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時代”的藝術,已經不是少數有閑階級或有錢階級的消遣品了。現代藝術的價值,已經不在于形態的美麗和雕刻的精致,而是在于深刻地、赤裸裸地描寫現實社會的真相。于此,藝術就變成了大眾生活的攝影機和收音器,為大眾服務的工具。無論詩或畫,能夠真切地寫出勞苦大眾的實際生活,才是中國當前急需的藝術。
趙君望云認清這個迫切的藝術任務,獨能勇敢地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深入勞苦大眾的群里描寫他們的實際生活。他去年經歷冀南十余縣,把落后農村的窮象及破產農家的苦狀,生動地刻畫出來。他這種作為,才算真正盡著“大眾時代”藝術的義務。我根據這種意義,始在他的每幅圖畫上題了一些白話詩,更加具體地道出農民窮苦的情形,在已經形體化的畫上,再加上一些聲和色,這些白話詩竟然引起了國人的注意:題上詩的農村寫生集也竟然發行到五版售罄了幾萬本;某報竟評定我為“農村詩人”。但這還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所最歡慰的就是大部分人竟因此而注意到下層的生活。
趙君今年春天又應大公報社的約請,深入已陷落或未陷落的長城一帶,繼續他的工作。結果,集成寫生第二集。我覺得這次百幅寫生畫,較之去年那本農村寫生集含蓄著更嚴重的、更深湛的意義。因此,我又在這些寫生畫上頭,再度題了百首白話詩。
趙君這次百幅的圖畫,描寫出國土淪亡后,處在水深火熱橫暴淫威之下的父老兄弟姊妹的種種生活狀況,道破屏障盡撤的國防空虛造成的華北各省領土的危機,刻畫出帝國資本壓榨下的我們礦工的生活慘狀,以及沿用落后工具的農民生產和農家窮苦的情形。
回顧“九一八”事變后,35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不幾天的工夫全被人侵奪了去,3500多萬同胞,立刻當了亡國奴。這是中華民族空前的大危機。但是這個危機還不能停止在這種程度上。現在人家正在那里經營和設計,實行著集團的統治經濟并且預定在最近完成鐵路交通網。這種經營和設計,一方面固然是為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準備,另一方面就是向著中華民族步步緊逼的進攻。然而,我們自己呢?有防而不設,有邊而不守。事實告訴我們,照這樣情形長此下去,不久,關內也有繼東北之后而淪陷的危險。不痛惜關外領土,不關懷四省同胞的內地人民,至于整個中華民族,都有淪為亡國奴的可能。不進則退,不抵抗就得淪喪!既失土地,不圖收復,尚存的領土就要繼續喪失!既往的國恥不圖洗刷,未來的國恥就要繼續無窮!
然而,這種奇恥大辱的產生,不是沒有來由的。“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現象,不獨發現于國防上,即在我們的國內也同樣通行著。貧富越來越懸殊,男女越來越不平等,有強權的盡量壓迫弱者,有錢的盡量剝削窮苦大眾……這種“象是而實非”的人類社會,簡直可以說是“人間地獄”!在這種情形之下,如何能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呢?
一般的中國政治家或學者,都還在做著“今不如古”的迷夢。最近這種迷夢尤為有力者利用著所謂富強中國的大道理,以為中國只有提倡復古才可以富強起來。很明顯的,這不是一種夢囈,就是少數人想用來欺騙大眾的把戲。在這種把戲的欺騙之下,民眾如何能夠覺醒起來呢?我常常大聲疾呼說:“古不如今!”事實勝過雄辯:人家用大炮轟炸你,你不能單用太極拳去抵抗;人家用新式機器來開礦山,我們的同胞就只得充當外資極度剝削下的勞工;人家運用新式機器耕種土地。制造工業品,我們是守著舊式的農具和手工業;我們的農產品和工業品,如何能在國際市場上去和人家競爭?我們的農村如何不破產?我們的工廠如何不關閉? 誠然,因為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封建的束縛而我們的生產技術不能夠向新的方向發展,但惟其如此,所以更可以確定地說:“古不如今!”中國要打破當前的桎梏,也只有破棄“今不如古”的迷夢,并且把“古不如今”的原則應用到各方面去。
自從民國十七年以來,一般的人民誰都不敢多喘一口氣,說話都不敢涉及政治或思想,尤其是當局的措施。誰都不敢再提到農民和工人的事情,誰也不敢說句反抗主義,誰也不敢提什么問題……因為稍微涉及這些問題,馬上就有被加上×帽子的可能,殺身的大禍,馬上就來臨,這種情勢就招來了一切的外侵和國恥。
我為了以上各種的理由,才再度在趙君的寫生集上題詩,如果沒有這些原因,也就用不著我的多事。我為了主張復地雪恥,反對社會上的一切不平等和不自由而始來題詩。因此,我的詩不是為少數壓迫階級及剝削階級寫的,而是為大多數被壓迫被剝削的勞苦大眾寫的,所以,我的詩盡量地向通俗方面做去,在這里面不會找出風花雪月、幽美雅致的詩句來。我相信,惟有描寫勞苦大眾實際的生活才是現代藝術的任務,也惟有喚醒他們的社會意識,奮起斗爭,才能夠復地雪恥,挽救中華民族的淪亡,更進而破棄二萬萬五千萬人壓迫十二萬萬五千萬人的世界現勢。我尤其是深刻的覺察,把我們民族血液里及骨頭里含有的自私自利的成分,排除出去,換成無我的利他的新元素,才是當前中華民族自救的最緊要的任務!能夠克服了自我的觀念,才算去掉了中華民族的最大敵人。能夠達到這個目的,才是我這次題詩的最大收獲。
(1934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