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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上大學,是我這個農村小子第一次出遠門。那是八月下旬,秋老虎發威,無錫的天氣還很熱。我上身是一件圓領汗衫,現在叫老頭衫的那種,下面穿一條肥大的學生褲。半夜上車,幾個同學送我到車站,就對我說,北方冷,你穿這么一點,恐怕不行吧?我這時才想到這一點,但已經沒辦法,衣服已經全部打進箱子里了。幸好,到北京時是上午,艷陽高照,一點不覺冷。當然也不像南方那樣熱,涼爽爽的正宜人。
我的行李,也就是一個中等稍大的薄木板箱子,里面裝了一床蓋被、一床墊被,占了大半,外加一個臉盆和文具盒、筆記本等一些零星東西,再就是衣服了。由此也可推斷,里面裝的衣服實在不多。會使人想不到的,衣服中,居然有兩件棉衣。原來,我自己在家時穿的那件棉襖,又小又薄,已經很舊了。父母親見狀,心疼兒子,母親就把她自己穿的一件較新的棉衣給了我,說天冷可以穿這件。那時候的服裝,不像現在這樣,男女式樣界線分明。長期流行的“列寧裝”一類的上衣,中性得很,男女式樣差不多。就拿我母親的那件來說吧,藍卡其的面子,前面中間一排暗扣,僅此而已,裝著個人造毛“海虎絨”的毛領子,算是比較時髦一點。大學幾年,我穿它的時候,從沒有誰懷疑這件衣服是女式的,相反還有人說這棉衣的樣子很好,令我暗暗發笑。
快進冬天時,生活委員羅曉路來找我們這些南方來的同學,了解我們的冬裝情況,問有沒有棉衣棉褲。沒有的,由班上統一向學校申請,發給大家。問到我,我再三表示不用照顧,說我有條衛生褲,足夠我過冬御寒。羅委員不同意,堅持說北京天冷,沒棉褲不行。講了兩次,聽說南方同學都登記了,我也不好推辭,就報了個大概尺寸。很快,我們這些南方學生,就都按缺配置,我也就領到了一條挺厚實的新棉褲。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學校真好,為窮學生考慮得是那樣周到,班干部也是那么負責任。不過,這條棉褲我始終沒穿過。我好動,出外就是跑步什么的,穿上腿腳不便,也用不上。這條褲子,就一直壓在我箱底,跟我離開北京到部隊農場,又從部隊農場到工作單位。工作幾年后,一次要向災區捐獻衣服,這條棉褲算是派上了用場。我把它捐了出去,災民過冬也用得上它。捐它出去,也有一點舍不得,覺得在身邊多少年,一次沒穿過,有愧于學校的一片好意。
南方人到北京,都說北京不冷。究其原因,一是宿舍里、教室里都有取暖設備,有火爐或暖氣。外面再冷,房間里總是暖和的。二是北方空氣干燥,沒有南方冬天那種陰冷的感覺。這也是我的感受。四十年前,氣溫似乎比現在冷得多。三九天,寒流又到,北京會有零下二十度的低溫。雖然如此,我們卻還只是穿著毛衣毛褲,在洗臉間里面洗衣服。洗好后回房間,一拉門鼻兒,松開時就能感覺到刺啦一聲,原來是瞬間凍上了。由此也可見,冬天在室外還是挺冷的。像我帶的棉衣穿在身上在外面長時間不太動彈,就比較夠嗆了。幸好那時同學間不講你我,互抄衣服穿是常事。在北京鋼廠勞動那個冬天,寒流到了。我們分配到一項任務,是運走一大堆土,有平房那么高。土凍得像石頭一樣,使大錘鋼釬,砸好久才打下一小塊。后來化上不少功夫后,打出剖面,掏出沒凍的軟土。再在架空的凍土上打一排鋼釬,進度才大大加快??茨莾鐾翆樱阌幸怀叨嗪?干這力氣活,不覺冷。接著我被安排當人下手,在高高的行車架上幫師傅遞個木楔子、拉個電線或找個東西什么的,在北風中一站就是半天,真讓人嘗到寒冷的滋味了!這時正巧看到徐東明枕頭下有件皮夾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就毫不客氣穿上。那是件真正的高級別皮衣,雖說小了點,穿在里面卻正好,外面還是套著我的舊棉衣,更是備加抗寒。正是靠這件皮夾克,我在天寒地凍的室外工地再沒覺得過分寒冷。
講起這,先前我還有一次穿皮衣的經歷,那是到東北去外調。此前,看到慶田穿著件厚厚的長毛短大衣,說是從校務處借的,穿著去東北很管用。到我去東北時,就也帶上了這件毛皮短大衣?,F在已經記不起是從學校借的還是直接從慶田手里拿的了。從牡丹江到佳木斯,還沒多大事,接著到了齊齊哈爾北邊的北安,靠五大連池的一個軍馬場。這時已到春天,但來了寒流,特別冷。坐的是沒棚的卡車,開在大草甸子上,風像冰刀子一樣鉆進骨頭里邊。一車人有一二十個,大都是外調的,一個個縮著頸子攏著手在袖管,人靠人擠坐在一起,凍得話都說不出來。這時這件皮衣真得了大勁了,因為穿著它,我還覺得冷,如果沒它,說不定會凍出病來。
別看我衣服少而寒酸,我卻是有一套“禮服”,為我裝點門面呢!這套“禮服”,是一件白洋布長袖襯衫和一條較新的藍卡其褲子。這也是我離家時帶的最好的一套服裝了。上初中時,我還是一身土布,穿的襯衫雖然也是白的,但布粗糙還白里返黃。為此我很使勁地洗了幾次,但沒什么效果。于是我問母親,方知道人家學生穿的襯衫是白洋布的,比土布貴,而我這土布的,再洗也是這樣子。到高中時,我才有了一件白洋布的襯衫,又白又挺括,第一次穿上,很是得意了幾天。后來,也還舍不得怎么穿。上大學,帶的大部分是舊衣服,只有一套白襯衫藍褲子,基本上是新的,也就成了“禮服”。這套衣服平時不穿,到學校組織我們列隊站在馬路兩旁歡迎外國貴賓時,才從箱子里面拿出來穿上。那時代興這一套,外國元首來得也多,學校組織夾道歡迎,也總會提出穿戴整齊的要求。看班上的同學,也大都像我一樣,備有一套好一點的衣服,一到用時穿起來。大家就稱這為“禮服”,集隊時一個個顯得光鮮起來,免不了還互相嬉鬧一番。記得有一次,龔長鴻穿了一套呢子服,引起大家的熱烈關注。那年頭學生有這套衣服,真是很稀少的。我們就打趣說“貴賓來了”。這套衣服,后來也很少看見他穿,足見他也是很珍貴它,是重要時刻才上身的“禮服”。
類似的這些活動,還真有不少。其中最多的,恐怕要算國慶游行、五一狂歡了。學生們是十分積極地參加這些活動的,因為這很熱鬧、開心。挑上你,也說明對你的信任,這當然是件榮幸的事。不過,也并不是所有這些活動都很愉快、輕松。有時候,也讓我們這些人吃點“苦頭”,經歷小小的考驗。這也和服裝有關。大約是1958年或者1959年國慶節,我和班上同學參加游行,走的是體操方隊。這個方隊的服裝是上穿背心,下面一條運動短褲,是當年游行中穿著最少的一個方隊。訓練時,倒還并不覺得怎樣,挺開心,合排時還和各個國家隊的運動員在一起。只是這些運動員名氣不大,而我對當時的運動健將了解很少,只知道乒乓球、女排有數的幾位名將。我曾很冒昧地問:你們中有世界冠軍嗎?沉默了一會,一個運動員說:那邊有一個,陳鏡開。陳鏡開!我知道,舉重的。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個小個子的運動員,也算遠遠地追了一位“星”。合排后就是彩排,最后一次彩排是在國慶節前兩天的晚上。這下正讓我們碰上:寒流到來,最低溫度零度!這樣的氣溫,穿棉衣都不會嫌熱,著褲頭背心,就可想而知了。好在學校也有數,當即要求每人穿上棉猴或棉大衣,自己沒有的,借一件。這樣,我就借了一件,晚上參加彩排。體操方隊列整個游行隊伍的末尾,在寒冷中等了好久,終于起步。走走停停,還不覺得很冷。大約到建國門,聽一聲令下:脫衣服!就很快把棉衣脫下了。那時的后勤組織得也很細致,有不參加走方陣的,好像是張艷華吧,把十件棉衣集中捆上,送到一邊的卡車上,說了聲“在前面等你們”,開走了。我們就這樣穿的“半裸”行進,在停行時,時不時跳幾下熱熱身。最冷一節是在東單口,隊伍停了下來。陣陣寒風從東四北大街到東單北大街,一路呼嘯顯得特別順暢。合著應了“天不冷風冷,人不窮債窮”那句古話,把我們一個個凍得呲牙咧嘴,直叫“趕快走呀!”恨不得到哪個墻拐躲一下風。好在停了不久,隊伍終于前行。到天安門廣場東側,一聲“正步走!”我們自然而然來了精神,挺起胸,擺臂踢腿,甩開正步。這時,一心在保持隊形,時而還高喊口號,再沒有冷的感覺了。這也充分證明,精神的力量無窮!走過天安門廣場,結束正步,才又感覺到冷了起來,大家東張西望,急著想趕到前面去,找到裝衣服的卡車。走不多遠,發現車子就在路邊,一些人就急不可耐爬上車,把衣服往下扔。下面的人也是忙作一團,腳踩上衣服也顧不得了。找到了的,拍打幾下,就穿上了身。我穿的棉猴是臨時借來的,那時的棉衣棉猴又不是黑就是藍,都差不多,我也就手足無措,只能在一旁干等。幸好很快聽人喊“老許,在這兒”,我趕緊過去,接過遞給我的棉猴,大致核對一下,穿上了身。第二天還人,居然沒錯,也算運氣。
冬去春來,三年困難過后,恢復時期也漸行漸遠,我的家景也有了改善。兩三年后,雖然我冬天的服裝依然破舊,但天氣轉熱,脫去冬衣后我就會以“煥然一新”的面貌出現。原因是家中寄來了兩條新褲子,淺顏色的,樣子也不再是我已經穿爛的那種大襠肥褲腿的那種,而是有點似“港式”的時髦小褲管了。上裝更好辦,有兩件短袖的新汗衫、“香港衫”替換,頓時就一掃冬天時的狼狽相,很像個有錢闊少的樣子了。于是就有人戲稱我是“冬天的乞丐、夏天的皇子”,我想用這話來描繪我這時期的服裝特色,還真是很貼切呢!
后來我還自己添置過一條“高級”褲子,是一條的確良的軍褲,十分漂亮!那是在北京鋼廠勞動時,憑著發的月票,沒事便會到王府井去玩。一天晚上,在百貨大樓看見幾個人圍著爭買褲子。上前一打聽,價錢不很貴,大約十一二元一條,記不太清了。的確良的黃軍褲,多不易碰上!店里的人很驕傲地說。的確,那時候有件黃軍裝或有條黃軍褲穿,就是很讓人眼紅的事了,更何況這的確良軍褲,褲線筆直,刀鋒一樣能把蘿卜皮都削下來!看人搶著買,我也就買了一條。穿上后,很是招人羨慕,說一定很貴。等我說了價錢,都說便宜。后兩天也有人去百貨大樓買,但都沒買到——早就賣完了。我更有點得意,覺得這是自己的“獨一份”了!后來還是周太安,他老兄把我的褲子打量了一番,說:處理的吧?否則不會這么便宜。果然是他有眼光,因為這的確是處理的殘次品,褲內側有一條一寸多長的白線,還比較明顯,只是一般人不注意那兒,不容易看到。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條褲子很不錯,事實也是那樣,好洗不掉色,總是很挺的樣子。我老是穿它,直到穿破,那已是離開學校后的事了。
大學時期,我還穿過兩次最高級的衣服,也可以說是這一輩子最得意的服裝了。一次是唱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時,穿一套白呢子的海軍軍官服,用它作演出服。軍服筆挺,白得耀眼,有“八一”標識的黃銅扣子锃亮。一穿上身,就不自覺地高人一等起來。高中畢業時,我曾經考慮報考海軍工程學院。其實那時對這學校并不了解,吸引我的,是那張招生海報。海報登的大部分是照片,學員們一個個穿著白色的海軍軍官服,覺得他們真是帥氣極了!后來,想到自己的數理化不拔尖,才作罷又換考文科。這演出用的海軍服,每次演出前才發給我們,演出結束后就疊整齊上交,由一個老師專門保管著,想穿一次去照張照片都不行。想到這,至今還有點小小的遺憾。另外一套,是航海隊比賽時穿的隊服。運動隊平時穿的都是舊隊服,灰不溜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不值一提。到比賽時,就會發一套新的隊服。十分鮮明的橙紅色,前胸印著半圓形的中國人民大學校名,下面還有個鐵錨圖案。和舊隊服一比,簡直漂亮到天上去了。當然這新隊服在我們身邊也是短期的,比賽結束就收回去了。事實上在校期間也只穿過一兩次,在比賽和一次五一節游園活動時穿了一下。文革后,運動隊也都散了。舊隊服上交,新隊服自然更沒影子了。記得是在那次比賽前訓練時,隊長他們都有事沒去頤和園,就由我領隊。于是我叫著一二一,領隊伍沿昆明湖前進。新隊服剛發下來,男女隊員排成兩列,穿著這套新裝,步伐走得似乎更加整齊有力。游園的人,停下腳步,注視著我們這隊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一定是羨慕萬分。我走在隊伍旁,裝腔作勢又力爭旁若無人不露聲色,內心卻十分得意。天空陽光燦爛,道旁綠樹搖曳,路邊昆明湖水一片明亮,遠近紅墻綠瓦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此情此景,可說是我此生最好的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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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農村,初中起就相幫父親挑擔送菜,也就養成了勞動者的好飯量。其后又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洗禮,我的胃口就更像個無底洞,“吃嘛嘛香”。離家上學,發愁的是能不能吃飽肚子。在家里,哪怕吃糠、喝醬油湯那樣的苦日子,也有父母呵護,一家人互相相幫照顧,不至于為自己的肚子發愁?,F在一人在外,會挨餓嗎?
學校的伙食是“一刀切”,每人每月15元的飯菜票。菜好菜孬每人一份,這倒也好,人人平等。那年頭也沒人想到會和大師傅拉關系,給你打菜時“手下留情”照顧一點。吃這“份菜”,覺得也還不錯,有葷有素每天還變點花樣。早上的咸菜則是六年一貫制的苤藍條,又咸又辣,足以補充鹽分和刺激胃口??诩Z供應32斤,一天一斤,這就有點問題了。更麻煩的是大米少,一天2兩,這就讓我更發愁。南方人吃慣了米飯,吃別的就不習慣,總覺得這大饅頭填不飽肚子。聽到我“訴苦”后,就有同學說,可以用饅頭票換米票呀!后來這才知道,地域不同飲食也大有差異。幾年后學校一些老師到江西五七干校,就發愁吃不慣米飯,說大米吃不飽肚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令我同情。面票換米票,為我指出了一個好辦法。于是不久后,我就找歐陽,用面票換她的米票。記得還曾經找其他北方的女同胞換過米票?,F在想來,還要感激她們——她們生在北方飯量又小,幫我渡過初到學校時遇上的難關。
所幸我為“民以食為天”擔憂的時間不長。一是慢慢的饅頭窩窩頭玉米糊能習慣了。二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日子來到,這就是上面提到的參加了《東方紅》演出。每天演完后,我們就去宴會廳吃一頓公家招待的“工作餐”。有了這一頓夜宵打底,第二天早上就可省一點,下午出發前吃的那一頓也盡可以少吃點,留點肚子晚上再飽餐一頓。這樣,自然就不愁糧食發生危機了。能在人民大會堂吃上頓飯,即使是工作餐,恐怕這種機會也不會多,為此我在這里要吹一吹。雖說這僅是工作餐,卻仍是我在大學時吃過的最好飯局了。主食是米飯饅頭,偶爾還有肉包子。粗聽起來,沒什么稀奇??赡阋肋@不是一般的米飯饅頭。米飯的飯粒一粒粒晶瑩白亮,咬在嘴里又香又糯。別說學校的米飯沒法比,就是我老家的“無錫大米”,在這米飯面前也是麻繩穿豆腐沒法提。一打聽,這是天津小站米,和京西大米一樣,長在北方,品質特好,貢米!饅頭是富強粉的。那時候過來的人,都知道這是面粉中的精品,能吃上的機會卻也不是很多。坐上桌,大白饅頭或大肉包子一人一個,米飯隨便打。對我來說,覺得這米飯特別好吃,因此除非是肉包子,那富強粉的饅頭都懶吃,足見這米飯的高級了。
再說菜。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工作餐,簡單實惠又可口。我們在宴會廳一共吃過有幾十餐,這菜只有兩種格式。一種是四小碟冷盤和一大盆雜燴。冷盤無非是葷的醬肉、白斬雞,素的四川榨菜、朝鮮咸菜之類,葷素搭配,每人一兩筷子就見底了。那個雜燴熱菜,大概是北方的主菜了,里面是豬肉白菜燉粉條。用大瓷臉盆裝上,熱氣騰騰,油汪汪的,味道也不錯。另一種是四菜一湯。四個熱菜,常吃的有干菜扣肉、青椒肉絲、土豆牛肉等等,湯就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只是一盆清湯,上面漂著一點蔥花而已。文革前風氣好,沒聽說過什么大吃大喝的公款招待腐敗行為,連“工作餐”也沒聽說過。我稱這是“工作餐”,只是想當然。我認為工作餐就該是這個樣子,不像現在的“工作餐”、“便飯”,端上來的卻是山珍海味,多少個盤子擺不下就疊起來,酒也是五糧液、XO。一頓吃下來能頂農民買一頭牛的錢。在宴會廳工作餐中,吃過兩樣菜,很是特別。后來不論是公是私我也吃過不少飯局,卻再沒吃過。一個菜大約是對蝦,通俗點說就是大個的海蝦,有一扌乍長的樣子,肉多,又很結實。味道也不錯。此生吃過不少蝦,前半輩子吃的是家鄉大運河或皖南水鄉的河蝦,都是自然生長的,很好吃。后來直到現在吃的河蝦海蝦包括大龍蝦,都是養殖場出來的了,肉稀松又味淡,簡直是白長個蝦身子了。這對蝦大約吃過兩回。還有個菜,只吃過一次。那是個冷盤,是一小碟有肥有瘦的五花肉,紅白相間,還帶有筋筋拉拉的血絲筋絡。不管你怎么看,都是一小碟生肉。擺在那,過了好久沒人敢動它。我吃東西一向是生辣不怕,這回卻也猶豫起來。后來見方瑞祥夾了一小塊放進嘴里,又猛然高叫“這肉好吃!”于是我也立刻伸過筷子,算是得了個第二。吃到嘴里,果然發現這肉的味道異常鮮美。現在我還無法來描繪這肉味,只能說此前和直到如今,再沒吃到過這樣又鮮又嫩不膩人的肉。我也就接著叫了一聲“噢!是好吃?!碑斎什蛔專@塊剛吃完,我就又伸出筷子。不過在我們倆人的號召之下,其他同學都已經踴躍品嘗,一小碟肉片已差不多光了。大約也只有我等一兩人,吃到了第二塊。這肉是怎么做出來的?誰也不知道。幾年后我看到有用微波爐做菜的,就估猜那樣的肉大概是這“高科技”的產物了??墒嵌嗄旰笪⒉t普及開來,城里人幾乎家家一臺。我家有了后,也用它做過菜,可是發現它做出的菜并沒有多大優點,試了幾次也做不出那種好吃的肉來,只得作罷。
唱《東方紅》,以后又參加航海隊,增加了“運動補助糧”,怕口糧不足的擔心就再不存在了。到二年級時,我們還迎來了一個伙食改革的“黃金時期”。當時學校為學生考慮,取消憑票打飯,八人一桌,飯菜隨便吃。現在已經記不得是全校實施還是我所有食堂試點了(我當時到了英語專修班),反正對我們這些飯量大的來說,這無疑是大大的福音,吃飯再也不用“計劃經濟”了。吃了一個月,傳言這一新政可能會夭折,因為供糧計劃超了,出現了“窟窿”。我們一些人就趕快提議,說菜里多加肉,飯量就能減下來。“英雄所見略同”,食堂管理人員估計也有此創意,第二個月葷菜明顯增多,當然增加的主要是肥肉。不少人不愛吃肥肉,我卻無所謂,照吃不誤,于是同桌們就評我為“肥肉大王”。這外號不雅,幸好沒流傳開來時,我也慢慢“肉多嫌肥”,開始挑肥撿瘦了。這第二個月果然見效,糧食不再超支。但這頭壓下,那頭翹起,說是錢又超支了。聽說后我們又造輿論,說現在學生肚子墊好底,今后消耗就不會那么多了。果然如此,幾個月過去,就沒聽說超支虧損的事了。我們的伙食大為改善不說,就餐也方便。然而這好日子沒過上多久,文革開始,把它也沖垮了。
寫到這,會分外感到當年學校環境的可親可愛。學校如此,老師同學也是一樣。記得那時,我們這些家境貧寒些的學生,寒暑假常在學校渡過。寒假不回家,就在學校過春節。老師、同學、后來還有軍宣隊的干部,就會熱情邀請我們去過年。我們也不客氣,推辭的話語一句也沒有,到時候就結伴去了。去后,能幫忙的就幫著包餃子,我們這些南方學生就當練習生。我也是在那些日子里,學會了包餃子,學會了喝醋吃蒜。到餃子煮好,熱騰騰地端上來,我們也就放開肚子吃了起來。吃完以后,還要互相交流自己吃多少多少。如果要排列名次的話,估計我總能列在前三位里邊吧?
我還有兩次“吃請”的經歷,值得在此一書。一次是聽說徐東明有了女朋友,就有人要他“請客”,我也跟在后面起哄。過了一段日子,曹金聲找到我,說,走!徐東明請客。記得那是個寒冷的星期天或是什么節日,在南菜園的人不多,我就如約在黃昏時到了全聚德。加上時喚民,一共四人,一只鴨子外加兩個小炒、一瓶葡萄酒。那時是先交錢后給飯吃,一算賬,十三塊多了。就聽徐東明說:喲,我就帶十塊錢!我們三個,就各自掏口袋湊了錢。炒菜烤鴨上來,葡萄酒打開,我們四人吃了個飽。十幾塊錢就能在里面吃上只名牌菜,現在想來都覺得真是便宜。全聚德的烤鴨,今生就吃過這一次。后來到過北京多次,也路過全聚德,一看價目,就失去了進門的勇氣。心想反正嘗過味道了,現在的,說不定已經沒那時的正宗了呢!這是吃烤鴨,還有一次是和慶田打賭。也是在南菜園時,那天大雪,他講會一直下到晚上,我則說不會,兩人就賭上了。結果下午雪停了個把多小時,到近傍晚又下。按說是他輸了,但我贏得也不硬氣,就沒講請客的事了。沒料幾天后,他主動找我說他請客。我們兩就到一家飯店,要了點冷菜,一瓶啤酒。喝完,他像是沒過癮——兩個人喝一瓶,也的確少了點。他就去打了一兩汾灑。當時這灑應該算高檔的了,散打的,一兩三毛六。他把酒分開,我少點他多點,慢慢喝下。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覺得特別香,不像以前認為白酒只是辣。不過也沒料到這酒那么厲害,喝下后已經紅了的臉更甚,像豬肝,直紅到脖子,一定十分嚇人。我只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抬不起頭來。時而努力翻開眼皮,看到一些吃飯的人,眼睛也在看著我。慶田則時不時問上一句:怎么樣?不要緊吧?趴了一會,我總算站了起來,兩腳還軟,撐著,說沒事,兩個人就離開了。后來我也喝過不少白酒,包括汾酒,卻再也沒那半杯酒香而醉人。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的感覺特別強烈,還是當年的酒的確不一般?
有個好胃口是幸福的事,不過有時也會有痛苦。大串連時,我就吃過一次大苦。那是我第一次出去串連,從北京到西安,坐火車一天一夜多,下車時牙就痛而且腫了起來。到落腳的校醫院一看,智齒發炎,吃藥。吃東西受影響,肚子感到特別餓,也沒辦法。幾天后基本好了,又向前去成都。又是一天一夜多的火車,牙又腫了起來。有了前幾天的“經驗”,就又配點藥吃。沒想到這回吃藥不管用了,痛未停,還越來越腫,左半個臉像是半個籃球。嘴只能勉強張開,上下牙之間也就只能放進一根筷子那么點距離,比上次嚴重多了。飯菜無法吃,連面條都無法嚼,整天只能喝稀飯,偶爾到外面買碗“抄手”,改善一下,吸溜著進肚子。后來川大的同學見到,就陪我到四川牙科醫院。這是所全國有名的牙科醫院,整整一座五層大樓,全是看牙的,可見何等氣派。醫生給我一看,就很“慶賀”我,說我早來一天。要再晚上一天,就要從外面開刀,破相了!死命扒開我的嘴,一刀下去,膿血就擠出一大堆,完了又插進根橡皮管引流,仍然無法吃東西。天府之國,成都吃的食品特別多,又很便宜,令人眼饞??墒俏覅s一點得不到享受,人也餓得像個鬼一樣。屈指一算,到成都十天,沒吃過一頓飯。一起出去串聯的早走了,我孤身一人,只得回校。當時醫生很負責,給我開藥帶上在火車上吃,我這才回到學校。又過了幾天牙消了腫,我立馬到海淀醫院,前后兩次把一左一右兩顆智齒全拔了。雖然作害的只有一顆,仍在長著的那顆今后也是麻煩,我就聽醫生的話一把解決,以免后患。
牙一拔,吃飯略受影響,飯量卻不會減。何況我在外面餓狠了,這時候正需要大大補償呢!打病號飯時,我總用那個大的飯盆,滿滿打上一盆面條。有個食堂師傅,大概懷疑我混病號飯吃,就前來問我生什么病。我這人一般不會惡臉對人,這次卻滿臉不高興——一半是因第二次拔牙頗費事,花了很長時間,留下很大的傷口。就用手拉開嘴,把拔過牙的那血窟窿對著他,說:又拔了顆牙!這師傅肯定是沒見過這氣勢,愣住了。我這才氣哼哼離開。
在校時我的好胃口小有名氣。不過我也強調說明,我是能吃的不講好壞,不該吃的堅決不吃。這里我也要“自我表揚”一下。例如在《工人日報》勞動時,一次趙日成老師買了西紅柿,讓我們大家一起吃。他還買了砂糖,讓拌進西紅柿里。我在吃的時候,就很“自覺”,覺得用糖拌太浪費了,也不好意思,就只吃西紅柿。另有一次下鄉勞動割麥子,那時我在英語專修班,和幾個老師住一起。這是個丘陵區,麥子熟時,杏子也黃了。勞動一天,晚上坐在炕頭,房主人大娘端出一缽子洗干凈的杏子,讓我們“嘗嘗”。我們幾個,都很客氣地謝絕了。第二晚,又端上了杏,再三勸我們吃兩個,說這是從那丘那棵杏樹上摘的,特好吃。原來大娘以為我們吃過杏,不稀罕,所以特地摘好的來。這真使我們為難,但我們還是“堅持原則”,沒人吃上一顆。又過兩天,隊長說今天換個勞動,不割麥子,去摘杏。我們就挎上籃子,這兒一個那兒一個上了樹。黃橙橙的杏子,在初夏的陽光下,顯得分外水靈誘人。不瞞人說,當時也真想吃上兩個。但是,想到毛主席那篇蘋果樹下行軍的文章,也就堅定不移,沒吃一顆。當天傍晚隊長見到我,問嘗了杏子沒有。聽說沒有,他就很無奈的樣子,說,聽說你們不吃老鄉家杏子,特意讓你們摘杏,吃生產隊的。結果你們還是不吃,也太嚴格了呀!聽了,我也默默無語,覺得這樣做也許太絕,對不起老鄉們一片好意。不過,當時受的就是這種教育,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吃路邊的蘋果,這就是高尚,應當如此。能做得如此堅決,也不失為有值得驕傲的地方。
我還有一次顯身手的經歷,為幾個在學校過年的同學們做了頓年夜飯。這也算是在“食”這方面做出的一點“貢獻”。第一學期結束回家時,我帶回家窩窩頭、燒餅。父母嘗到,就覺得北方伙食太差?;匦r,給我裝上不少家里燒好的年貨,還特意買了只小的鋼精鍋。這只小鍋,就留了下來。幾年后,又到過年,我們幾個留校的湊在一起,也不知誰提出,說每人出兩塊錢,一起開伙燒年夜飯吃。那時南菜園的工棚里有大火爐,可以當灶。說干就干,我就當起了操辦人,買菜買作料。我在小學時就上鍋炒菜,從小鍛煉,也算有點燒大路菜的基本功。這一晚,我一共燒了十二個菜兩個湯。具體有哪些,已經記不全,只記得有兩個菜很讓我費了神。一個是糖醋帶魚,為燒這菜特意去買糖打醋。另一個是干菜扣肉。那次做菜沒有菜刀,是用一把小鉛筆刀切的菜。其他菜好辦,這扣肉要切成薄片,還帶著皮,就“相當”費事了,搞得我苦不堪言。不過我這勞動總算獲得一致好評。到吃年夜飯時,除了本班的,把一年級的朱衛衛也吸引來了。打開葡萄酒,就熱鬧地“大喝大吃”起來,少不了還要對這些菜評定一番,予以表揚。吃完,一個個都顯得酒足飯飽。最后余炳榮發表了一句精辟的議論:“他媽的,我發現,吃多了比餓著還難受!”說得我們都笑了起來。當時有誰還要送我個外號“廚子”,好在沒人響應,這個美名沒流傳開來。
記憶像一條山澗流淌的小溪,蜿蜒曲折時隱時現。不經意間,會有浪花、水簾突然出現,使往日的景象生動起來。在泛著浪花的水面上,我仿佛還能看見自己往日那抱著秦琴專心彈奏的影子。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