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她已經五歲了。夏天的黃昏她手提著一籃豬草,牽著我的手在山坡上的田地里穿行唱著: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媽媽,姐姐怎么不上學呢?我問。
媽媽抱抱我,不要向她學,她傻。
姐姐正坐在門口擇豆角,回過頭來向我笑。怎么還不去給豬割草啊,豬都要餓死了。媽媽跟姐姐說話的時候,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喊,爸爸也是。這樣的時候姐姐總是怯怯地低下頭,頭低得要挨到地上去了。
我不喜歡跟姐姐大聲說話的爸爸媽媽,他們的樣子讓我害怕。爸爸是個老師,在十幾里外的村子里教書,一星期才回來一次。
更多的時候,我都由她帶著,前前后后地跟著她,她打豬草的時候,我坐在地頭上,拽那些開得紅紅黃黃的花,她割一會兒草抬頭看看我。換地方的時候,她把我抱到她前面的地上,這樣一抬頭就能看見我。
媽媽,姐姐為什么是個傻子?
傻子就是傻子唄,還有為什么,去去去。媽媽不肯回答我。
姐姐是傻子嗎?我抬起頭看姐姐的臉,五歲的我還不能明白傻子的含義。姐姐蹲下身摸摸我的臉,她的眼睛濕濕的,姐姐愛茵茵。我說茵茵也愛姐姐。姐姐是有點傻吧,她愛擺弄我的鉛筆,我的筆記本,生怕弄壞了似的,輕輕摸,輕輕碰,怯怯的。我抓住她的手,姐,來,我教你寫字。媽媽看見了,奪過她手里的筆,做你的作業去,她哪里會寫什么字,別浪費了紙。
姐姐臉上的笑慢慢停住了,手停在半空中,又慢慢垂下來。
她從來不和我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媽媽說她吃飯太響,難聽。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爸爸和媽媽說說笑笑,不停地給我夾菜。蹲在墻角地上吃飯的姐姐,不時拿眼光偷偷看我們。
我跑過去,拉起姐姐的手,媽,我要和姐姐一起吃飯,爸爸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叫我過去。我抓著姐姐的手就是不放,姐姐努力掙脫我的手,小聲嘟囔著,我吃完了,我吃飽了。我瞪著爸爸,堅持著不放手,爸爸喊了三聲后見我無動于衷,過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臉上立時起了五個指印,這是我長到七歲,他第一次打我。
爸爸媽媽睡了,姐姐悄悄溜進來,用手輕輕摸我腫起來的半邊臉,她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下雨似的,溫熱的雨。我的姐姐真是傻子吧,她不會讀書認字,她只會給豬割草,挑水做飯,洗衣,她一刻不停地忙著,像個小小的陀螺。教給她的兒歌,她也常常忘掉。她的手常年腫著,像熟透的胡蘿卜,只有夏天的時候才有本來的樣子,可也是青紫的。
媽媽不愛她。爸爸不喜歡她。所有的人都說她傻,可我覺得她很美。她的手很巧,會給我縫沙包,用七色的雞毛扎毽子,給我梳小辮。她認識許多種花,能叫上來很多種野菜的名字,還會像男孩一樣給我在河里摸魚,給我找秋天的蟬蛻,能爬到很高的樹梢摘紫紅的桑葚……我愛騎在她溫暖的背上,摟著她的脖子揚起手叫飛啦飛啦。
2
我十二歲的時候跟著爸爸到山谷外的鎮上去上學,我像只歡快的小兔子一樣在秋天的莊稼地里穿梭。對面的山梁上總有一個身影,我跑她也跑,我停她也停,直到我出了無人的谷口。我知道那一定是她,我的姐姐。
一次一個新來的老師問起我的父親有幾個孩子,父親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說,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我呆住了,我一直覺得父親是偏心的,他和媽媽都非常愛我,但我絕沒有要爭奪他們對姐姐的愛,我期望他們能像愛我一樣愛姐姐。我望著父親,想要詰問他,姐姐不也是女兒嗎?看著父親那日益蒼老的臉,我忍住了。
新年的新衣裳,永遠只有一套,雖然我長得已經和比我大五歲的姐姐一樣高了,我們兩個甚至可以合穿一件衣服。她的新衣總是我的舊衣,洗得發了白,褪了色,磨掉了袖口,可姐姐每得到這樣的一件衣服也總是很高興,在那個缺了一個角的鏡子里看著自己笑。我站在門后看著她,心里一直酸。她腳上的鞋子,是我穿舊了的,有時候是一只黑,一只紅,媽媽說,她要下地干活,要什么樣子,不露腳就行了。
再后來我變成了一個貪心的孩子,我開始嫌棄我穿了不久的新衣,要媽媽再給我買新的,然后把換掉的那些并不算舊的舊衣當作姐姐的新衣。這一年姐姐二十歲了。
總是不敢帶同學們回家,因為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們介紹她,說是我的姐姐嗎?她充其量只是我們家里的一個丫頭罷了。同為姐妹,家里好吃好喝的歸我,臟累苦歸她,可姐姐一點都不生氣,看我穿得漂亮,她反而很開心。
我疑心姐姐不是親生的。這個秘密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揭開。
3
她的爸爸媽媽來了要帶走她,姐姐躲在我的身后,求救似的抱住我。在我長大后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這樣親密地抱過我,不是她不愿,是她不敢,媽媽不允許她向我靠得太近,怕她弄臟了我的衣服。她的爸媽是一對很和善的夫婦,她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當時是因為結婚很久的爸爸媽媽不能生育,才抱了姐姐來做女兒的。也許當時抱來的時候是很愛她吧,因為有了我,她才受了冷遇。我抱著姐姐把她推向她的爸爸媽媽,她也是女兒呀,也是父母心里的寶貝,縱是送了人,也是千般的不舍才尋了來的。還給他們,讓他們去愛她吧。
姐姐用力抓著家里的門框,她哭著叫爸爸媽媽,叫著我的小名,她哭得很委屈,縱是被爸爸媽媽呵斥打罵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哭過。
姐姐終于留下來了,留在這個家繼續做她做不完的家務,受著媽媽的責罵,躲在我的陰影里承受著沒有愛的黑暗。她習慣了這里,她心里,這里是她唯一的家。
4
秋天,山上的秋棗紅透的時候,有人開始來收棗了,五毛錢一斤,姐姐好像終于找到了她想做的事,她早上起得很早,把家里要做的活都做完,帶上饅頭,上山摘棗子去了。姐姐出門從來不要伴,我知道她不是不怕孤獨,她是怕和別人一起她就摘得少了。姐姐天不亮就出門,天黑盡了還沒有回來。我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姐姐還沒有回來。媽媽也顯出焦急的樣子,見人就問有沒有見到我姐姐,都說沒有。會不會是不小心踩空摔到什么地方了,有人這樣說。我的心咚咚跳得厲害,顧不得害怕,跑回家里,抓了一件外套拿上手電筒,就向后山的林子里跑。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跑,邊跑邊哭,這么多年來,跟姐姐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全都涌上來。如果不是因為我,現在爸爸媽媽愛的應該是她吧,我帶著哭腔,大聲地呼喊姐——姐,姐——姐,從沒有這一刻,感到就要失去她的害怕,山谷回應著我的聲音,姐——姐。
風聲帶來了遠遠的回應,是姐姐。我循聲跑過去,黑夜里的姐姐像個巨大的怪物似的,身上背了一大袋棗子,手里還挎著一只籃子,看見我,她咚的一聲坐在地上,袋子掉出去滾了老遠。姐姐滿臉是汗,頭發粘在臉上,二十二歲的臉,看上去像是四十歲的大嫂,額頭上劃出了好幾道血口子。姐,天黑了咋還不回家?姐興奮地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她發現了一大片棗林沒有人去過,明天還要來摘,多摘一點“賣了給你買新衣服”。
我從背后抱著衣服濕透的姐姐,頭頂著她的頭。我的姐姐,她就是傻子啊。放著自己的家不回,寶貝不當,卻要在這里受著這份罪。
我努力想要對姐姐好一點,想要彌補父母對她的過失。她洗衣服的時候,我剛把手伸進去,她就驚慌地把我拉起來,你看書去。姐,我作業做完了呢,我幫你洗衣服。她不肯,說,天冷水涼,你坐在邊上看著吧。我蹲在邊上,看著姐姐凍得通紅的手指,在冰冷的水里洗著我的衣服,姐姐不時回頭看看坐在邊上的我笑。原來姐姐也是會笑的,她笑的樣子很好看,有一顆小小的兔牙,眼神溫柔。如果這是姐姐愿意要的幸福,我愿一生這樣陪伴她。
5我大二的時候,姐姐結婚了,姐夫是一個很老實的小伙子,一說話就臉紅。姐姐穿著紅色的嫁衣出門了,這是我記事以來她最漂亮的一天,穿著她自己的新衣裳。我在心底祝福姐姐,愿她從此幸福快樂。
姐姐婚后不久,媽媽因風濕病臥床不起,雪上加霜,爸爸也因骨折住院。姐姐瞞著我,和姐夫兩個人照顧躺在床上的父母親。暑假回家,看見骨瘦如柴的姐姐,我呆住了。一向對姐姐惡語相向的媽媽終于后悔了,她躺在床上捂著臉流淚,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一定不會那樣對你姐姐了??扇松軌蛑貋韱??姐姐的人生還能夠補回來嗎?姐姐給爸爸洗腳,爸爸不停地嘆氣。用愛喚醒的悔悟是最沉重的折磨吧。
夜里我挨著姐姐躺下,躺在母親的腳頭。我摸著姐姐已經變形的手指,我說,姐,原諒爸爸媽媽吧,他們老了。姐姐摸摸我的頭,我從來都沒有怪他們啊,他們把我養大了。是的,我的姐姐從來都沒有記著父母親的不好,只記著他們對她的養育對她的好,可那是怎么樣的養育???傷痛加著傷痕的。想一想,我的心就疼。
姐說,茵茵等你出息了,對爹媽好點,他們不容易啊。我聽見對面的床上,爹在被窩里的抽泣聲。
暑假還沒有過完,姐夫慌慌張張跑來,說姐姐暈倒了。醫生說是長期的營養不良,勞累所致。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堅持要背姐姐。姐姐拗不過我,小心翼翼地趴在我的背上,摟著我的脖子,不停地問我,我重吧,壓著你了吧。姐對身邊走著的姐夫說,看咱妹多好,你要對咱妹好啊,姐夫害羞地點點頭。
我騰出一只手把眼里的淚抹去,我的傻姐姐啊,我一輩子都不會丟開你的,因為,我沒有辦法不愛你。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