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

中國每年有1000萬人墮胎，其中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有250萬，占總墮胎人數的1/4。（引自中央電視臺2006年2月15日《新聞調查》）

突然落下的夜晚

燈火已隔世般闌珊

昨天已經去得很遠

我的窗前已模糊一片

廣州。12：00。陰。記者楊婷婷。

踏進廣州市婦幼醫院的門診，忽然又想起了兩天前我們幾個BBS壇友在茶樓里聚會時聽到的那個故事。

她穿著運動衣，不過還是能看出那已經明顯鼓起的肚子。她微笑著接受了大家的祝福，掩飾不住一個“準媽媽”的幸福。在聊天中，她告訴我們這份幸福來之不易，先生陪著她四處求醫問藥，才有了這個孩子。她說起一件事：有一次去醫院，那個婦產科外排了兩支隊伍，一支是像她這樣因為不孕來看病的，而另一支是來墮胎的，其實還有幾個穿著校服的女孩子。在等待的過程中，她聽到里面一位醫生在對一個女孩說：“你要想好，說不定你下次過來就要在隔壁門口排隊了……”

雖然是中午，但長長的走廊里明顯光線不足。一抬頭，看到“婦產科”三個紅色大字。

劉主任還沒到，我來得太早了。我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旁邊坐著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孩子，低著頭，不停地掰著自己的手指。

杭州。13：30。晴。記者朱宇琛。

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終于找到了學校的大門。小園子已經在太陽底下等我半天了。

這個16歲的漂亮女孩是這所職高記者團的成員，今天下午是他們的社團活動日。她把我領進一間教室，幾個女孩子隨后走了進來，一一落座，笑笑地看著我。

談起了懷孕和墮胎的話題。女孩子們并不羞澀，毫不猶豫地告訴我她們知道的4種避孕方法，知道如何判斷自己是否懷孕?！坝行┡⒆与m然成績很好，可在這方面卻完全是個小孩子。這真的很危險，哪天被騙了都不知道！”學校的性教育看起來很充分，她們都充分認識到了性知識的重要。

我問：“你們了解人工流產的過程嗎？”女孩子們互相看看，臉上顯出莫測的神情。

我又問：“你們身邊有同學墮胎嗎？”“聽說過一些……”女孩子們猶猶豫豫地說。“要不到QQ上聊吧，好像面對面的不太好說?！毙@子開口。女孩子們一個勁地點頭。

廣州。12：20。陰轉小雨。記者楊婷婷。

幾句攀談之后，女孩對我解除了戒心。當她得知我的身份時，她沉默了一會，說，可不可以不寫我的真名？可不可以不拍照？

好的。我們就叫她小獨吧。小獨這一次是來復查的。

去年12月，我開始時不時地惡心、嘔吐。那時候已經有點意識到可能出事了，就偷偷到醫院來檢查，醫生告訴我懷孕了。記得那天我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的。那天宿舍正好沒有人，我就那么對著書桌呆坐了一個下午，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寒假過完，我開始攢錢，然后跟老師說家里有點事，請了個假來醫院做手術。當我小聲告訴護士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時候，我甚至希望她能安慰我幾句，哪怕問一句“想好了嗎”也好?？墒菦]有，她只是讓我先去做檢查。

檢查的結果是孩子已經成形了，需要做引產。我突然很害怕很害怕?？墒乾F實由不得我反悔。我被注射了一針黃體酮后開始接受靜脈注射催產。我一直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太多，來不及擦。

打了催產針之后的半天就像一年那么長，我只能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等著肚子的反應。到了晚上，我的肚子開始疼痛難忍，接下來就被推進了手術室。然后我就記得好像有一根冷冰冰的東西插進我的身體，我拼命地喊媽媽，可是聽到只是“再用點力！再用點力！”……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護士告訴我，我手術時出了不少血，不過現在問題已經不大了。她問我：“想看看孩子么？”我拼命地搖頭。

在小獨講述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小獨自始至終沒有提到她的男朋友，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在不停地掰著手指，

杭州。20：20。有風。記者朱宇琛。

小園子上線。告訴我她說服了一位已經墮過兩次胎的同學接受我的采訪?！八星嗲?，現在又懷上了?！?/p>

青青還記得那天陽光很好。醫院化驗的結果是陽性。“我很不開心，我很想哭。我真的不想有的?！钡谌瘟耍嗲嘁呀浐ε履欠N痛，害怕白色的藥劑注入自己的血管，害怕醫生護士異樣的眼神，還害怕自己依然要厚著臉皮去借錢，她們已經煩了，不會再拿錢出來了……

害怕。害怕。害怕。

網絡那頭一陣沉默。

“怎么了？”

“我恨，我恨我體內孕育一個新的生命。我恨不得跑啊跳啊不斷地劇烈運動把他驅除。我感到莫名的孤獨恐慌，讓我無法呼吸。我想早點把那個魔鬼驅除，驅除……他讓我吃不下飯、沒有力氣，他是我的累贅，漸漸拖垮著我的青春。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這是什么？”

“是我在網上寫的日記?！?/p>

我忽然心疼，覺得自己很殘忍。

廣州。13：00。小雨。記者楊婷婷。

劉主任來了。我給小獨留下我的電話號碼。

“每做一例低齡少女的人流手術，我的內心就要掙扎一次，聽到她們哭著喊媽媽，我們醫生真是又氣又心疼。我總是告誡她們要好好保護自己。可是經常有女生做完人流還沒幾個月，就回來問我‘月經沒來，是不是又有了？’”

她還說，人流手術總是有感染、出血、子宮穿孔等并發癥的可能性存在。術后還可能產生月經失調、子宮腔粘連及子宮內膜異位癥等不良后果，對今后的生育可能會有影響，嚴重的可能導致閉經、終生不孕，尤其是曾多次施行人工流產術的人。

杭州。9：30。多云。記者朱宇琛。

給各地的少女援助中心打了一通電話，問到一組數據：

濟南花季中心自成立以來，共接受了13178名少女的咨詢和求助，平均每天二三十例，其中為懷孕少女實施藥物流產或人工流產424例。

長春少女援助中心去年3月31日成立，接聽咨詢電話3000多例，實施醫療救助80多例，曾經接診了來自同一學校同一年級的三位女生，而實際上應該來卻沒有來的是這個救助數量的幾倍。

江蘇你我青少年健康服務中心的統計數據表明，前去服務中心做人工流產手術的500名青少年中，學生群體占了六成以上。

杭州少女意外妊娠救助中心反映，長假過后是少女流產的高峰期。

濟南花季中心的孔醫生還給我講述了一個故事：

去年暑假末的時候，中心來了一位高中女生，求他們務必在8月31號前幫自己把胎打掉，因為第二天就是開學典禮，她是班長，要幫老師籌備很多事情?？墒菣z查后醫生發現她有炎癥，不能馬上流產，必須用三到四天的時間將炎癥消除再動手術。女孩子一再央求，但醫生實在無法答應。結果她選擇了去外面的小診所。半個月后，小朵回到中心復查，此時她已經得了嚴重的盆腔炎。

“我沒辦法想像這個柔弱的女孩是怎樣在流產第二天就在學校跑前跑后的，這對于女人來說簡直是致命的?！笨揍t生不住地嘆息。

“哦，我還見到了她的男朋友，一個斯斯文文的小男生，從始至終低著頭站在一邊，一句話都不說?！?/p>

北風從今夜開始吹起

我的心燈火閃閃忽明忽暗

怎么說起又怎能說清這漫長迷茫的夏季

杭州。11：30。多云。記者朱宇琛。

心情忽然有點激動。

給給青青發了一條短信：“幫我聯系一下你的男朋友好嗎？我想和他聊聊。”

廣州。14：50。晴。記者楊婷婷。

手機響了。

“喂，我是小獨的媽媽。記者同志，你們一定要好好報道報道這種事情！”

“您怎么知道她懷孕了？”

“前幾天我看到了她的病歷。當時我恨不得打死這個女兒！后來看著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我實在下不了手。我們母女倆就那么坐了一個下午。唉，女兒總歸是女兒。后來我問了一句，現在身體好不好，什么時候去復查，她一聽就哇哇地哭。唉，我們也有責任，對她關心不夠，也不知道該怎么關心，這種事情，說起來總是……對了，你們報道的時候不要寫她的名字和學校呀……”

“不會不會，您放心好了。”

“哦，小獨要和你講話。”

“喂，你好！”

“呃……晚上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談談天?！?/p>

杭州。20：00。多云。記者朱宇琛。

小白上線之前，青青發過來一句話：“你不會罵他吧？”我笑笑，“當然不會啦！”小白就是她的男朋友。

可不知為什么，我打出的字句怎么看怎么有“質問”的味道。

“你知道青青流產的過程嗎？”

“這個我還真的不是很清楚，只曉得她會肚子痛。”

“你知道青青懷孕以后的感受嗎？”

“好像還蠻開心的吧，畢竟兩個人的愛情有了結果。不過現實不允許生下來，所以肯定也有點著急。”

“你為什么不采取安全措施？”

“我以后也不打算采取什么安全措施。這個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吃東西的時候，你希望你吃的東西上面有些其他你不愛吃的東西么？這純屬個人愛好。”

“那以后呢？”

“以后？當心一點就行了，采取一些小技巧，只要她不跟別的男人……應該沒問題?！?/p>

我說不出話來。

廣州。18：30。多云。記者楊婷婷。

城市的燈火在珠江里蕩漾。我和小獨沿著江慢慢往前走。她說起了她的男朋友。

“他高高帥帥的，有點像阿聯（易建聯）?！毙—氄f是她先喜歡上了他，喜歡他在籃球場上飛奔的樣子，幻想他像個英雄一樣保護自己。后來他們就走到了一起，一起玩，一起逛街。那次兩個人去爬山，他突然提出了那種要求。小獨一時間慌亂起來，“我想想這樣一來他就會愛我更深，就答應了?！?/p>

“當我告訴他我懷孕了的時候，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絲驚慌，然后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要的不是‘對不起’……”

“后來呢？”我問。

“分手了，是我提出來的。他哭了，我也很心痛。可是愛的幻想已經破滅了?！?/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地走。

“我也有夠倒霉，其實就這么一次，”她的語氣忽然輕松起來，“而且還在‘安全期’里面。你知道，每個月到那個時候我的胸部就會有點痛，過幾天就來那個了，這中間應該是安全的……”

“傻瓜！”我叫起來，“那正好是你的排卵期！”

“?。　彼牬罅搜劬?。

杭州。21：00。多云。記者朱宇琛。

“你覺得小白愛你嗎？”我問青青。

“當然啦！他很關心我，還叫我多穿點衣服，哦，他媽媽還給我燒了一碗面，我覺得我們就像一家人。這就夠了，我也值了?！?/p>

“你覺得小白愛你多一點還是愛他自己多一點？”

“你怎么這么說！”

“你想過將來嗎？”

“將來？我就是擔心以后還能不能為小白生孩子，因為子宮已經承受不住一個孩子了吧。”

“假如小白和你分手了呢？”

“不會的，不會的?！?/p>

“我說的是假如?！?/p>

“那，那就安靜地一個人讀書，等大了，做個女強人也好，找個不是自己最愛的人也好，結個婚安靜地度過下半輩子就好了。就算沒有人要我了，我也可以一個人過。”

不知怎么，我的腦海里這時飄蕩起葉蓓的歌聲：“孩子，孩子，我還是孩子……”

廣州。17：30。多云轉雷陣雨。記者楊婷婷。

“撲通！”前面突然有個小孩子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樂呵呵地向前晃晃悠悠地跑去。

青青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

“你知道嗎？那個時候孩子在我肚子里還動呢，小腳一蹬一蹬的?！鳖D了頓，她繼續說，“其實那個時候護士問我想不想看看孩子的時候，我很想，可是我不敢。我覺得我對不起他，我殺了他……”

天空中開始傳來悶悶的雷聲。

“姐姐，你說人為什么要長大呢？”

“人總要長大的?！蔽矣X得我回答得很不好。

雨點落了下來。我趕緊攔了一輛的士，送小獨回家。車上的收音機里傳來何炅的歌：“梔子花開呀開，梔子花開呀開，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愛……”

我聽到小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的生命她不長

不能用她來悲傷

杭州。14：00。晴。記者朱宇琛。

聽說杭州人民職業學校開了一個“少女沙龍”，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趕到會場的時候，已經坐滿了女孩子。臺上有一張圓桌，幾個女孩和一位老師圍坐在一起，正在探討關于懷孕、避孕以及如何拒絕男孩子的性要求之類的問題。臺下的女生們有的在聽，有的在小聲議論著什么，有的在忙著寫條子，這些條子不斷地被傳到臺上，成為新的討論話題。

我看了看海報，今天的沙龍主題是“珍愛自己，做美麗女生”。

“我們必須喚醒學生的女性意識，”負責組織這個“少女沙龍”的張穎老師接受采訪說，“讓女孩子明白自己很重要，未來很重要，要懂得珍愛自己、把握自己，才能贏得真愛。還有一個就是母性意識。如果她們明白，每個懷孕的女孩子都是母親，懷孕的過程就是成為母親的過程，讓她們去了解自己的媽媽，了解媽媽懷孕時的經歷，讓她們知道肚子里的是一個小生命，這樣她們就會對性更加慎重，而不會無所顧忌了。‘有一天我們都會有孩子，我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媽媽’，女孩子們會這樣思考。”

該校的斯校長告訴我：“同伴教育相當重要，有時候老師講十句都不如同伴說一句的效果好，這也是我們創辦少女沙龍的原因。”而相對于目前主流的嚴禁談“戀愛”的做法，斯校長認為更應該讓學生明白什么是愛，讓他們知道愛是神圣美好的東西，同時更要明白愛需要恰當的時機和恰當的方式。

廣州。15：00。小雨。記者楊婷婷。

正忙著在電腦前敲字，廣州市婦幼醫院婦產科的劉主任打來電話：“我可以補充點意見嗎？”

劉主任想說的是，現在媒體上各種“無痛人流”的廣告太多了，有的為了吸引青少年還采用動漫、FLASH等形式，極力渲染如何輕松解除煩惱。這無形中是在向孩子暗示，懷孕不是什么大事，很容易讓孩子對性覺得無所謂，“中學生朋友一定要提高警惕”。

杭州。10：00。晴。記者朱宇琛。

聽說小邪在北京已經采訪到了“知心姐姐”盧勤，趕緊上網讓她把采訪記錄傳一份給我看看。

盧勤姐姐說，雖然有的女孩發生性行為的時候是自愿的，但懷孕后，往往隨之而來的是恐懼和負罪感，這對青春的美好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她對未來的憧憬會慢慢消失。

盧勤姐姐還說，懷孕也是一種責任。每個孩子都有生的權利，不能隨隨便便像一個東西一樣說不要就不要了。生命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小孩子的生命都是不可忽視的。

廣州。20：15。小雨。記者楊婷婷。

看完編輯發來的對“知心姐姐”盧勤的訪談，我眼前忽然好像都是那個叫我“姐姐”的小獨的面容。不爭氣的眼淚掉在了鍵盤上。我知道作為記者，我本不該這么脆弱。

杭州。9：15。晴。記者朱宇琛。

和浙江大學心理學系的徐青教授聊天。

春天就應該開花，然后花謝了變成果實，果實靜悄悄地成長，由青變紅，由澀變甜。等到它成熟的那一天，才是最好吃的時候。幸福是值得等待的。

沒想到思維嚴謹的心理學教授，也能說出這么有詩意的話。我便也想起了一句詩：十六歲的花只開一季。

廣州。6：00。晴。記者楊婷婷。

終于放晴了。

這些天接連采訪寫作，心情未免有些沉重。于是下了決心和這個城市一起醒來，走出門去，走向大街?？諝饫镉幸环N濕潤的香氣。我看見斜斜的陽光，看見淡淡的薄霧，看見漂亮的櫥窗，看見喧囂的馬路，看見讀著報紙喝早茶的阿公，看見聽著廣播伸展腿腳的老人，看見匆匆趕路的上班族，看見踩著輪滑的少年，看見數不清的跑著鬧著唱著笑著的開朗活潑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