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父親坐在冬陽下,穿著厚厚的棉衣,倚在墻邊打盹。你就趴在他的身邊,呼呼地睡著。突然,你警覺地睜開了眼,朝著我豎起了耳朵,并齜開了牙。“丑丑,是我!”父親聽到了我的聲音,睜開了半閉的眼睛,一絲驚喜掠過,父親立即站起了身:“丑丑,是姐姐,不要叫!”你開始搖起了快樂的尾巴,尾巴上揚著,在父親的前后左右不停地歡跳著。
父親開始忙碌地到灶頭,舀上一勺水,放進幾個蛋。他還記得,我一直喜歡吃水煮蛋。你在一旁沒有閑著,父親坐在木墩上,向灶膛里添著草,你在他的膝間拱來拱去。父親輕輕拍著你的頭:“乖,聽話哦!”你開始在他足旁安靜了下來。我小的時候父親也這樣跟我說話的吧?那時他在遠方工作,偶爾回來,我在他的膝上爬上爬下,他忙著做飯,然后求我:“乖,聽話哦!”看到你乖乖地趴在父親腳邊,突然想起,是不是我離開家的無數個日子,就只有你承歡在他的膝下?
母親走了以后,父親更孤單了。我和老公一直堅持著要把父親接出來。可是父親進進出出地澆著門前的柿子樹:“不,你媽在這兒,我哪里也不去。”我求著他:“可是你一個人,我們真的不放心。”“呵,還有它。”父親撫著你的頭,眼望向了遠方。
2
你是怎么來到我們家的?我記得,那個清晨,我打開門,嚇得怪叫了起來,從來沒見過那么丑的一條狗!你的爸爸肯定是條大狗,媽媽一定是條寵物狗,所以你就長得似狗非狗,丑得厲害。那天的你,不僅丑,還受了傷。后腿淌著膿水,嗚嗚地哀鳴著。“走,你走!”我嚇得朝你尖叫。你不動,嗚嗚哭著。父親從樓上下來了,把你抱回了家,仔細地幫你清洗著傷口。站在清水里,你一個哆嗦,父親居然把你貼在他的懷里。
父親瞇著眼看你,央識文斷字的我給你取個名。“就叫丑丑吧,少有這樣的丑東西。”我躲著你,遠遠的。父親卻一個勁地喊好:“中,這個名好養!”父親的態度讓我大為不滿,就仿佛,你是他的幺女了。父親的時代,孩子喚作狗兒貓兒鎖兒罐兒的才好養。
3
你心安理得地在這個家住了下來。我已經工作,很少有時間回來。偶爾回來,看到父親居然拉著你的腳,在教你跳舞。“前進,后退,一二一!”父親哈哈大笑,你笨手笨腳地總踩不到點,“你就沒你姐聰明,那個時候,教她可是一學就會。”剛進門的我,聽了這話,想起小時候,我總是睡在父親的身旁,他教我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爸,你怎么這么說,它畢竟只是一條狗。”我有點不滿。父親也沒有太大年紀吧?但眼底是那種孤獨,深不見底的孤獨。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那個時候,別人家都生了一群兒女,只有父親心疼母親體弱,有了我之后,就不肯再要孩子。
可是,我已經參加工作。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我像一只飛出家門的云雀,快樂得記不起回家的門。幾次接到父親的電話,我的聲音噼啪響:“是爸?找我有事嗎?”父親在那頭,輕嘆了口氣,對著你說:“你要不要跟姐姐說幾句話?”我突然間就不敢再說話了。父親那頭,是滿滿一屋子的寂寞呀。母親在兩年前,終于受不了疾病的折磨,丟下相濡以沫的父親,一人去了沒有病痛的世界。從此,父親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你和我。電話那頭傳來你汪汪兩聲輕喚,我哽著嗓子跟父親說:“爸,我忙完了手頭的事,就回家看你。”
水煮蛋端了上來。父親開始不住聲地咳嗽,你仰起脖子看父親,剛才還歡跳著,現在卻安靜得很,眼里居然有種憂傷,我想父親能看懂,父親打開藥瓶數出藥片:“沒事的,這點小病還嚇不倒我。”我不知父親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你。你倒像是聽懂了,輕搖著尾巴,在地上坐了下來。支起耳朵,水水的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父親。
4
終于勸著父親肯跟我們住在一起,只是你,讓我好生為難。家里一塵不染,你來的第一天,就闖下了禍。在家里,父親暖暖的灶膛就是你睡覺的地方。所以這個到處是木地板的家,讓父親和你無所適從。父親進門的時候就叮囑你,這是姐姐的新家呀,你要乖乖聽話,不能亂動的。你果然很聽話,在家里哪兒也不敢去。晚上還是闖禍了。小寶寫字的宣紙攤在陽臺里,你以為那該是你睡覺的地方了。你忘記了請示,安靜地睡下去。小寶回到家震怒了。那是老師的作業呀!小寶尖叫著狠狠地朝你踢去。你還在睡夢中,夢中嗷地慘叫一聲,睜開眼便見小寶發瘋地踢打著你。你哀哀地叫著,不動,忘記了自己有奔跑的腿,還有森森白牙。你就那么低著頭。還是父親走了過來,從暴怒的小寶腳下救出了你。
我求著父親,先把你寄養在鄉下的親友身邊,以后再想法子把你接來。父親不依不饒:“以后?是什么時候?”這個我可說不準。一向好脾氣的父親沖我發了火:“我說不來你偏要我來!你媽走了,是誰陪我度過那段日子?我躺在床上,有的時候,半夜醒來,鞋子還是它幫我銜來的!你從來就不知道,它居然學會了幫我拉燈繩。”父親一直有尿頻的毛病,眼睛又不好,半夜摸黑起床很不方便,倒是你,每晚睡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居然會在父親翻身起床的第一時間,拉開燈繩。這些我都知道。可是留著你,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樣的事要發生。
父親也住不慣大理石木地板的家。父親帶著你,更多的時間逗留在外面。一天從外面回來,小區的保安剛換過人,攔著父親不讓進。父親的方言小保安又聽不懂。父親急了,硬是要往里闖,小保安認真地攔住了父親。你幾時見過這樣的場景,往上一躥,就聽小保安叫著捧起自己的手指,有血從指縫中流下。
被通知到的我們,匆匆趕來,把父親領回家,把小保安帶去打了疫苗,老公的臉陰得能滴下雨。小區的人把我們家圍得水泄不通:“這樣的瘋狗養在這兒,我們還要不要安全了?”這時的你,已經知道闖下了大禍,耷拉著腦袋一聲也不吭。父親也不說話,父親知道,這次怕是保不住你了。父親盛了滿滿一大碗紅燒肉,端到你的跟前,不說話,只撫著你的頭。你吃一下,搖一下尾巴,吃一下,搖一下尾巴。父親還往碗里添肉:“吃吧,也不知明天你還能不能吃上飽飯。”突然好不忍,無數個我不在家的日子,陪著父親的就是你吧?
你走了,被我們送到了鄉下的親戚家。你盯著父親看,一步一回首。父親卻不看你。父親坐在我為他準備的陽臺上,父親曬著太陽,我從來沒有哪一刻,感覺那樣強烈,父親是真的老了。
5
父親依然尿頻,父親依然會在半夜起來摸向洗手間,蹲不慣馬桶,父親在半夜重重地嘆氣。我睡眠一直很深,有時想起父親半夜常起來,一個激靈驚醒,卻見父親已經從洗手間走了出來。看著父親,父親就會有點不好意思:“又吵醒你們了!”小寶就睡在父親的旁邊,父親堅持不要我為他亮著燈,說那樣會影響小寶睡覺。那樣的時候,父親會習慣地盯著床前的方向看,我知道,父親又在想你了。
那天,我帶著父親到公園去散步,居然遇上了你。那是為數很少的一次,我一直忙,天天向父親許諾,有空一定帶他到處走走,可是這個空一直等不來。父親有我的攙扶,顯然高興壞了,他像個孩子,指著樹上的鳥,說個不停。突然,父親停下來了,我也停下來了,我們看到了你。才幾天的工夫,你已經很瘦很瘦,身上的毛脫落得厲害。父親突然發現你的腿有點瘸,父親快步跑了上去,父親伸出顫抖的手,他的手撫過你的傷口,你低低地嗚咽著。父親小聲地埋怨:“怎么跑回來了,那么遠的路怎么過來的?還把自己弄成這樣。”你偎在父親懷里,很乖很乖。父親從口袋里掏出餅干:“吃吧,快吃。”你直起身,前爪搭在父親手里,一邊吃一邊似在撒嬌。“它一定是放心不下我。”父親眼紅了。我的眼在瞬間也紅了。“其實那天它是見小保安推我了,要不然絕不會咬他的。我們小寶那么踢它,它都沒動小寶一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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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很堅決地要求回到鄉下。父親要帶著你一起回家,父親說,在他最難的時候,你陪伴過他,他現在依然不能把你丟下。那天,我用車送父親和你,你乖乖地趴在車內,貼著父親。父親拿出梳子,把你頭頂長長的毛發梳起來,扎上兩條小辮,眼里滿是慈愛。父親又開始了唱歌:“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
我們一直沒有留意,父親的行動已經很是反常,只是以為他把你當成了兒時的我。父親更長時間地幫你扎小辮,你拳曲的毛發被他扎上大紅的蝴蝶結。父親帶著你,在村頭走來走去,卻一次次忘記回家的路。我們依然很忙,只在周末回家。回家的時候,我們總看到你頭頂著蝴蝶結在父親的前后左右,蹦蹦跳跳。父親會喚你丑丑,偶爾會喚錯:丫丫。
7
那個晚上,家里的門口有嗚嗚聲,我披衣起床,透過貓眼,我什么也看不到。以為是錯覺,返回床上,側耳再聽,是丑丑的聲音!我忙打開了門,丑丑往我身上蹭,我有點慌,這半夜,老家離我這兒可是四十多里路呀。突然想起你一定很累,敞著門,喚你進來,你不進。叼著我的褲腿,很著急的樣子。來不及準備什么,匆匆跟在你的身后,攔了輛車,往家趕去。
父親在床上,白發遮在額前。我急忙喚他,他已經昏迷。父親被送往醫院,命是撿回了,卻不再會說話。那幾天,你一直陪在醫院。有上次的經歷,你已經變得很安靜,你怕嚇著來人,一直躲在床下,我用床單掛下來。護士過來時,你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段時日后父親示意我們還把他送回老宅。父親一直沒能開口說話,只用眼神求我們,手死死地抓著床,嘴里唔呀,有口水流下。你就在他的床前,父親突然流下了眼淚。我拼命地點頭,我懂,我會把這座老宅保留著,為你,父親走得很是牽掛。可是你卻不吃不喝起來,父親墓前的鮮花還芬芳著,你長長久久地蹲坐在那里。我們料理完后事,離開了那座老宅,我已想好,我要把你帶走。可是我們發現,你卻失蹤了。
好幾年了,我們一直在尋找,我在家門口的樓道里用木頭搭了一個小窩。半夜,我常側耳聽,希望能聽到門外有你,有你喘息蹭門的聲音。人面前,我永遠不提你。不是因為想不起,只是因為有些人有些事,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你讓我想起,其實老父親要求的一直很少,少到你輕易就做到了,我作為他唯一的女兒、唯一的親人卻一直做得不好。父親,丑丑也許只是對我失望,才在你走后,連我也不再要了。如果有來生,我會做得比今生多一點,多一點時間陪在你的身邊,多一點時間陪你說話,聽你嘮叨,決不輸給丑丑。決不。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