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三年,曾老九曾國荃率湘軍打下金陵,標志著太平天國的覆滅。不久,曾國藩奏請在南京的江南貢院開鄉試,把中斷了十二年的江南鄉試延續起來。一時間江南士子紛紛涌向南京這座被太平軍占據了十余年的古城。
戰后的南京城殘破不堪,加之當時的湘軍因為欠餉等問題而軍紀不好,這引起了江南一些士人的不滿。有些士人甚至流露出來對湖南等外省人的不屑。本來,江南特別是江蘇確實人文薈萃,在有清帝國一代舉行過的一百一十二屆殿試中,共有一百一十四名狀元,這些狀元中,江蘇籍就占了四十名,所以江蘇士人有瞧不起外省士人的本錢。
然而,一個正在南京游玩的湖南士人,叫做王闿運的得知這一情況后,就寫了一副對聯:
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
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
這副對聯一時傳遍江南,對聯中透露出來的大氣,讓人不得不承認是事實。此聯后來還掛到了岳麓書院,成為傳誦一時的天下名聯。
王闿運是何許人?一代狂人、無雙國士是也。
他是湖南湘潭人,生于1833年,字壬秋,號湘綺。早年貪玩,后來一旦醒悟,便發憤苦學,1857年也就是咸豐七年中舉人,人稱“湘中五子”。但他的功名也就止于此,以后數次進京會試都以落第告終。
說他狂,因為他是專門研究帝王之學的。他的弟子楊度是中國近代史上頗為著名的人物,也是湖南人。楊度在《湖南少年歌》里就大肆贊頌他的老師: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擊劍學縱橫。游說諸侯成割據,東南帶甲為連橫。曾胡卻顧咸相謝,先生大笑披衣下。
所謂“游說諸侯成割據,東南帶甲為連橫”,說的就是王闿運曾向曾國藩建言勸他做皇帝。曾國藩自然沒有聽他的。因此,他晚年寫了一副自挽聯:
春秋表僅成,剩有佳兒傳詩禮
縱橫計不就,空留高韻滿江山
說他狂,還因為他目無余子。曾國藩在衡陽訓練湘軍,準備出征,特作《討粵匪檄》,這時在衡陽東洲書院讀書的秀才王闿運來到曾國藩的軍中,徑直對曾國藩所做的《討粵匪檄》沒有針對洪秀全的《奉天討胡檄》中提出的“民族大義”進行批駁而提出自己的看法,曾國藩自然沒有理睬這一不諳世事的狂生的意見。
不過,曾國藩倒頗為欣賞他的“狂”,這個時候的曾國藩也是目無余子、躊躇滿志的時候,他很欣賞王的膽量和才智,便把他收留在自己的幕府中。
但王闿運卻耐不得軍營里的清苦,他跟著曾國藩到了岳陽后,便打道回府,借口說自己是獨子,家有老母,無人奉養,老母不同意他去打仗。曾國藩倒也不怪他,為人盡孝,也是曾國藩所主張的。因此,后來,曾國藩經江西戰場的不順而復出之后,王闿運從北京會考不第繞道江西來看曾國藩時,曾對他仍然禮遇有加,天天和他談話,興味無窮。雖然王闿運算不得是曾國藩的幕僚,但王闿運和曾國藩的感情卻由此而加深了。
說他是“無雙國士”,也一點不虛。清帝退位以后,人人都以剪掉辮子為榮,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堅決不剪辮子,成為所謂的“遺老”。嬉笑怒罵,譏彈嘲諷,無所不至。袁世凱想稱帝,欲借重他的名望,聘請他做國史館長兼總統顧問,本來非常留戀清朝的王闿運卻看不起袁世凱,又擬了一副對聯:
顧我則笑
問道于盲
但在袁世凱的威逼之下,不得已,八十高齡的王闿運只好屈就國史館長一職,成為中華民國的首任國史館館長。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瞧不起袁世凱,有一次他和袁世凱一起來到了新華門,突然冒出一句:我老眼昏花了,這不是新莽門嗎?“新莽”與繁體字的“新華”初看是有些混淆,但王闿運意思是借西漢末年的王莽所建立的新朝,來罵袁世凱竊國。他做國史館長時,還在館門上書了一副為時人津津樂道的對聯:
民尤是也,國尤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橫批“旁觀者清”。嬉笑怒罵,分外傳神。后來他又借故要回鄉,寫信并詩給袁世凱勸他不必稱帝,“誰知竊國人,征書到滄州”,借典故來警告他。
王闿運在當時全國上下反袁聲潮中的做法,更使他贏得了“無雙國士”的美名。
然而,曾老九曾國荃等人卻對王闿運十分不滿,原因在于他寫了部《湘軍志》。這部《湘軍志》本來是應曾國荃和曾紀澤的請求寫的,王闿運也很樂意寫,盡管他自覺寫志不是件易事,還是咬牙發憤寫成了,一來這正是顯示自己才學的絕好機會,二來也能為后人留一部歷史。
關于這部《湘軍志》,時人與后人都有許多不同的看法。王闿運也認為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一部著作。后世則有學者更是拼命抬舉它,說它“文筆高朗,為我國近千年來雜史中第一聲色文學”,“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果真有如此高的成就嗎?在曾國荃等人看來,卻是一部胡說八道的作品。此說當然有情緒在里面,但在我看來,這部書實在只能算得上一部平庸之作。
首先,王闿運的《湘軍志》就沒有得到當事人的認可。不僅曾國荃等人罵他,甚至還揚言要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就連當時的湘籍將領和湘籍士紳看了也都認為不當之處太多。應該說,當時的輿論壓力都是指向王闿運的,迫使王不得不于光緒八年將原版交給郭嵩燾毀掉,這才平息眾怒。
如果撇開一切成見,客觀地說,王闿運的《湘軍志》功過兩半。它既保存了一部湘軍的歷史,同時也忽略了許多內容。后人說他文筆高朗,這“高朗”二字,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在今天看來,這部書的文筆并不怎么樣,只能算是流暢,與太史公《史記》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平淡寡味,完全看不出一個一代才子、無雙國士應有的水平。
王闿運著重寫出了湘軍從成軍到募餉、從水師到營制的大概歷史,這些史實大都來自曾國藩的書信以及曾家提供的大量資料。王闿運對湘軍其實并不太熟悉,他長年呆在湖南,雖然與曾國藩有過深談,而且掌握了一批可靠的資料,但對于湘軍歷史之了解,遠不如曾國藩幕僚趙烈文,其價值也無法與趙烈文的日記相提并論。《湘軍志》只能說是給那些剛剛開始了解湘軍歷史的人提供了一部入門的資料,作為一個詩人氣質濃于學者氣質的人來說,王闿運寫《湘軍志》是把它視為一部敘事作品來寫的,看不出有什么史識和史見。
最為湘軍將領所不領情的就在于王闿運過分渲染了湘軍的敗陣,又夸大了湘軍的劣跡,同時他在書中名士氣息也很濃,比如他不管對誰都是稱人的名,如“國藩”、“國荃”?,F在看來,他既沒有分析湘軍為什么會打敗陣,也沒有交代湘軍為什么會嘩變,會去搶糧。給人一看,這哪是一支軍隊,簡直和土匪一般。后人也正是根據《湘軍志》而認定湘軍后期迅速腐敗,而不去管它為什么會這么腐?。窟@對于一部史志來說,顯然是一個最大的缺失,難怪曾國荃等人會十分惱火了。
舉幾個例子。
一是如王氏在《湘軍志·營制篇》中說:“故將軍五百人,則歲入三千;統萬人,歲入六萬金,猶廉將也?!边@既是被認為湘軍腐敗的證據,也是被后人視為秉筆直書的例證。其實,這也是不了解實情所致。湘軍的軍餉固然要高于國家經制之師,因為這是一支雇傭軍,人家出來賣命,就是沖著那點錢而來的,所以曾國藩募兵之時,就把士兵的報酬定得要比綠營高出好幾倍。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湘軍中固然有不少人在打仗的時候趁火打劫,破壞了軍紀,但湘軍的主要將領都是比較廉潔的。曾國藩自不用說了,包括胡林翼、羅澤南、彭玉麟、楊岳斌、塔齊布、江忠義兄弟等在內,都是飽嘗艱辛而不貪錢的。真正貪錢的也就李鴻章、郭松林等少數幾個,就連出身四川的鮑超,他的軍隊紀律最差,但他本人也只好女人。
再說,那時的軍餉從數額上看確實很大,但這個餉并不僅僅就是指士兵的工資,還包括每天要吃的糧食、行軍打仗所必需的軍需物資甚至部分槍炮在內,實際上分到士兵手上的并不多,尤其是到了戰爭后期,欠餉問題格外突出,由于欠餉,士兵飽受饑餓、疾病的折磨,并導致湘軍將士紛紛為索餉而嘩變。“籌兵較易,籌餉則萬分艱難”。曾國藩多次這樣表明,甚至因此“無日不在危機駭浪之中”。欠餉的時候有時多者欠十幾個月,少者一月,這些記載見諸湖南巡撫毛鴻賓、趙烈文等人的日記,不是曾國藩夸大的。而趙烈文在日記中還說,當時的“米糧百物昂貴異常,勇丁每月所需不及一旬之糧,扣除米價等項,零用一無所出,兼之食米將盡,采辦無資,勇夫啜粥度日,困苦萬狀”。同治元年,長江南岸各軍癘疫繁興,其中鮑超軍中“勇夫病死者萬余人,死者日數十人”。左宗棠軍中病者亦過半,每次出隊不滿五成。
而因為欠餉,這些死者,包括戰死者都得不到應有的撫恤,一度欠餉達五百萬。同治三年,在攻打金陵的最后關頭,曾國荃手下一營士兵因為欠餉嘩變,“合軍鼓噪,縛營官閉營拒守”。同時祁門曾國藩老營也發生搶糧大案,曾國藩非常理智地進行處理了,認為這是“實因饑生變,別無他故”。這些問題都是王闿運躲在湖南所無法知道的。
二是在《湘軍志·浙江篇》中,王闿運寫道:“五年正月甲申,宗棠還師,諸軍皆凱還,而廣東軍將猶不知兵……”這顯然是一個外行人所說的話。事實上,此時負責廣東軍務的正是郭嵩燾,廣東的軍情正是左宗棠自恃功高、不肯聽從郭的建議去救廣東而退回上海所造成的。說廣東軍將猶不知兵,只是聽了左宗棠的一面之詞。
三是關于曾國荃打下金陵之后,湘軍大肆搶掠的問題。直到如今,人們都一致公認,太平天國在南京城里有一座金庫,其中金銀財寶堆積如山,富可敵國。曾國荃要打南京就是看中了那筆財寶,因而攻下南京就把這批金銀財寶運回湘鄉去了。《湘軍志》也采信了這種說法。
事實上,傳說畢竟是傳說,誰也沒有看見過太平天國的金庫,更不知里面到底有多少數目。忠王李秀成在供詞中也沒提到有一座什么金庫。湘鄉也最終沒看見這筆財富。曾國藩一家也沒有因此而大富起來,直到現在也沒看見湘鄉曾府哪里埋了金銀財寶。湘鄉曾府的房子早在打下金陵之前就建好了,不存在用這筆錢建房子的問題。曾家后代也沒看到什么享受這筆金銀財寶的跡象。很多湘軍士兵回去之后大肆建房買地,也看不出有多富。無非是買些田,建了些房,而這些又能花多少錢呢?
湘軍在金陵城里違法亂紀的事確實時有發生,這一方面是士兵勝利之后的放縱,另一方面也是對多年忍苦受饑的報復。但要說把一座什么金庫都給挪回了家,至少沒有可信的證據。后來,朝廷也在追究這筆錢的下落,曾國藩在奏折中說:“歷年以來,中外紛傳洪逆之富,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臣亦嘗與曾國荃論及城破之日查封賊庫,所得財物,多則進奉戶部,少則留充軍餉,酌濟難民。乃十六日克復以后捕殺三日,不遑他顧,偽宮賊館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詢,則并無所謂賊庫者……克復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微臣意料之外,亦為從來罕聞之事?!?/p>
這里曾國藩的解釋,歷來被視為是他在為掠奪金陵作掩蓋。問題是,這么大的問題怎么能僅憑他幾句話掩蓋得了?朝廷不是吃素的。有人說,朝廷是怕激變了湘軍,不敢深究。此說未必能夠成立。以慈禧的精明和才干,她難道就沒有辦法查清此事?況且當時人心都是向著朝廷的,要查清楚并不難。況且,她對權傾一時的八大臣都下得了手,更何況一介督撫,只需一紙諭旨免去其兵權和地方實職即可,或者把曾氏兄弟調到京城就行。
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洪秀全本沒有什么金庫,正如曾國藩所言,是事實。試想,早年的洪秀全固然搜刮到了一筆財富,但這筆財富也差不多被他的奢侈荒淫所消耗殆盡了,只須看看當時的天王府、東王府甚至忠王府就知道其奢侈的程度有多大,哪里還剩得下一座如海的金庫呢?尤其是到了后期,內訌加上清兵、湘淮軍八面圍堵,洪秀全搜刮財貨的余地所剩無多,這從當時的安徽、江蘇境況就可明白。安徽已經到了人食人的地步,人肉明碼標價一斤一百二十文;江蘇更是慘不忍睹,南京城內剩下的軍民加起來都不過區區幾萬人了。從李秀成的供詞中可知,洪秀全后來根本無心理政,什么事都不管了。不管他是病死的還是服毒自殺的,都表明他是走投無路所致。倘若他還真有一座金庫在,他不會甘心就此失敗的。
為什么很少有人相信曾國藩的說法呢?中國人是寧愿相信耳邊的風聲,也不愿去認真探求事情的真相。當時湖南民間流傳著一句“打開南京了!”的話,許多人便據此認為,是湘軍發大財了。唐浩明先生也是這么認為的。也許是我遠離了當時說話的情境吧,僅從這句話來看,并看不出有發大財了的意思。無非是表達一種驚喜:南京終于打下了,勝利了。
曾老九其實并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人們因為他打仗以蠻字出頭,而誤以為他就是一介武夫。其實這是一大誤解。若不是王闿運確實有讓人著惱的地方,曾老九不會如此惱恨他,以至于對《湘軍志》不毀版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