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名詞

帆船

少時家住白蕩湖畔，最愛唱的一首歌是《上甘嶺》插曲：“……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我唱這首歌的時候總是傾注了一腔深情，盡管我面對的是煙波浩淼，看不見對岸的稻花，然而，詩意的白帆每天就一片片從我的窗前飄過。

帆船，是那個歲月故鄉人惟一的運輸與代步工具。載人載物，由此岸抵達彼岸，靠的就是那一艘艘帆船。幼時，街頭水府廟的碼頭上，經常有手持一柄紅油紙傘，肩背一個帆布包的老少爺們，踏上長長的跳板，跨進帆船，穿過瀅瀅一湖，去下江南京、鎮江一帶做買賣。也有牽著稚嫩小兒拎著印花藍布包袱過渡走親戚的。我第一次坐上帆船是去江南的一座城市，其時江面上雖有小輪，但從我家到碼頭要走20余里的旱路，且每天只有一班，定額售票。躉船的柵子門外，時常關著一幫面帶菜色衣裳不整擁擠不堪的人群。如遇風雨，輪船不靠，岸上人更是捶胸頓足，望船興嘆。那日我坐上帆船，風平浪靜，兩道篷帆扯起，但聽嘩啦啦水聲拍打著船舷，似踏歌聲聲，抑揚悠緩，江岸綠柳村舍漸去漸遠，心底便油然生出“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詩句來。不料船行江心，風大浪起，忽被抬至浪尖，忽又跌至谷底，偌大的帆船恍若一只飄搖于滄海的漂流瓶。猛的一個巨浪掀來，浪花打得一船人一身一臉，船艙里頓時驚叫一片。此時，船身側過一邊，桅桿似要傾倒，仿佛瞬間就有翻沉的危險。只是船老大黝黑的臉膛陰沉著一言不發，他把舵扯帆，操篙弄槳，不緊不慢，倏忽之間船又如履平地，矢速前行。

我對帆船的情結還在于我的祖上與帆船的特殊關系。我的祖父、伯祖、叔祖都是打造帆船的大師，他們所在村莊莊名就叫“木匠”，而那個沿湖村莊的人都共著同一個祠堂，有著同一種血統。這個家族祖祖輩輩就以造船捕魚為生，他們打造的帆船上行三峽，下抵吳淞。我的一位堂叔就是憑著一把板斧闖天下，成了江南一家造船廠廠長，那個廠由早期成批制作木帆船到后來制造水泥船、近千噸鋼制大型貨輪，他把自己一生獻給了輝煌的造船事業。

岳父則一生漂泊，以船為家。我上過他的帆船，船身被他擦洗得锃紅透亮，一塵不染。他自小乘風破浪，歷盡艱險，跑洞庭、鄱陽、巢湖、洪澤，跑無錫、蘇州、上海，大大小小的碼頭都留有他的身影。每一個日子，對他來說都是風里來浪里去，盡管后來上了拖輪，有多次上岸工作的機會，他卻一次次讓給了年輕人。他說，在船上呆久了，在岸上反倒不習慣，覺都睡不安穩。不知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當公路像一張巨網延伸到村村寨寨，那湖面上一片片詩意的白帆忽然有一天就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看到白帆是在太湖岸邊的無錫影視城，那里剛剛拍攝完電視劇《三國演義》，幾艘巨大的“戰艦”泊立湖邊，引來眾多游客紛紛拍照留念。我婉言謝絕了友人給我留影，我不想讓一種戲劇般的假象填充我的胸腔。因為在我的夢鄉深處時時還飄動著白帆片片，那是家鄉湖上的白帆，溢滿一湖詩意的白帆。

手絹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訴他……”這樣的歌聲，這樣的游戲，恐怕早已從兒童的生活中消失。如今的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從包里掏出的都是潔白的紙巾，有誰再從口袋里地摸出一條手絹來，那不是“文物”也是個十足的“老土”。

手絹在我的印象中總是充滿了女性化的色彩。雖然它在我國源遠流長，據說是由民間百姓勞動用的汗巾逐步演變而來，并且演繹出許多纏綿悱惻的愛情佳話。《王姣鸞百年長恨》中就記有這樣一則故事：小姐在后園蕩秋千，不小心丟失一方羅帕，幸被鄰家公子拾得，自此詩書往還，遂成就了一段曠世情緣。不想公子返回蘇州故里見異思遷，小姐悲痛萬分，命懸絕情的三尺羅帕，留下一曲催人淚下的千古悲歌。正所謂“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我曾生活在“手絹時代”，那時，大人小孩都以身佩一條漂亮的手絹而自豪。手絹的圖案也異彩紛呈，有花卉、山水、飛禽、走獸，也有以線條構圖，紅黃藍白為底色，淡淡的，雅雅的，別是一番風味。二姐的手絹用途很廣，隨意地在四角打個結，戴到頭上就是一頂絕好看的手絹帽。興之所至，手絹就變成了一只靈動的小白兔，或是一只調皮的老鼠，不知二姐使了什么魔法，那小東西冷不丁就箭一般向你竄來，直嚇得你心驚肉跳。

小學畢業那年，同學之間紛紛饋贈禮品以作留念。在眾多的紀念品中，我最鐘愛的要算一方手絹。那是后排扎著兩條長辮肌膚雪白的女孩送的，手絹的圖案為“鵬程萬里”。我把這幅“香羅帕”珍藏在書頁里，常常打開書面看看聞聞，仿佛嗅到了一縷少女淡淡的體香。很長一段時間，一見到女孩，我就臉紅忐忑。可惜的是，我辜負了女孩的殷殷囑托，最終沒能成為大鵬，而做了一只無人知道的家雀。

在我眼里，手絹還有一個功用，那就是用來包裹重要的物品，譬如錢。我上高中時住校，周末回家，臨行時，母親總是開啟箱子上的那把大銅鎖，拿出一個卷著的手絹，一層一層地打開，最后露出的是幾張寒磣瘦削的紙幣。母親便從那揉皺發黃的紙幣中抽出一張兩張。那，便是我一周的生活費用。直到現在，我的大腦溝回里仍然深深鐫刻著那條發黃的手絹和母親顯得無奈的眼神。

曾經作為歷史文化，當作藝術品展示的手絹，如今已香消玉殞。打開女士的真皮坤包，里面再也沒有那漂亮的手絹；翻遍男士的口袋，再也看不見一方精致的手帕。就連別在男士上衣西服口袋代表男士風度的西服手絹，也已遠離了生活。手絹用得最多的恐怕是在戲臺上，那紅娘樣狡黠的丫環，或是從怡紅院、瀟湘館走出的MM們，誰的手里沒有一條精致的絲繡手絹?抹淚，傳情，示愛，發嗲，害羞，打情罵俏，哪一樣又少得了手絹的掩飾?如今，就連尋常人家曾經擁有的手絹早已成了收藏家的熱門收藏。他們是收藏一種歷史文化，收藏一個時代的藝術，還是在收藏一段美好的回憶呢?

在許多的社交場合，看到風度翩翩的男士，嫻雅裊娜的女士，很文靜很瀟灑地掏出一疊疊新潮的紙巾，斯文地揭出一張，在櫻桃小口或光亮的額頭上輕輕一拭，便隨手棄至垃圾箱里，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懷念起昔日的手絹。

煤油燈

看到雜志上一則謎語：“一粒谷，塞破屋”，突然就記起煤油燈來。

煤油燈的制作其實極簡單，去醫院要一玻璃瓶子，在鐵皮蓋上鉆個圓孔，再用薄鐵皮卷根筷子粗的管子，管子里用棉紗或廢紙捻成燈芯，一盞煤油燈就做好了。也有用墨水瓶的，其構造都是一樣。

煤油燈在我們家鄉稱燈盞。我家的燈盞有三種，一種是放于灶間便于經常移動的鐵皮燈，看起來像微型坦克。一盞罩子燈，擦得干干凈凈的放在客廳或房間，稱為臺燈。還有一盞吊燈叫保險燈，玻璃罩子上方有個反光的圓形瓷盤，那是過年時父親回來才用的。

更多的時候家里點的是那盞鐵皮燈，方便，省油。夜晚，如豆的火苗散發著柔柔的一線光亮，母親就坐在昏暗的光線里搖動著紡車紡紗，我與二姐則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常常寫著寫著，就聞到一股焦糊味——誰的頭發又燒著了。隨著作業的增多，母親允許我們點上臺燈。點臺燈每天必須擦燈罩，燈罩薄如蟬翼，稍不留意就會擦破。每次擦燈罩，我總是小心翼翼，先哈上熱氣，再用軟布輕輕拭之。臺燈的光線雖然亮了許多，但仍然比不上電燈，然而，記憶里的那些煤油燈給我們帶來的卻是無盡的歡樂。我們時常在油燈下玩耍游戲，聽母親講老輩的艱辛、家族的苦難，講油燈從點桐籽油、菜籽油到洋油、煤油的演變過程，母親總是在講完這些之后，不斷勉勵我們要努力學習，長大后好好做人處事。煤油燈，讓我在昏暗中明白了許多事理。

讀中學時住校，晚自習時教室里點的是汽燈，這種燈多用于鄉村的文藝演出，舞臺上掛兩盞汽燈，明晃晃的如同白晝。可惜的是學校定時熄燈，求知欲旺盛的我們不得不拿出自備的煤油燈挑燈夜戰。那時恰逢文化荒年，課本上是無休止的“念念不忘”，書店里是清一色的“紅海洋”，同學之間偶爾覓得一本橫掃“四舊”時殘留下的破書，爭相傳閱，如獲至寶。一種抄書之風便是這樣的在校園里悄悄流行開來。抄《百家姓》，抄《唐詩三百首》，抄《郭沫若詩集》，抄《一雙繡花鞋》，甚至連《林海雪原》、《水滸傳》里的部分章節也爭著去抄。

而抄書，往往選擇在熄燈之后。我就是在那段歲月里抄下了荀子的《勸學》、韓愈的《師說》、王勃的《滕王閣序》和許許多多名家詞賦。煤油燈，是我汲取營養的缽盂，人生追求的燈塔!

記得有年鬧地震，人心惶惶，學校連夜放假疏散學生。我與一位同學步行20余里路乘著夜色往家趕。途中要翻好幾座山，我體力不支，又累又餓，心里虛虛的，生怕此時地震了把自己一下子埋到地底。待到拐過那座叫巢山的山腳時，遠遠就看見了家中那盞搖曳的燈火，頓時心頭一熱，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潸然而下。我知道，那一盞油燈，是一位慈母為她兒子的歸來在靜靜地守候。

這些年，我走過不少城市，看過不少璀璨瑰麗的燈火，惟有那喧囂與輝煌的背后，有一盞煤油燈，一盞搖曳如豆的燈，始終熠熠生輝。我知道，那是任何燦爛華貴的燈也無法替代的。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