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族

編譯：楊春

一

暑假過去約二十天，離校以后很久，見到了森野。早晨在訓話教室上課之前，來到學校的森野，穿過唧唧喳喳說話的同學，走近我的課桌。我們之間沒有互相打招呼問好的習慣。森野在我眼前站住，從口袋里掏出一本筆記本，放在課桌上，一本沒有標記的筆記本。筆記本手掌大小，封皮是茶褐色的人造革，和文具店里賣的普通筆記本沒什么兩樣。

“撿到的。”她說。

“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

森野掏出筆記本后，不知何故產生了快活的氣氛。她用手握住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并用光滑的肌膚觸碰人造革的封皮。

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內容，筆記本的前半部寫滿細密的文字，后半部仍然是空白紙頁。

“文章從最初讀的情況看……”

她說話的口氣，表示她只是用目光在追隨一無所知的他人寫下的文字。文章換行的地方很多，像是分了好多條目的小段記事。

五月十日

車站前認識一位名叫楠田光惠的女子。

年齡十六歲。

打了招呼后立即乘車。

那地方和T山相連。

姑娘朝窗外眺望的時候，母親凝視報紙的投稿欄的內容，說著什么。

T山山頂附近停車。

從皮箱里取出裝有刀和釘子的皮包，姑娘笑著問那是什么東西。

……

這段記事還有下文。

我對楠田光惠的名字特別注意。

……三個月前，向T山方向，有一家三口人去遠足，到T山后，父母在打盹兒休息，兒子想和父親一道游山是不行了。

白晝過去，兒子一人去森林中散步。

母親察覺到兒子不見了。此時，森林那邊傳來凄厲的喊叫聲。夫婦倆立即到林子里去搜尋，見到了男孩，他頭微微抬著，以向上看的姿勢站在那兒。父母隨著兒子的視線方向望去，首先看見周圍一片樹干被染成赤黑色。此外，眼睛平視的高度上，一件不知什么奇怪的小物件被釘子固定住。朝周圍放眼一看，幾乎每棵樹上都釘著釘子，釘子上掛著一樣東西。

那就是楠田光惠。她的尸體在森林的深處被解剖。而眼珠，舌頭、耳朵、拇指、肝臟等等，被釘子釘在樹干上。有一棵樹自上而下按順序并排釘著左腳大拇趾、上唇、鼻子、牙，另一棵樹則像裝飾圣誕樹一樣釘著被害者身上的其他器官。

這件事立即轟動全國。

森野手頭的筆記本里，有關被害的楠田光惠，身體的哪個部分被什么樣一種釘子釘在樹上等內容，被全面地、興趣盎然地記載了好幾頁。

我從電視、雜志、互聯網上，獲得了有關此事件的詳細信息，而在這本筆記本里，卻記述了媒體沒有披露的更詳細的情節。

楠田光惠是住在鄰縣的高中女生。最后見到她的人是車站一幢大樓旁她的一個朋友。因此，楠田光惠成了今天全日本沸沸揚揚傳聞的，所謂獵奇殺人案“最初的”受害者。

類似手法的殺人事件又發生一起，它被看做前案的連續案件。

“第二個被害者的情況，也寫著呢。”

六月二十一日

抱著購物袋等公共汽車的女子朝我打招呼。

女孩自稱叫中西香澄。

說車要將她送到家門口。

車朝H山方向駛去。坐在助手席上的女子悟出車不是朝家的方向開，嚷嚷起來。

車一停住，掏出鐵錘一擊，聲息全無地靜下來。

H山深處的小屋里，將女子的尸體放進去。

……

一個月前，作為專科學校的學生，中西香澄的名字全國都知道了。報紙、新聞大肆傳播。我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知道了這件事。

中西香澄被放置在小屋里。這座小屋長久以來就沒有屋主，屋漏得厲害。屋里霉跡斑斑。墻壁和床都是木板拼接的，長寬各三米見方。

住在H山腳的一位老人，早晨從山上采野菜回來，途經小屋，發現一直是門窗緊閉的小屋門開著，不知不覺走近前，聞到一股異臭味。老人從門口朝里張望，起初看不出來里邊有什么東西。

小屋里的木床上并排躺著的是中西香澄的尸體。和第一個被害者一樣，身體被分解。在床的一面，尸塊按十寸左右的間隔工工整整地放置著，縱橫各放十塊。也就是說，中西香澄的尸體被分割成一百來塊碎片。

筆記本里記錄了分尸作業的經過。

沒人知道作案人是誰，當然，殺害她們的兇手也就逍遙法外。

大眾媒體對這兩起連續獵奇殺人事件的火暴報道，激起一片喧嘩。

“我可喜歡看這類事件的新聞呢。”

“為什么?”

“因為不同尋常呀。”森野淡淡地說。

其實，我出于同樣的理由，經常找這樣的新聞看。所以，她的話我容易理解。

殺了人，還要分尸，再將其分散排列，成為這樣的人，或者這樣的人，世間還真有。

我和森野對這樣陰郁的話題都抱著特別的興趣。悲慘，聽的瞬間令人腦袋發直的段子，是我們經常搜尋的目標。這種不可思議的癖好，嘴上不好明白地說出所以然，只是在無言以對的時候，互相感覺到。恐怕在一般人聽來會皺眉的話題，我們的感覺卻不是那樣的。因此，我們之間談起世間的刑懼，各種各樣處死人的方法的時候，聲音放得特別低。

森野將臉從筆記本上抬起，眺望窗外。我知道，她在想象并回味中西香澄被分解成碎塊，放置在床邊的樣子。

“這筆記本，你在什么地方撿到的?”我問。

森野就將撿到筆記本的來龍去脈說了。

昨天傍晚，森野去了喜歡的那家飲茶店。飲茶店的店主人不愛拋頭露面，沉默寡言；店堂里安靜，光線暗淡。她一邊喝著店主人為她倒的咖啡，一邊翻看《世界殘酷故事》；突然聽見雨聲，抬頭朝窗外望，外邊正下起傍晚的雷陣雨。站起來準備走的顧客，重新落了座。森野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些顧客。為等陣雨過去，還得在飲茶店里待一會兒。

那時，除了森野，飲茶店里還有五位顧客。

森野要上洗手間，就從座位上站起來。穿過店堂的時候，腳下有種奇怪的感觸，地上鋪著黑色的地板條，不知誰掉下的筆記本落在上面。森野踩著了筆記本。她將筆記本撿起來，隨手裝進口袋里，沒有想到問一問失主是誰，當然也就沒打算還給人家。

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顧客們一個個抬頭眺望下著雷陣雨的窗外景色，人數沒有減少。雷陣雨下得正急的時候，店老板因為什么事外出過，這從他全身衣服被淋濕這一點可以看出來。

森野忘了撿筆記本的事，重又埋頭讀她那本《世界殘酷故事》。

傍晚的雷陣雨停了，太陽的斜照出現在天邊。那幾位顧客站起來，走出店門。夏日的斜照很快讓道路干爽起來。

森野想起筆記本，并翻讀筆記本的內容，像是回家以后的事了。

“我那天共上了兩次洗手間。第一次去洗手間的時候，筆記本還沒落在地板上；之后就下了陣雨，沒顧客來，也沒顧客走，顧客的數目也就固定下來。我第二次上洗手間，筆記本那時已落在地板上，被我撿到了。犯人一定就在店內。他們是住在飲茶店附近的人。”她這樣說著的時候，兩手在胸前搓著。

兩具尸體在離我們住的城市兩三個鐘頭行程的地方被發現。因此，不能排除犯人就在這座城市的可能性。不過，也只能這么說說，并不意味著是事實。

兩起殺人事件發生后很快盛傳不衰。尚未披露的謎團，被當做猜測獵奇的對象，全國都在談論這件事，連小學生也注意到有這么檔子事兒。應當說成了婦孺皆知的有名的案件了。

這樣想來，說犯人就住在周邊，還難說。

“筆記本也許是根據報道，摻進想象編造的呢。”

“那就繼續看筆記本的內容吧。”

那正好。森野像有同感。

八月五日

一名叫水口七美的女子乘車。

S山附近的面館里相識。

朝山的南側行，有一神社。

和女子一道走入森林。

……

森林的深處，筆記本持有者用刀朝水口七美腹部刺去。筆記本當中記錄了女子身體被毀的情況。細密的文字描述了兩眼被挖出的情形，子宮的色澤，然后，水口的尸體拋置于森林深處。

“水口七美的名字，聽說過嗎?”

森野回答聽說過，我則搖搖頭。

直到目前尚未發現有水口七美尸體的報道。

二

最初認識森野，是升二年級，和森野成了同班同學時。最初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是個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家伙。

課間休息在走廊散步的時候，都躲著人獨自行動，一句話：不合群。雖然全班只有我和森野是這樣一種性格，可是，我和她還有另外一種情形也一樣，就是當著嬉笑作樂的同學之面，并不作出冷眼旁觀的樣子。在我，是人家跟我說話，我也搭腔，為維持圓滑無礙的人際關系，還開點玩笑。這樣，最起碼的日常生活是相安無事地應付過去了。

然而那從來就是表面裝出的姿態，當著同學的面做出的笑臉不過是假面具而已。

最初和森野搭話，森野就將我的假面具揭開了。

“喂，你那逢場作戲的表演技巧，也教教我呀!”

下課后，森野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地說，內心深處，她認為我的一些行為是可笑的吧。這是五月結束的時候。

打這以后，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兒。

森野只穿黑色的衣服，又長又直的黑發直達靴筒，反襯出肌膚的分外潔白，手如瓷器般光滑細膩。左眼下方有一小黑痣，像扮演小丑而描畫的那樣子。她全身散發出魔術般的魅力。

森野的表情變化不比一般人少。比如，讀一本有關俄國殺人魔殺害五十二名女人和孩子的書時，顯出亢奮快樂的樣子，在同學們哄鬧相戲的時候，并不是一臉死氣沉沉，而是雙目炯炯。

只有和森野交談時，我才不故作姿態戴上假面具。這做派如換了談話對手，人家會犯嘀咕：這么死板的表情，怎么連一點笑意都沒有啊。而對她來說，我那樣正表示了和她的坦誠相見以及對她的信賴。

恐怕出于相似的理由，閑暇的時候，她總找我談話。我們盡量避免招人顯眼，在教室里同學們鬧哄哄的氛圍覆蓋下，過著安靜的生活。

終于暑假開始了，我能心安理得地讀那本筆記了。

離校的次日，我們在車站會合以后，乘電車朝S山的山腳駛去。

因為是在校外，我首次見到森野沒穿著制服，而是換上了便裝，一如既往，她選的是暗色調的服裝。而從森野的眼神看出來，她也注意到我和她一樣，偏好穿深色調的服飾。

電車內是安靜抑或嘈雜沒大礙，反正我們沒有談話，各自讀一本書。她在讀一本有關虐待兒童的書，我則在讀一本有名的少年罪犯的家人寫的書。

我們下了電車，朝一家舊式香煙店的老大娘打聽，S山周邊一帶有幾家蕎麥面館，大娘說，這附近只有一家蕎麥面館。隨后，森野著實發了一番感嘆：

“煙草這玩意兒害死了多少人哪。可如今煙草自動銷售機又奪了這大娘的飯碗，也不亞于殺人哪!”

我找不出巧妙確當的回答，沒有接茬兒。

走在通往蕎麥面館的上山坡的路上，山的一側呈尖峭的曲線。蕎麥面館在山腳下，和一家飲食店并排在路旁。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影和車輛。蕎麥面館附設的停車場—輛車也沒有。店卻不像沒開，因門前的招牌上寫著“正在營業”，所以走了進去。

“這里是犯人和水口七美見面的場所。”森野一直像觀光客一樣，朝店內環視。“這倒有點失敬。現在，他們到底有沒有在這里會面，還不能肯定。我們就為確定這一點而來的。”

我沒朝她望，低頭讀筆記。藍色墨水筆書寫的字跡。

筆記本只記錄了殺害三名女性的情節。此外，在本子的開頭，書寫了若干山名。

山名前分別附加了◎、○、△和×等符號。從丟棄三人尸體的山前附有◎的符號看，殺人犯是否認為那座山是丟棄尸體的適宜場所?

筆記本沒有顯示持有人是誰的任何痕跡。

沒有考慮將筆記本交給警察。我們什么也還沒做，如何捉住罪犯?筆記本在警察手里的舌，或許會早點捉住殺人犯，而最終無辜的犧牲者也會減少吧。本來，將筆記本交給警察是一種義務。

然而遺憾歸遺憾，只當沒撿著筆記本，因而保持沉默，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憐的高中生啊。

“第四個被害者出現的話，那簡直就是死在我們手上。”

“受不了啊!”

我和森野一邊“呼嚕呼嚕”吃面條，一邊說話。她說“受不了啊”這句話時，并沒有“受不了”的表情，只是專注于吃養麥面條，可能針對面條而說的吧。

在蕎麥面館里打聽到了神社所在的場所。

散步的時候，森野打量著筆記本，指尖多次在封皮上描畫著什么，那兒可能有殺人魔鬼觸碰過的痕跡。那行為顯示出她對罪犯抱有敬畏心理。

我倒很少有森野那樣的情緒。在我看來，那是一種不謹慎的表現。犯罪分子是要受懲罰的一類人，不應該用看藝術家、革命者的眼光看他們。

而話又說回來，世間確有崇拜有名的殺人犯的特殊人物，但倒不是說這些人都個個想成為殺人犯。然而，我們已成為這本筆記本失主所行事件不祥的俘虜。所謂犯人就是瞬間越過日常生活的邊線，作踐人格和尊嚴，犯下殺人分尸等等惡事的人。

就像一場噩夢，欲罷不能。為了去神社，從蕎麥面館出發必須朝山頂走，沿長長的梯級拾級而上。我們這些人，對大動體力的運動抱有說不清的不情愿，因此，走這樣的山路是件令人不快的事。

到達神社，我已感疲倦。立即在神社內的一塊石碑上坐下來休息。神社庭院里的樹木枝干高大，抬頭望去，盛夏的太陽從茂密的枝葉間朝下窺伺。

我們倆并排坐著，周圍響徹著從頭頂飄下的蟬聲，令人耳根清靜，心地單純。森野的額頭已滲出汗珠。過了不久，森野一邊擦汗，一邊站起身，開始搜索水口七美的尸體。

“犯人和水口打這兒一塊兒走過的。”森野和我并排走著，低聲這樣說。

神社的深處，朝向森林。犯人等走了多長的距離，朝什么方向，都是未知數。為此，只能摸索著無頭緒地尋找。烏云的影子籠罩下來，過一會兒，又亮了起來。

“那兒還沒搜呢。”這樣說著，森野離開我，不久從遠處喊我的名字。

循聲走去，懸崖的下邊，是森野的背影，兩手垂下，立在地上。我從她打橫的地方，見到了她一水口七美。

在森林和懸崖之間狹窄的地方，一棵大樹的濃蔭下，夏天薄暗的光線里，水口赤條條坐在地上。腰部觸著地面，背倚大樹樹干，兩手兩腳無力地張開……血跡殘留在周圍深黑色的地面上，不遠處，水口的衣物散落一地。

我們在尸體的正面呆立，傻乎乎靜靜地望著她。

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靜靜地凝視。

次日，森野給我發了一條手機短信：“筆記本還我。”

她的手機短信一向簡潔明快，沒有多余的廢話。我知道，森野對咔啦咔啦的鑰匙串和電車上吊環等等發出的聲音抱有憎惡的感情。

筆記本我帶回家了。從水口七美被害現場離開后，沒有將筆記本還她。

在歸途的電車里，森野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兩眼凝視著遠方。

森野在離開現場的時候，將落在地上的水口的衣服塞進皮包里；衣服幾乎撕裂成兩半，帽子和坤包卻完好無損。

水口七美的坤包裝有化妝用品、錢包、手帕。在歸途的電車里，我看到了這些東西。錢包里夾著的學生證表明水口七美是鄰縣的高中生。

坤包里還裝有貼有不干膠貼紙的筆記本，通過學生證的照片和筆記本前面的不干膠貼紙相片，我們得以目睹水口生前的芳容。水口和她的一幫朋友，在不干膠貼紙中間一小塊封印中展開笑顏。

接到短信的當天午后，我和森野在車站前的麥當勞會面。

森野和往常不同，沒穿深色服裝。因此我乍一看，差點沒認出她來。她頭上戴的帽子和昨天在水口七美遺體邊拾到的帽子一樣，服裝也和那件撿到的撕裂的服裝相似。

發型和化妝，和膠貼紙相片里水口七美的打扮完全相同；水口的衣服撕裂了，因此，森野的衣服只能說是和她相似吧。

她接過筆記本，似乎很快活的樣子。

我問：“尸體還在森林里，讓水口的家人知道嗎?”

她略加考慮，決定暫不管它：“什么時候，警察會發現她的吧?”

森野就像死前的水口七美，談起了水口的死。

水口的家人現在怎樣?因水口七美失蹤而亂成一團嗎?她有男朋友嗎?在校的成績如何?

森野稍稍和往常不一樣。和她一起談話時，說話的方式、動作都游離出平時的她。前額的劉海兒引人注目，并且以不遠處就坐的一對夫婦的神氣為話題向我說事。這些都是迄今為止從未見過的森野的舉止。

我并不認識水口七美，可是，如果水口七美見到今天的森野，她不會有如我一樣的感覺吧?

森野手肘支在桌子上，很快活的樣子。身邊放著曾是水口七美所有物的坤包，抓著坤包的拉鏈，拉鏈上系著一串很有個性特征的鑰匙串。

“眼下，這身打扮是不是有點過分?”

“是嗎?不是蠻好的嗎?”

這就像森野在扮捉貓貓的游戲。此外，那笑的樣子，窺視著鏡子里眨動的睫毛的樣子，只是不像一般的女高中生，感覺水口七美在進一步侵吞著作為扮演者的森野的靈魂似的。

從麥當勞出來，森野極其自然地牽著我的手走，自打我指責她的這身裝扮到現在，就是這樣，感覺不到森野本人。

我一定是在握著死去的水口七美的手吧。

在車站和森野道別，回到家，首先打開電視。新聞照例報道了獵奇殺人事件，介紹了第一和第二被害人的情況，三番五次都是老一套，沒有新的內容。

水口七美的名字，還沒出現在新聞報道里。

在有關第一和第二被害人情況的報道中，伴隨著被害者親友家人悲傷場面的電視畫面。

屏幕上還顯示出兩位被害者的寫真鏡頭…--

我想到了森野，產生不祥的預感。然而，發生這樣的事應當是很少的。這樣想的時候，立即又對自己的考慮做了否定。

電視屏幕上顯示的兩位被害者發型、服裝和水口七美相似。

如果這樣，現今這樣打扮的森野是否也是殺人魔追尋的襲擊目標?

三

麥當勞快餐店會面三天后的傍晚，我的手機響墾了短信接收音。打開一看，短信是森野發的——“救救我。”

液晶屏幕上只有這簡短的幾個字。我隨即回復短信——“怎么了?”

等了一會兒，沒有接到她的答復。我于是撥打也的手機號碼，然而沒有聯系上，是她的手機已關機，還是手機被摔壞了?

夜里，向森野的家里打電話。她家的電話號馬，以前曾聽森野說起過，但我過去找不到往她家打電話的理由，不曾直接向森野要過她家的電話號碼。不過，森野向我說過，她有時偶爾弄混了她家的電話號碼，頭腦亂成一鍋粥。通過回憶她向我敘述這件事提到的數字，我想起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里響起的是森野媽媽的聲音，聲音響亮而且語速很快。

我說我是森野的同學，老師要我捎話，要找森野談談。

對方沒有吱聲。

頭腦一閃念，森野不會遭到意外吧?萬一——

掛斷電話，我徑直向森野家趕去。我知道她家離車站不遠，并開始向人打聽她家的住處。她家住在車站里側，一棟公寓的三層。

按響門鈴，電話里聽到的女性的聲音開了腔；門打開，面前站著的無疑是森野的媽媽了：

“啊!歡迎歡迎。”

森野的媽媽系著圍裙，完全是普通家庭主婦的樣子。這和經常見到的森野的氣質相差甚遠。我暗自思忖：這樣的母親，怎么會生下那樣一個女兒來呢?

我謝絕了進屋里坐一坐的邀請，只打算在門外拿到我要的東西后就離開。

我提到筆記本的事，她像一直都惦記著這事兒似的，很快拿了出來。我一邊接筆記本，一邊問她是否讀過里邊的內容，森野的媽媽搖搖頭：“那么小的字，讀起來費神。”

向車站走著的時候，翻開筆記本人造革的封皮，打開那標有山名的一頁。

殺人犯將遺棄尸體容易的山名列了表，山名標有“◎”符號的，顯然是犯人判斷為特別容易遺棄尸體的山。因為標有“◎”符號的山共有四座，到目前為止，發現有尸體的山都出自標有這種符號的山當中。

如此看來，標有“◎”符號的四座山當中，三座已置放過尸體，剩下最后那一座，是不是考慮拿來置放森野的處所呢?

那是N山。

我向乘務員詢問去N山乘哪一班電車去最好，然后買了票。在離N山最近的一站下來，然后必須乘公共汽車，N山腳到處栽培著葡萄，從公共汽車車窗里常常看到葡萄采集指示牌。

車正駛向N山里，犯人在哪一處拋棄尸體的呢?恐怕，是在任何人都聽不見被害人慘叫的地方，殺人魔施行他的殺人儀式的吧。我還沒見著那地方。

公共汽車里只有我和駕駛員。我一邊看車里張貼的行車路線圖，一邊聽駕駛員說話。接近N山，離殺人犯犯罪現場也就近了。

從我和森野住的地方出發去N山方向，幾乎所有的車輛都應當使用N山東側的縣道公路。本來通往N山的道路并不少，只是除了這縣道，其余的公路并不連接我們住的地方。

殺人犯挾持森野到N山來，肯定是通過這條縣道。駕駛員說，我們這輛車現在所走的，就是縣道。我在停車站臺下來，假使乘車往N山的深處去的話，說是有一條寬大的道路會直通山頂附近，而這停車站臺是離這條道路最近的一處停車站。

沿著這條路向上走，路面雖然是柏油路，其實卻窄得連錯車也不能。

有不少岔路直伸入森林深處。哪條路是犯人和森野經過的路呢?

順著上山坡的路走，漸漸增高。透過枝葉朝山下看，山下的城鎮小到只有朦朧的一簇。

很快到了山頂附近。這里有一處停車場，一座像是嚓望臺的建筑。從這里起就不通車了。從我下車步行到現在，沒感到時間的流逝，也沒有疲倦的感覺。

我開始搜索森野的尸體。

沿著林木間的道路走，途中仍碰見有岔路往里邊延伸。天空起了云，森林里陰沉下去。我向枝葉糾纏的林木深處窺視。沒有風，周圍的蟬聲響成一片。

孤零零的一個人進山，去尋找另一個人，N山就顯得太大了。我認定找到森野的想法是沒理由的。

折回到公共汽車停靠站臺，走得身上出了汗。那條柏油路旁邊，也有一戶人家。我向這家的老人打聽，昨晚向山深處有沒有汽車開過，老人搖頭，隨后又叫來家人，就我的問題——給予證實，結果，都說沒看見有汽車經過。

那么，森野在昨天，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給我發短信的呢?

殺人犯竭盡全力挾持而去的嗎?

輕輕松松走一遭就水到渠成，是不是想法太簡單?此外，只手抓住那殺人魔，也太想當然了吧。

在汽車停靠站旁邊坐下，重新讀筆記，試圖從有關描寫殺害三人的文字里歸納出殺人犯的性格特征，但心理分析不是我的強項。

汗珠滴落在筆記本上，浸進字跡里，這些文字變得模糊不清。殺人犯用的是水溶性墨水。

如此講來，犯人在什么情況下記下這些東匹的?在犯罪后，坐在自家的車子里返回以后，還是就在犯罪過程中?從這些雜記文章看，殺人犯對犯罪過程充滿想象力。

公共汽車來了，我合上筆記本站起來，看時鐘，已過午后三點。

也許，殺人魔目前還沒殺死森野，而只是將她關在家里，這樣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可真要弄清情況，除了直接問犯人，是沒法確定的。

若森野真的遇害了，有必要搞清楚尸體被遺棄在何處。無論怎樣我要見到這些情況。

可哪能那么巧，這就要見到朝N山下走來的犯人呢。毋寧說，我只是想當然罷了。

四

森野平時常光顧的那家飲茶店，地處車站前面繁華街道的深處，那地方以前聽說過，可涉足走進去還是第一次。

按照聽悄悄話的要求，店內的照明保持著暗淡的色調，心都被暗色包裹起來。輕輕的樂聲在店堂內流瀉，不知不覺人的情緒就融入周圍空氣里了。

我走近柜臺。店堂深處有一塊洗手間的標示牌，用眼晴掃視那兒周圍的地板。森野說筆記本就落在那兒的地板上。

店內除了我還有一個顧客。是一位穿著牛仔服的年輕女性，在靠窗的座位上，邊喝咖啡，邊看雜志。

店主為我訂我飲料時，我問：“那邊那人常來嗎?”

店主點點頭，然后，頭奇怪地側著。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一我是說，除此之外，握手合作嗎?”

“握手合作?怎么講?”

“不，是讓想一想……”

店主有一副誠實的面孔，已不年輕，但也還沒到中年。白白的膚色，穿著不知從何處買來的黑色T恤衫。唇髭被精心修理過。

我察覺到店老板對我的一舉一動，覺得奇怪，我還是不要過分顯出聚精會神、咄咄逼人的樣子吧。

預訂的咖啡很快送來了。

“我嘛，是一位名叫森野的女子的朋友。你知道此人嗎?”

“敝店的常客了。”

“她還活著嗎?”

聽到這話，店主停下不動了。從托盤里將咖啡杯慢慢放下來，正面注視著我。他的眼睛渾濁，像不透光的黑色的洞穴。

面前的店主和那天傍晚下雷陣雨時逗留在店堂內的顧客們，誰更可能是罪犯?我現在基本上知道答案了。

“……什么事啊?”他作出不明底細的樣子。

我將筆記本遞過去，看見筆記本，他口角邊浮出一片笑意。從咧開的嘴角能窺見尖利的白森森的犬齒。“這是森野君前幾天撿到的筆記本。”

“好啊，就知道失主是我了?”他用手翻看著紙頁。

“大半是這樣猜的。”我向他說明，我出門去N山搜尋森野的尸體了。

殺人犯在怎么想呢?

我必須想象并加以審視丟掉筆記本的殺人犯的一系列心理活動和行為動機。

這本筆記本為什么要記這些東西呢?為了紀念的目的，還是為了怕遺忘?一定在反復讀了這筆記以后，頭腦里滿是聯想吧。

因此，殺人犯丟了筆記，應當不會毫無察覺吧。

當初，筆記本怎么放的?一般來說，要么放口袋里，要么放皮包里。筆記本掉下來，也許從口袋里吧洗手間洗手，從口袋掏手絹的時候，說不定筆記本也丟掉了。

那么，是什么時候察覺筆記本丟掉的呢?數分鐘之后，還是數小時之后……也許，一天沒有打開筆記本。

因此，會回想最后翻閱筆記本是在什么時候的吧。這樣就考慮到沒有筆記本這段時間的大致范圍。這樣再把那段時間和自己的活動范圍對照起來。這樣，筆記本丟失場所可能性的程度就和當時所做特定的事情聯系起來了。

不過，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以為作為殺人犯，筆記本可能不是在一個狹小的區域內弄丟的。因為要想頻繁地讀筆記，頭腦里亂成一團的黑暗的想法只有通過讀筆記才能安靜踏實。這樣會不斷有機會確定筆記本是不是在手頭，于是丟失筆記本的時間和地點自然而然鎖定在一個狹窄的區域里了。

那么，殺人犯打探了嗎?——在地上搜尋，筆記本掉沒掉在那兒。然而沒有找到。這樣，殺人犯應當考慮，筆記本被什么人撿到了。

筆記本的內容，任何人都不能讀到。那樣，警察會很快找到第三個被害者的尸體了吧。除此之外，倒沒有什么擔心的。問題是，可以從筆記本采取去指紋樣本，還有對筆記本進行筆跡分析。

如我處在這樣的場合，該怎么辦?

就目前看，對第四個目標還沒有采取大的犯罪行動。

也許，警察說不定已在周邊一帶展開調查了吧。因為筆記本就在自己日常活動范圍內丟失的，警察自然考慮到犯罪分子就在周邊一帶的可能性。

情景不妙。

然而，目前第三個受害者水口七美的尸體還未被發現，我和森野還沒有將筆記本交到警察手里。

作為殺人犯，也許在等待水口的尸體被發現的新聞出現吧。而我，我面臨著確認第四個人是否安全。

可是森野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排除了森野行蹤不明是出于惡作劇的可能性。可是為什么要出現前后矛盾的考慮呢?

我如果是殺人犯，我會在什么情況下殺死第四個被挾持者呢。

無論如何，忍耐不下去了；

過分自信，認為可以逃避追捕，小看了警察；

沒意識到警察會逮捕；

以為沒誰撿到筆記本，當然也沒人讀到筆記本的內容；

以為撿到筆記本的人沒把里面記的內容當真；

或者，不會仍然沒有意識到筆記本已丟掉了吧?無論哪種情況，可能性都不是零。我還有一種猜測，殺人犯是否也有這種想法呢——

筆記本不管被誰撿到，都沒有讀里面的內容，結果就沒有向警視廳通報，水口七美也就仍然沒被發現。

飲茶店老板聽了我的說明，興致盎然地點了點頭：“那樣說的話，殺人犯就是我了?”

他將筆記本遞給我，打開的一頁浸滿了汗水，浸了汗水的文字洇散開來，認不出字跡來。

“墨水是水溶性的，沾上水，字跡就模糊不清。殺人犯不是在店內，而是否在店外丟了筆記本這一點還只能推測。森野曾向我說明，是外面下雷陣雨時撿到筆記本的。那么，殺人犯是否必定就在下雷陣雨時丟了筆記本，還應當推敲一番。”

殺人犯若只從通常可能的情況考慮，會假定是店里某人撿到筆記本，然后理所當然交給警察了呢。可是還沒有水口七美的尸體被發現的新聞報道。

“據此，難道能得出殺人犯那一天在傍晚的雷陣雨中丟了筆記本這一結論嗎?我這樣推測，如果那樣，被淋濕的筆記本，內容就無法卒讀了。”

森野告訴過我，那天傍晚下雷陣雨時，只有店長一人外出過。

我結束了幾乎全憑想象構筑起來的冒險故事后，店老板的嘴角又綻開：“確實，我想筆記本是在下雷陣雨時丟掉的。”

森野君嘛，她在里邊。他這樣說。

然后，他鄭重其事地將筆記本裝進口袋，朝我轉過身去，走向店里的出入口，一扇門打開了。

剛才像是籠罩了陰云的天空又放晴了。夏日的陽光透進薄暗的店堂，讓人眼睛為之一亮，走出店堂的老板向著大街走去，消失在亮光里。

那位常光顧飲茶店的年輕女顧客從桌子旁站起來，為結賬走到柜臺前。眼睛來回掃視了一下店堂：“老板呢?”她問我，我搖搖頭。

樓道在樓房外，要上樓去，必須出店門。

森野在三樓，仍穿著像水口七美的服裝，手腳被繩索捆著，倒在榻榻米上。不過不像受過強暴的樣子。

她看見我，眼睛很快瞇成一條縫，那是她在笑。她的嘴里塞了毛巾，不能出聲。

我給她掏出塞在嘴里的毛巾，她大口喘氣。

“那店老板，裝作請我幫忙的樣子，托我給他搬行李；沒想成了這樣啊。”

捆著手腳的繩套很難解開，只好原封不動地讓她躺在那兒。我朝屋子周遭打量，從屋里布置的樣子，可以看出店主是單身一人。

桌子上放著白色的記事用紙，紙面印有無數的小十字架。槅板上放著刀架，刀架上的刀很容易認出來是犯罪用的，因為筆記本里有關刀的記述頻頻出現。

森野倒在那兒抬高聲音，責備我不能讓她手腳自由。

從槅板上取了一把合手的刀，將繩套割斷。

“不快點逃，就要撞見店老板了。”

“他不會來了。”

店老板不會馬上再次在這一帶出現這一點，我是完全可以確信的；為封我和森野的口而來殺我們這一可能性，怎么想也是不現實的。這是因為在飲茶店柜臺前的會話里，通過對那位心理異常者的內心探測，我摸清了他的心思。

他靜靜地走出店門，我憑直覺感到有種向誰也無法言說的東西。

我宣稱店老板不會再度返回，森野認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她一邊站起來，一邊重新整理服裝：“只向你發了短信，是被撞見……”

桌子上森野的手機放在那兒，已被拆掉電池。森野那時應當拎著水口的坤包。殺人犯是否察覺到第三個被害者的坤包，和將要成為第四個受害者的坤包相同呢?或者，因為是相同的東西，所以瞄準了森野。

森野像是被捆綁著躺在地上整整有一天的樣子。向樓梯邁步的時候，腳步已有點蹣跚不穩。

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我從槅板上取下刀架，從桌子上拿走那沓記事紙，它們將成為以資紀念的東西。當警察知道一切線索，搜查這間屋子的時候，找不到犯罪用的那把刀，會感到困惑吧!不用說，我是不會的。

來到一層，朝飲茶店內張望。空無一人的店堂里仍飄蕩著靜靜的樂聲。

附在門上標有“OPEN”的牌子里側，是“CLOSE”。

森野站在我身后，一邊用手摸著頭，一邊看著這情景。頭上繩索勒出的痕跡還歷歷在目。

“好厲害的遭遇啊!”她嘟囔著。

“不要再來這店里了。”

“那，不也很好嘛，遇到店老板……”森野側著頭。

“那個人……究竟為什么這次見到我會這樣?”她還不知道店老板就是殺人魔。

我眼光落在那沓白紙上，打量著那上面印的無數的小十字架。

責任編輯：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