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被身邊的人稱為時尚女性的我不應該懷舊,可我偏偏常常念及而感懷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別山。尤其是今年春節過后,省城多家媒體組成的“江淮藝苑群英譜”采訪組集體采訪我,在省委宣傳部的會議室里,我告訴一群年輕的令我羨慕的同行們,我與寫作結下不解之源始于大別山中一個叫上碼頭的地方,在那里我參加了縣人武部舉辦的創作學習班,第一次寫詩的我所寫的三首詩全都發表了,于是我第一次體味到潛伏在茫然乃至絕望的青春中的積極的生命……往事全浮現在眼前,我真是很感慨,然而,綿綿長長的回憶豈止是那個山清水秀的上碼頭,還有和時任金寨縣人武部宣傳干事的何文玉持續30年延續至今的交往。
記得那是1976年的春天,我已是一個在大別山中勞動了兩年的知青,就是因了所住的村子附近有一座絢麗的山崖,那個偏僻的小山村有著美麗的名字——花石公社花石大隊花石小隊。可插隊的那些日子毫無美妙可言,因為我這個在兒時就被縣醫院戲稱為“老病號”的弱女子實在承受不了超負荷的勞動,還得背上家庭出身不好的精神重負。就在度日如年的時候,公社干部交給我一份會議通知:“參加金寨縣人武部創作學習班”。我興沖沖翻山越嶺步行40多里趕到會場,一個叫上碼頭的地方。“上碼頭”是因其為梅山水庫上游一個水陸相連的碼頭而得名,也是我從深山中乘船回縣城的必經之地,瀕臨水庫的山坡上,一個船碼頭,一個小旅店,一個供銷社,方圓不過幾百米見方。在那家簡陋的小旅館我見到了何文玉,一個有著軍人的開朗和豪爽,又有著文人的純真和敏銳的淮北漢子。身為縣人武部宣傳干事的他是會議當然的召集人,也是會議的主持者。當然,這不是我與何文玉的初次見面,前一年我和他都曾參加過地區舉辦的僅一個星期的音樂創作會議,我是一個普通的知青,他是縣人武部的政工干部并還是部隊文學創作的骨干,我自然與他沒有深交,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我,還以女民兵的名義把我召集到他的學習班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的麾下還聚集了十幾個來自農村的下放學生和回鄉青年,這些人如我一樣喜歡讀讀寫寫的,也如我一樣,是他這個伯樂通過各種渠道發現的。學習班乍開始,既像老師又似兄長的何文玉打開了話匣子,他把自己僅僅小學畢業而在部隊通過自學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實踐體會訴諸大家,我一邊豎起耳朵聽他侃著如何寫小說、散文、詩歌之類的問題,一邊慶幸自己有如此美差,能逃開繁重的勞作,好吃好喝十多天,還可以趁機回一次城。可越聽我心里越發毛,而到讓大家報各自的創作計劃時,更一下子傻了眼。
熱情而又喜愛調侃的何文玉發話了:“你不是寫過歌詞嗎?那就可以寫詩呀!”被逼無奈的我,悄悄鉆進山坡上的松林,聽鳥如何制造音樂、看雄鷹如何展開雙翅飛向山顛……漸漸地我思維變得活躍而敏捷,憶起了插隊以來的點點滴滴。當然,對于自己的苦悶,我不敢寫也不能寫,惟有寫山里人,是山里人的淳樸和善良溫暖了我無望的心。于是我一連氣寫了三首連自己都搞不清算不算詩的“詩”,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從零開始的文學活動,在此之前,我沒有寫過一首詩。我不知道其他學員是否如我一般也是在何文玉的督戰下,才交出譬如詩歌、散文還有小說啊等等的。只記得學習班結束時的那晚聚餐,那場面真仿佛坐山雕在威虎山設百雞宴招待眾金剛似的,何文玉坐在小旅館那昏昏暗暗的餐廳中央,兩邊一字排開自詡為“才子”“才女”的我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可至今讓諸多當事者耿耿于懷的,是旅館的服務員把裝在熱水瓶的滿滿一瓶散裝酒當成剩開水傾倒在院子里了。這瓶酒原是大家在何文玉督促廚房準備好了酒菜后偷偷從供銷社買來的,欲在最后的晚餐中灌醉這位豪爽的大俠。倒出去的酒覆水難收,碼頭上惟一的供銷社早已打烊關門,我們扼腕嘆息,失去了一個以特殊的方式來感謝既是伯樂又是老師的何文玉的機會。
上碼頭小旅社那個空氣中揮發著濃濃酒香的夜晚給我的印象很深,事后我一直后悔那晚沒有多給何文玉敬酒,因為是他把我寫的三首詩都寄了出去,不久后竟分別刊登在《解放軍報》、《安徽日報》、《東海民兵》的副刊上,要不我就不會受到文學女神的青睞,也就沒有我后來命運的轉折。我相信,自己在這個學習班結識的許多文友也會有著同感,因為30年后的我們這些人,有的是政府官員,有的是高校教師,還有的是記者和專職的文化工作者,如果當時沒有那份榮幸入選創作學習班,可能也就不會得到更多并具體的鼓勵和幫助,在那個絞殺文化的“文革”時期,發掘出自己的文學潛質和自身價值來,就不會有今天的。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1976年的秋冬時節,盡管我插隊已經滿了兩年,達到了上調的年限,盡管我的工分不比別的女知青掙得少,盡管我是惟一在省級和國家級報刊上發表作品的人,然而,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招工沒份;推薦“社來社去”大學生,仍沒份。我瀟灑地揮手送走一個柴灶吃飯的同伴,卻心如空洞,憂郁像蟲樣一下一下地啃噬著我。可在那個時候,一個人是無法抗拒外界的力量。我只能繼續在農村做個鐵姑娘,奮戰在改河造田的工地上,成天搬石頭挑沙子,能吃一大搪瓷缸子的咸菜米飯……
那些個無夢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誰想到,何文玉帶著南京軍區政治部創作組的女作家何曉魯來大別山老區采訪,沿著彎彎曲曲的清粼粼的白水河,也就是我們硬要劈開山崖讓河道變直的小河,他們翻山越嶺步行到了花石。
那是個初冬的下午,我難得在知青點歇著,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在窗外的稻場上喊著:“史輝,快看看誰來了?”我一愣,這是何文玉的聲音!我似信非信地迎了出來,只見他領著同樣是一身戎裝的女兵不約而至。我喜出望外的叫了聲“何干事”,并把疑問的眼神投向了那位女兵。他笑著說:“這就是何曉魯,也該稱何干事的。”我從何文玉的口中聽說過何曉魯,從當戰士開始她就筆耕不輟,最終成為在南京軍區乃至全軍都有名的作家的。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本來就是那個時代眾多女孩子的偶像了,何況還是一個頗有聲譽的女作家呢?我的眼睛和心在霎那間都一齊溫暖亮堂了起來。
我引著兩位帥氣的青年軍人穿過破敗的大門和天井的走廓,走到黑乎乎空蕩蕩的房間里。我和三個女知青棲身之處是解放前一個土財主的宅院的偏房,是那種被天井和圍墻圈在中間的房子,沒有頂棚沒有廚房,我們住進去后才在過道邊搭起了個沒有煙囪的土灶臺,柴煙把屋頂上椽子熏得漆黑漆黑的,僅有的木格窗戶也實在太小了,只要關上對著天井的門,房間里就什么都看不見了。除了同公社的知青串過門外,這里就從來沒有客人來探訪過。他們遠道而來使得老屋蓬蓽增輝,可在那偏僻貧困的小山村,我這個窮知青實在拿不出招待我十分敬仰的客人的東西,急切之中,我讓他們先喝著炒菜煮飯的鐵鍋里燒開的有股怪味的茶水,自己匆匆到老鄉家中東找西尋好不容易搞來幾個雞蛋、幾把掛面,再從菜地里拔了幾根小蔥,燒好了一頓晚飯。
我知道,這在當時是貧瘠偏遠的大山溝里最好的一頓飯了,但畢竟也是我平生招待客人最寒酸的一次。粗糙的小木桌上,一粗瓷碗是面條,另一粗瓷碗還是面條。也許是為了安慰窘迫的我,他們倆大口大口地吃著清淡的雞蛋掛面并連聲稱贊著,一邊與我聊寫作,聊讀書等等,何文玉幽默機敏,時不時大笑起來,像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何曉魯開朗健談,大姐姐似的話語中又充滿著男兒氣概,開心爽朗的話語聲、笑聲震撼了原本寂寞蕭然的老屋,那一刻,大別山中生生不息的林濤正呼嘯而過……
那碗面的滋味,常讓我和何文玉懷念著,對我來說,除了遺憾,我知道這里面還有的就是友誼的滋味,支持的力量。再之后,我也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了,何文玉還給我引見了來金寨采風的《安徽文藝》詩歌編輯、著名詩人劉祖慈老師,還有周志友、孫中明等當時在安徽已小有名氣的詩人。在山清水秀的縣城梅山,何文玉和我陪劉老師一行攀金寨烈士塔,登梅山水庫,從那以后,我這個深山中的小知青與省城的文學刊物和文友們的聯系漸漸多了起來……至今我還由衷地感激著他們給予我的這一份友誼。因為在那時,最艱難的日子是孤獨的日子,而在所有孤獨中,精神的孤獨是最可怕的。
在花石的時候,我每天最渴望見到的人就是身穿綠色郵政制服的郵遞員,因為,就是像何文玉這樣志趣相投的老師和友人,從大山外捎來了平等和友誼,我才能繼續磕磕絆絆地走著文學之路,用文字傾吐自己的理想和希望,這些文字是幼稚的笨拙的,可是它飛揚起我的鮮活的靈魂。再后來,連在縣郵電局工作的昔日的同學遇見回城的我,都忍不住要問:“你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信呀郵件呀?!”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停止11年的高考恢復了,1977年12月第一次恢復高考,我以全縣文科總分第一的成績被第一志愿安徽大學中文系錄取。1978年的早春二月,我就要永遠離開大別山走進我的圣地——安徽大學,臨告別的時候,高興之情溢于言表的何干事鄭重地交給我一封信,還少有地打開封口讓我讀了他龍飛鳳舞豎寫在大紙上的信。這是他寫給安徽大學中文系徐文玉老師的,實際上也是將我推薦給徐老師的信。按他的話說,他與徐文玉老師同名,雖交往不多但有些交情,相信徐老師會對自己的弟子兼文友多加指點的。我收好了何文玉的信,邁進了坐落于省城合肥西郊的安徽大學的校園。
在中文系歡迎新生的會上,即將給我們這批恢復高考后第一屆大學生授課的老師都一一亮相了,嘿,每個教研室的主任、副主任,各科最棒的教師都要給我們執教,其中就有徐文玉老師,文藝理論教研室的主任。幾天后的傍晚,我打聽清楚徐老師的住址后,上門拜訪徐文玉老師。在安徽大學靠近東門的一座青灰色兩層小樓的一樓里,個子不高但極有學者風度的徐老師和藹地接待了我,我拿出了那封信,思維活躍的徐老師極快地讀完了信,并熱情地將我介紹給他的夫人。正如何文玉所說的那樣,徐老師談起與自己同名的何文玉來是極為熟悉也是贊不絕口。開始我還真覺得奇怪,后來一想便釋然了,身為大學教師的徐老師也是安徽一個知名的文藝評論家,與文藝界聯系極多,也極熟悉。何文玉以他在寫作上的才華和勤奮,為人上的真誠和熱情,贏得了眾多的朋友,這一次我又真切地感受到了。
大學四年,我可沒少受到徐文玉教授的恩澤和栽培,隨著我向徐老師請教的時候越來越多,只在寒暑假才回金寨的我與何文玉的來往則越來越少;再后來,大學畢業在省城的新聞單位做記者、編輯,結婚生子,在家庭和工作之間忙忙碌碌……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和何文玉及過去的朋友不常聯系,甚至電話也打得不多,只知道他輾轉多地,轉業、退休;只看到他一本一本的出書,涉獵文學、書法等幾個領域……但在我的心靈深處,經常體會著逝去的日子沉甸甸的分量,念及而感懷著何文玉在那個獨特的時代里所給予一個普通知青的支持和友誼。況且它又是怎樣溫暖著、慰藉著在現今和物欲橫流中尤為粗糙的心。
曾經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亞里士多德曾經把友誼分為三種:一種是出自利益或用處而考慮的友誼;一種是出自快樂的友誼;一種是最完善的友誼,即相似美德的好人之間的友誼。同時,亞里士多德特別強調:友誼是一種美德,或伴隨美德。友誼是生活中最必要的東西。我想,何文玉所給予我的,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第三種友誼,不帶勢利,而伴隨美德。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