搞到黨校的考試卷。這樣,夏勇自然以非常優異的成績從黨校畢業了。通過這樣“多管齊下”,夏勇終于成功地將自己調到了市分局。
然后,他結婚了。他的妻大他五歲,性格不好,但家里在本地勢力很大。依仗岳父的權勢,夏勇竹子拔節似的官做得蒸蒸日上,二十八歲那年,他成了本市公安系統最年輕的副局級干部。
工作后,夏勇和我一直保持著頻繁的聯系。慢慢地,我發現他這是為了打探文文的消息,因為我是文文最好的朋友。一次酒后,他還流著淚說他這輩子只愛過文文,放棄文文是他最痛苦的選擇。我感覺到他還真是愛文文的。再后來,夏勇終于在城市里為父母買了房,存夠了他們養老的錢,為病弱的妹妹盤下了一處旺鋪,弟弟也安置了很好的去處。他親愛的家人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夏勇當然很欣慰,但卻看不出他的快樂,而且,他也不像以前那么有沖勁兒了。
春節期間,有一天他來找我,跟我說他的家庭生活很令他苦惱,他們夫妻感情糟透了,她最喜歡當著人羞辱他。我說這有什么好抱怨的,你本來也不是因為感情好才娶她的呀。他手撐著頭道:“我也不是鐵打的,我也有感情需求。在老婆和丈人眼里我只是他們的一條狗,我有軟肋在他們手里捏著,他們動不動就威脅說,如果我不聽話就毀了我。我真的好累。”我想起了文文,一股氣頂上來:“你和文文感情倒是好,是你不愿意娶她的!你累那你離婚就是了,你敢嗎?你舍得你的前程盡毀嗎?”他沒說話,沉默了很久,轉身離去。
這些年來,他一心奔著他的目標,為此不惜踐踏了友情、愛情,還有良心和正義。也許現在目標真的達到了,回頭看看,他丟了的那些東西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讓自己心痛吧?內心苦悶時,他常常在夜晚開車兜風。有時他也會來找我,談一些校園往事,大都是與文文有關的。每一次他重復地說起這些的時候,表情都是那么陶醉,看得出,他越來越留戀過去了。
4月1日的清早,有同學通知我:“夏勇昨天夜里出車禍,已經去世了!”我笑了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今天是愚人節啊?”“我怎么會開這樣的玩笑!車是直撞向墻的,十有八九是自殺!”
呵,夏勇,你是太累了嗎?你是心里苦嗎?
當哀樂奏起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夏勇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頑強、堅忍令人刮目,扭曲丑陋之處亦無從遮掩的朋友,永遠不會回來了。望著他的遺像,我在心里對他說:“夏勇,你這個自私鬼!現在你又玩起了死的把戲讓你的朋友流淚,根本不管人家心里有多難過!這一次,我不會再原諒你了!”
可是,恍惚中,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你能理解我嗎?理解萬歲。”我還是這樣回答他的:“我能理解,但不贊成。”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