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都是知青子女,結了婚,生了女兒,后來離婚了。離婚的原因很偶然,發生了一點兒矛盾,吵著吵著就當了真,偏偏他又是個極內向的人,不會哄也不會騙,就這樣一直別扭著,直到辦了手續。離婚后她帶著女兒住在父母留給她的一套一居室里。這期間,她在一家超市做營業員,他開出租車。每個周末,他都來看一次女兒,捎帶著幫她做點粗重活。離婚三年,他和她都沒有再找另一半,親戚朋友都說,好好的離什么婚呢。
那個星期六,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來看女兒,她有點奇怪,女兒吵著要爸爸,她便往他家打了個電話,結果卻是晴天霹靂,他肝壞死,已經昏迷住院。
她一下蒙了頭,深一腳淺一腳往醫院趕。醫生的話簡單得像一根冰條直戳人心:必須進行肝移植,否則就沒救了。手術費要二十萬。他和她的父母都是返城的上海知青,家底很薄,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就因為經濟條件的原因一切從簡。二十萬,無疑是天文數字。她眼看著他父母含著淚在醫院的通知單上簽下了“放棄”的字樣。
她睜了一夜的眼,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醫院,找到醫生說,她賣房子籌手術費,趕緊幫他聯系肝源。跟著到房產中介所將房子掛牌出售。消息一傳出去,大家都呆了,要好的小姐妹紛紛來勸她:“賣了房子你住哪里?”“他要是救不過來,你豈不是人財兩空?”“他父母都放棄了,你還出什么頭?”
房子賣了。因為賣得急,比市價低了好幾萬,她唯一的要求是要現金,一次付清。拿到錢她就往醫院趕。他躺在病床上,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輕輕拍著他的手:“我們復婚。”有人說,女人真傻,都快死的人了,能出錢救他,已經是仁至義盡,還復什么婚呢?
婚也復了。因為個案的特殊性,民政局的人來醫院幫他們現場辦理了復婚手續。沒有鮮花也沒有儀式,他還是躺在病床上,唯一有點喜氣的,是床頭柜上幾包阿爾卑斯婚禮奶糖。
肝源在最后期限前找到了,一切都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做完手術醫生說,再晚兩天,即使有肝源,也救不活他了。為了多掙錢,除了他動手術那天她請了一次假,其余時間都照常上班,一天也不曾落下。好在上海的商場都是做一天歇一天,她也沒耽誤去醫院照顧他。
手術一個星期后,他脫離了危險期。得知這個消息,她松了口氣,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醫院的病友們捐了點款,派了代表送到她家去,她正在收拾東西,因為家境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他的病,小小的房子里簡直四壁空空,地上擺著幾只裝電器的大紙箱,她就往箱子里一一放被褥、衣物、日用品。大家問她:這是干什么?她說:這幾天光顧著忙他的事,都忘記新房主快要來收房子了,這不,收拾收拾準備搬家呢。有人問她:沒了房子,以后怎么辦呢?她笑笑:先租房子,只要人好了,總會有辦法的。有人試探著問:你想過沒有,萬一他救不過來,怎么辦呢?她沉默了半天,才答:看到他父母都放棄他了,我心疼得受不了,我再不管他,誰來管?他才三十五歲啊。
有人在門邊發現了一只鞋架,原木的顏色,四層高,還有個放雨傘的托子,既實用又拙樸有趣,就問她:是在哪兒買的?她有點羞澀:這是他自己做的,蠻合用。說著指點著家里的東西,女兒的小自行車是他買的,釘在墻上的雜物架也是他做的,桌子上漆成彩色的儲蓄罐,也是他親手做的。鞋架上放著三雙拖鞋,一雙男式的,一大一小兩雙女式的。他們明明是離了婚的,然而他的影子在她家里,卻無處不在。
挺過復雜的排異反應,他慢慢好起來了。住院的時間久了,病房里的幾個病友熟悉得像好朋友一樣。趁她不在,大家開他的玩笑:“你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有個這樣的老婆。”有人問他:“她帶個孩子,找對象不容易,你卻不一樣,離婚三年多,你怎么就沒想到再找一個?”他不擅辭令,好久才憨笑著憋出一句話來:“我當時就想,等她找了,我再找。”有個外地病友感嘆:“都說上海女人精明,會算計,我看不全是。這樣實心眼的女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呢。”
她來的時候,總是捧著一個大號的保溫桶,母雞湯是補身體的,黑魚湯是收刀口的,湯里漂幾粒紅艷艷的枸杞,煞是好看。她舀一匙送到他嘴邊:“快,趁熱喝。”他撫著她的手:“你也喝,看你,瘦了多少了。”她拗不過他,便喝一口。每到這時,滿病房的人都放輕了動作,那些瑣碎的喁喁細語,像月光瀉地,把整個病房都照得溫馨起來。
每個人對愛都有不同的詮釋,她的最簡單,因為她心疼他。她和他是同林鳥,所以,大難來的時候,她拽住了他的手,沒有獨自飛。
朋友住院,去看望她,這個故事,是在上海華山醫院里親眼看到聽到的。
編輯 / 王 琳(E-mail.wllonl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