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元素

題記：

卡爾維諾所著《看不見的城市》，可以理解為卡氏在教授供人“看得見的文學”。你可以從中讀出卡爾維諾對文學寫作各方面的不凡見解。時下的文學總是由被那些局限了人們視界的作家們所控制。他們千篇一律的作品總是無情地摧殘了人們的好奇心，讓人得意之后備感憂傷，眩暈之后內心愈加空落，面對生活的真實而陷入絕望。龐大的文學城市，其實是行將坍塌的城墻和塔樓。那些被追捧的大作家大作品，只不過是雨后落日時分坑灰漸冷的城市廢墟。但廢墟下新文學的希望還在，與時尚文學比，她是來自異域的小人物，她像是圖案精細悅目，能透進光亮，能通風，能向外觀察，沒有被老城建筑中成堆的文學白蟻蛀食過的小巧的窗格子。卡爾維諾的文學即是以一窗敵一城的杰作。

一

偶間仰望，文學城市的上空，已經被人們所熟悉的沉寂無聲而愈顯神圣的龐大建筑群重重的陰影所遮蓋：用金銀水晶建成的城市再貴重，它的陰影也只不過是陰影。盡管在每天清晨金雞報曉時分，遠遠看去，城市總還有那么一抹朦朧華貴的亮色，但瞬間便融入白晝的漫天黃塵之中，直至塔樓尖上那只枯立著的金粉已落，變成一個黑點的金雞，消失在出城大路的驢車上懷抱黑狗的男孩回頭凝望的視線中。

沉重灰暗的文學城市屋檐下的底層卻是多彩的：九月的一個黃昏，黑黢黢死一般寂靜的水晶劇場外，某處涼臺上有個女人發出了一聲透著幸福感的叫喊，劃破了城墻內的沉悶空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引發了強烈的回聲：那些與諸神的青銅塑像、白銀的大圓屋頂絕緣的居民們，他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炸食店門口，吃著廉價的食物，因快樂而晃動著的頭頂肢解著高大建筑黑灰色的陰影；在油腥氣四溢的路邊，架起了活力四射繽紛多彩的燈飾。他們歡笑著，發出了自己的光：人們交換眼神，相互擁吻，無數目光連成各種幾何圖形的光線，因熱度不同，一會兒藍，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紫，像魔幻而透明的萬花筒。城市在此刻恢復了生命。

二

你走出莽原，在文學城市塔樓暗藏玄機的樓梯扶手柱上拴住了汗津津的白馬。下了馬的你頓時顯得矮小蒼老了些，可你卻興奮了起來，透過海螺貝殼齜牙咧嘴的樓梯，抬頭瞄了一眼塔尖上與你對視的烏鴉：“這里并非想象的那么神秘。”你很快習慣了充斥全城斗雞場的海嘯般的喧鬧聲；你走到河邊，在拱橋旁披著薄紗巾的女人們的身影里，你又找到了新的樂趣……

終于在一個早晨，你剛一睜眼，從窗外飄進一縷小提琴空弦奏出的幽幽的長音，和著眼淚浸濕了你滿頭華發下的枕巾。你并不甘心自己最后的歸宿就是在老人墻下哀嘆與回憶。賭徒的瘋狂、肉體的誘惑、螺旋的欺騙，文學城市以客觀存在暴力、色情、神秘、曲折和傳統的時光叢莽絆住了你的雙腳。你懷念曾有的青春夢想和長時間騎馬行走叢莽的狀態，下決心離開這座到此必無夢的城市，急忙起身去樓梯口尋找你忠實的坐騎。除了地上依稀可見幾點干黑的血跡外，白馬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去向不明。

三

文學城市有著滄桑的歷史：地域龐大，塔樓堅固，循規蹈矩。最初的一個社區已發展成同一種模式的九個區，就是祖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難以分辨。世代交替，婚齡少女小伙子們以雷同的方式交換著雷同的情感；父母們也互相交換著已無貴重可言，千篇一律買來的定親禮：香檸檬、鱘魚子、紫水晶。每到傍晚，在反射著夕陽橙紅色光芒的鋁質塔樓下，荷槍士兵瞇縫著眼，監視著城門吊橋上行走的居民們；成片斑駁灰暗的屋頂上，數千個煙囪同時噴吐著不時閃爍著火星的黑色濃煙；無奈的人們只有將麻木當作面具，將真實裹在了從頭蓋到腳的褐色長袍里。流經城內四條運河中的水早已沒有了靈氣，墨綠色的河水里，漂浮著汩汩上冒邊緣發黃的白色泡沫，連鴨子也難覓蹤影。

直到有一天，一個趕駱駝的人的到來，一切才發生了變化。遠道而來的趕駱駝的年輕人激活了整個城市：人們步履匆匆，感覺美好。女人們紛紛摘下面罩，露出漂亮的牙齒，直率地盯著不期而遇的不一樣的異鄉年輕人；從高大的駱駝向下凝視著的巨眼眶里，女人們看到了自己真實的美麗。這天，值勤士兵的激越號聲，回蕩在城市上空，像烏云洞里的太陽，分外明亮。趕駱駝的年輕人感覺今生今世沒有比這更美好了。你若問他：“好感從何而來?”那么他會用同樣明亮的目光看著你說：“因為我和我的駱駝先前走的全都是一望無際的荒漠。”他補充說，“如果當初我們走了另一條進城的路，說不定感覺會更好。”

四

你來到有無數幾何形狀的建筑物堆積著的海灣，這里是一座靜謐的文學城市。它發散出來的支撐力和張力，正面壓縮了你前進的空間，使你如炬的直線單行的目光減速變慢，最終在高低錯落的淺色的城市輪廓前停下了腳步。你堅信你見到的城市不是幻影。為證實你自己并無把握的空間距離感此次沒有出錯，你伸手去觸摸它，一只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多么無力的手。一只貓兒輕捷地經過的一個窗口，一陣風吹過，單扇的窗門“呀”地一聲關上了。城市躲閃著回應了你的招呼。遠處，在老人說故事時短暫而低沉的咳嗽聲里，你聽到了漸起變強的大海驚濤拍岸的隆隆聲，你抹了抹吹撒在眼角上的水滴，睜開雙眼，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海灣里一切靜止固定的東西都不復存在了，城市頃刻間變成了一個一邊高速旋轉，一邊又快速流動著的巨大的白色的球，在天海之間來回無序地振蕩。老人平靜地說：“這才是城市真實的一面。眼前你看到的這個大球，它是由千萬條有弧度的曲線構成的，將直線作為看事物的視線，只能看到城市短暫的靜態的一面；而無論過去與現在，城市的本質是動態的，她的動態是要用有弧度的視線才能看清的，也只有通過這兩種視線才能表現你感覺到的一切。”

要想在這里生存下去的人，你一生的工作必將是這樣的：一小部分時間在海里捕魚，大部分時間在岸上補網。你下了決心，要用有弧度的視線連接成你余生的命運之網，要讓那些高大堅固耐久的固體中的多數廢棄物在你手中變成流體，透過大網滑向記憶大海的邊緣。這張網將會因此承受巨大的磨損，而只有用你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去補網。山崩海嘯，補網；地陷城摧，補網；最后，你補網磨爛了手掌上就有了嵌入筋骨的手紋——文學城市的手紋。

五

對于使你癡迷的文學城市而言，欲望都市或明或暗的眾多渠道的不明之物中，哪些是惡毒的?哪些又是善良的?你無從辨別。文學是享受生活在欲望中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又稱之為當奴隸的感覺——文學的本質形態是人的欲望滿足時甘愿為奴時的形態：人以文學滿足欲望，而文學則以奴役人滿足欲望。一個把自己看作文學一部分的人，就是永遠生活在欲望與追求里的人。命中注定你就是一個做苦役的奴隸。你從最易多欲的睡床上起身，每天八小時灰頭土臉不停地切割著欲望的瑪瑙和玉髓。在沒日沒夜的勞作之后，你手中的欲望之物一天天顯現出雛形，一天天放射出光輝，奴隸般的勞作終于讓心靈的欲望成了你手中隨意雕鑿的奴隸。你將心血換來的作品放進文學城市庫的這一天深夜，你突然明白了文學城市她為什么欣賞你不欣賞的一切：你無暇自賞的奴隸般的勞作，其實正是文學城市備加欣賞你的所在!

六

街巷里林立各種五顏六色霓虹閃爍的招牌，吸引著人們并無興趣的目光。城里人的注意力和思維都是憑經驗的短視距的。足跡與老虎，沼澤與水流，即使是芙蓉花預示的冬季，也是緊貼冷空氣的皮膚最先將感覺告訴你的。觀察的低角度，思維的短距離，成為蕓蕓眾生平淡而不真實的城市生活的積習。

你離開城市的某一天，偶然吹過了一陣舒心的風兒，你伸展了一下僵持的雙臂，抬頭看了看澄碧如洗的天空。天邊正飄過一縷白云，接著變成一艘帆船，一頭象……城市的天空在昭示你：與滿街巷人為的招牌不同，城市以另一種悄然無聲不經意變化著的天象，展示著她深藏的奧妙。這是一種從未被發現的城市標志，凡地面所有之物，在變化中的天象中同樣一個也不會漏掉。這個全新的發現使你興奮異常：你辨認著這些變化著的天作之物，對它們代表著什么卻一無所知。你確信，城市一直以來就是以這樣無言的方式，向人們普遍不注意的無垠無際的天幕，日夜發射著她全景圖象的光波。人們應該學會用另一種系統的語言來敘述城市故事。

城市沒有一天不在制造假象，用造假來保護自己。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她打造了無數虛假誘人的招牌，借此限制人們的眼界，轉移人們的視線，局限人們的活動空間。你又想到：她這樣做，確實也是出于一種鮮為人知的生存需要：城市悄悄地播下了傳代的種子，她正在行將腐朽的枯枝敗葉的重壓下努力掙扎著鉆出地平錢，而她的經驗是：地上生命的危險主要來自地上的其他生命。人們的禱告、垂釣、打球、焚尸甚至娶親婚嫁等等都潛伏著某種致命的威脅……你學會了用廣角度遠距離的新方法，從萬米之上的凈空重新俯瞰城市的真實，隱匿著的真實和有生命力的真實。你的目光穿透了地表虛偽的浮土，觸摸到了城市真實的根：鬧市街巷的末日喧囂與生命搖籃的寂靜無聲共存于一城。從此，在城郊森林公園開闊的林間空地上，人們經常能看到你仰首觀天，放眼云端的熟悉身影。

七

走進這座城市，你銳利的視覺將新鮮的第一印象，迅速與腦海中上百座城市各具特征的印記逐一比照，力圖在任何一個細微處發現她的與眾不同。結果沒讓你失望：你見過的那些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哪里不是如同橫行堵道沿街叫賣即將下市西瓜的銷售攤點，拉拉雜雜，星星點點；哪里不是如同汗酸味嗆鼻的土耳其浴室蒸氣朦朧的池水中站起的浴客，高高矮矮，歪歪斜斜。而這座城市確實是只要看上一眼就會終生難忘：建筑伊始就按照一部天籟之音般的交響樂作品為藍圖，用旋律、和聲、節奏和調式變化構建了一座一如長長畫廊般城市。由于總體設計流暢，總是在你稍感視覺疲勞之際，使人雙眸一亮的一幅畫便躍入你的眼簾；總是在你意猶未盡之時，畫面上的色彩轉向明快醒目。音符之間的間隔，像隱士與雄獅的雕象周圍每天傍晚總會出現的對對情侶那樣若即若離，只要兩個孤立的音符互相靠近，就會形成一種情緒樂句發展的動機，由此沿著水流的方向，繞過每一個拐點，一路過去俘獲相鄰的音符，使自己豐滿起來，最終形成的日夜奔騰的旋律之河，河水蒸騰出城市上空永不飄散的旋律之云，白云之下便是天地對應的音樂之城；湍激的河水也搏動著你頭腦中順流而下的記憶之舟。于是，世界上記性最好的人就是生活在音樂之城的人。

城市變化的大幕開開合合，起起落落：大銅鐘用上了立體聲擴音器，理發店走出染彩發的男孩，九眼噴泉里噴出經過循環的自來水，天文館塔樓上安裝了射電望遠鏡，貨亭里賣起了個大無子的太空西瓜，土耳其浴室附近新增了異性按摩間，街角的咖啡店出現了搜尋爆炸物的警犬，通向海港的平靜的小巷內，昨晚發現了警方已追蹤數月的有六名青年女性受害的割喉案嫌犯的蹤影……

遠處某儀式上一條即將被宰殺的牛在哀叫，隱約的嘈雜人聲，最終都歸于使這座城市安靜下來的那十分熟悉的教堂里唱詩班合唱的歌聲。

心中有歌的人是不會輕易死去的，正如他們的圖畫般的音樂之城。

八

從陸路到海路，駱駝商隊與帆船漸漸接近了使趕駱駝的人和水手們都感覺到在發燙的文學城市，旅途疲勞頓時煙消云散：沙漠和海面表層氣溫迅速上升，饑渴的陽光從高空密度大的空氣層進入下面密度小的空氣層時，情感的光速發生變化，強烈的陽光從多方向多角度作出優雅的折射，陰差陽錯地形成數個巨大的透鏡，把人們理想世界的域外空間景象反映到自己現實的空間來了。你明白了一個道理：文學其實就是海市蜃樓。所謂文學，她沒有形狀，但有影子，她起源于沙與海貧瘠的荒漠與太陽靈魂的共舞之中，她存在于浩瀚宇宙最大的空間——人們的腦海中。

九

文學城市其實都是很常見的一些普通的城市。旅人們在石子路上徜徉，平靜得像一條條流動的人河，沿岸你見到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低頭走道的盲黑人、摩天大廈頂層閃動的尋釁者的身影、牽著寵物上街的女孩，天天如此不斷重復著。而今天你卻碰到了意外：盲黑人立起身仰頭大喊大叫起來，旅人們詫異地駐足圍觀；一個瘋子半懸著身子作跳樓狀，在冷風中他看到大樓下頃刻聚滿了一大堆哈著熱氣的小紐扣般的人臉；人們發現小女孩牽著散步的猛犬，變成了齜著白牙邁著貓步的美洲豹，紛紛急步躲開，另一部分人則好奇地擠到跟前。遠遠看去，女孩和豹子形成的一個圈，就像河里快速向前漂浮著的一個氣泡。城之景在水。水之景在岸。岸之景在曲。由直變曲只差一步，卻形成了似乎不再流動的人河，平靜的河水像一面鏡子，定格了人們所見城市印象的每一瞬間。

而平直的岸邊只能見到陳舊的店鋪和永無盡頭的石子路。快速流動的河水卻像一面破碎的鏡子：毫無方向隨意交叉的流光飛影間無休止的爭吵，嚴重干擾了人們的記憶的腦波，直到流逝在城市記憶的地鐵的黑洞中。

十

在千井之城，你可以看到分布在的全城各個角落的形形色色的水井：在那圓形、方形、五角形和六角形的青石井圈上，都有著被井繩磨出的深深的溝痕，記刻著它無從確定年代的歷史。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從中提取營養，激發和喚醒著自己的活力，充滿生機和欲望地觀察、理解和享受人生。千萬年來，人們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汲水致用，祖傳的所有經驗歸結到一點：天落之雨不可靠。要眼睛向下，將自己的視覺和觸覺下沉到千井之源的黑色湖泊的深處，用心血去開掘，將有神靈棲息的造化賜物虔誠地提升至井口。

地面陽光下活動著的一切都可以用白堊紀時期巨大變遷隱藏下來的秘密來詮釋。你終于在城里上千座古井的井圈外沿斑駁的圖形上發現了有關的遺傳密碼：有的像恐龍，有的像腹足類動物，也有的像絕滅的被子植物。那些在一個早晨絕滅了的生命，以另一種形態復活了。相隔7000萬年的歷史基因與現實世界一融合，造化的親和力就決定性地為人類精神注入了新的活力。世界上沒有什么會完全絕滅的。生命在地下湖泊中億萬斯年不停地拍擊著的水波，是恐龍和其他3000多種絕滅生物不屈的靈魂在震顫。當面臨劇烈的地殼運動和海陸變遷，一切盛行的生物大絕滅即將到來之際，這個星球曾處于極度恐怖的黑暗之中。但正是這次大絕滅，才引起了新生代動物的飛速發展，使地球呈現了千姿百態的光明新景觀。你感覺到，萬物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因為它們死而不亡。已死的不斷地向上運動就成就了生。

凡到過千井之城的人，都會趴在井口靜靜地盯著水面看，井中都能映照出你最得意的英姿；你大喊一聲，井中回聲四起，像是恐龍在長嘯；你側耳靜聽，似乎有一種來自地下湖泊的聲音此起彼伏，浪潮澎湃……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