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親誕辰一百周年。我懷著復雜的情感提筆來寫這篇沉重的文章。父親離開我們已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來,父親的一切總是伴隨在我身邊,父親的喜怒哀樂,成功失敗,為人處事幾乎都對我有著潛移默化的巨大影響。尤其是當我處于人生的困惑之時,總能感到父親的鼓勵和精神的強大支撐力,讓我在藝術苦旅的磨礪中沒有停止努力。在歲月的長河里,父親的影響非但沒有削弱,反而愈讓我覺得他人品藝品的高尚與珍貴。
1941年,《抗戰畫刊》停刊后,馮玉祥將軍要為父親在政治部第三廳安排工作,父親沒有接受。當時,父親只有三十多歲,在這人生的轉折處,他毅然放棄了食俸祿的優越生活,選擇了北上西進、面向大西北這未知的處女地的探索生活,開始了自食其力的布衣畫家生涯。父親把藝術看得高于一切,把能到祖國任何一個角落去寫生認為是人生最大的幸事。我認為正是父親走了人生這重要的一步,才在中國畫壇上有了黃胄、方濟眾、徐庶之這些對中國畫發展作出了貢獻的一批學生,有了陜西乃至西北地區中國畫的蓬勃發展之局面,開辟了中國畫大西北人文風情的審美新天地。
父親一生熱愛藝術,熱愛勞動人民,尊重普通的勞動者。他在青年時剛步入藝壇就曾發誓一生不畫不勞動者,而他一生的藝術實踐,正是他誓言的印證。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隨父親到甘肅一帶寫生數日,事后曾在西寧、蘭州、西安舉辦了寫生畫展,受到了廣泛的好評,并創作了《青海湖》、《風雨歸牧》等作品。但當時也有人說了“離階級斗爭遠了點”的看法,并托我給父親捎話。當然這離不開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捎話人也有好意的一面。當我把這告訴父親時,父親毫不猶豫地說:“他不懂藝術。”我當時心里則有些不安,有些擔憂。歷史印證了父親在美術創作上所堅持的藝術道路是正確的,他在當時能夠有這樣的勇氣與藝術上的定力,又一次折射出父親“尊美重德”的人品與道德的精神力量。
父親一生做人剛正不阿,堂堂正正,但對他的學生、朋友又充滿了愛心。記得“文革”期間,父親的學生黃胄在北京軍事博物館工作,被打成“驢販子”,被誣為國民黨軍的上尉軍官。軍博的外調人員來我家調查,當時正好我在家中,當問及此事時,父親說,那時是抗日戰爭的后期,為躲避日軍的轟炸,我們全家逃到了平涼,當時黃胄也去了。當地駐軍的官員和父親認識,遂向駐軍要了件軍裝,讓黃胄穿上,為的是出外寫生方便,以免誤會,所謂“國民黨上尉”也就是這樣說起的。父親向外調的人說:“如果有錯那就算在我頭上吧。”我在旁邊聽著父親的一席話,嚇了一跳。當時我對父親的說話不滿!心想這時候還給自己攬事情。在那個時期能夠勇于承擔事情的人實在少,而父親的這一舉動讓我至今不忘。常言講,關鍵時才能看出人。“文革”期間,美協大院因地處市中心鐘樓旁邊,成了重災區,當時有個叫“紅大刀”的造反組織最早到美協造反抄家、打砸搶,隨后這些行為成為家常便飯,任何人都可到美協大院滋擾,我們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慌之中。一日父親被進駐美協的西安美院一造反學生用帶釘子的木棍打得渾身是血,半身不遂,讓人感到這場動亂的腥風血雨。又一天,機關里有人檢舉在廁所里發現反標,說是像石魯先生寫的,并要求父親去認,父親看后說:“我看不像石魯寫的字。”堅決予以否認。“文革”距今也已四十年了,回憶往事使我深感:父親盡管自1957年反“右”以后,備受欺辱,從心靈到身體無不受到摧殘,但他最終保持著一個藝術家的良知和品性。
父親對待人總是坦誠熱情真摯,并且真正做到了“寬以待人,嚴于律己”。“文革”后期,有些曾經表現過激的人又來表示愧疚,而父親早已原諒了他們當時的行為。他總能記住別人的優點,不計前嫌,并幫助一些人解決許多實際困難。父親對待子女也是充滿了親情,就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不顧自己心靈的創傷而是想方設法來安慰我們。記得1957年反“右”以后,我剛上中學不久,幼小的心靈就伴隨著政治運動而備受摧殘。當時由于身后總是背著父親“右”派的政治包袱而處處碰壁。初中畢業后被分配到了我不愛的計劃統計學校,但無奈我只好聽從命運的安排。1961年父親到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學習,我給父親寫信訴說自己的痛苦,而父親給我回信安慰我,并告訴我,前途是光明的,要對前途有信心。讓我年輕的心、脆弱的情,感受到了巨大的支持,使自己又振作起來。不久學校結業,我即到美協國畫學員班實習,開始了自己的藝術生涯。在美協經過近三年的學習,使我對中國畫有了初步的了解,并掌握了一些初步的創作方法,然而好景不長,1964年冬季,批資產階級“裴多菲俱樂部”的運動旋即展開,社會動員“上山下鄉”。在美協學畫的這批學員,已被列入“上山下鄉”動員之列,我又面臨著被下放插隊的可能,又一次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精神極度困惑,父親則有著不同的看法。他沒有那么悲觀,反而樂觀地認為:下鄉對我是件大好事情,能在鄉下的生活里去鍛煉一段時間對我有益處,也能促進我的成熟,對今后畫畫的發展是有好處的。父親的態度很堅定,我別無選擇。下鄉插隊到了隴縣李家河鄉普陀生產隊,一干就是八個春秋。這八年使我脫胎換骨。鄉間的一切活計我都干遍了,而且干得不錯。我今天已六十多歲,應該說父親當年的決定是對的。八年的農村生活,使我認識了生活的真諦,至少讓我鍛煉成了一個勞動者,使我在以后的藝術勞動中,變得堅韌,在困難面前有了信心,不會動搖。
父親晚年和我生活在一起。雖然當時我們家可用“門庭冷落車馬稀”來形容,雖然還有“黑畫展”等莫須有的新罪名襲來,父親已變得更加超脫了。他依然不改幾十年的習慣,每天早飯以后,精神最好的時候,拿起畫筆在一張破三斗桌上畫畫,使自己的情感沉浸在筆墨的化境之中。在極左的高壓的年代,父親只有在筆墨的化境間去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尋找自己的人生歸宿,心靈才得到了安妥。
父親從上世紀初以勃勃青春之朝氣,以農村寫生橫掃當年畫壇之頹氣,以“塞上寫生”、“泰山石刻”嶄露頭角,又投身烽火連天的抗日戰場,編輯出版當時僅有的《抗戰畫刊》近四十輯,為民族解放做出貢獻。父親定居長安后,為開辟中國畫新的審美領域擴疆植土,厚積后發,蔚然氣象。由他孕育和開創的長安畫派,引領畫壇一代風騷。
我為自己的父親感到無比自豪與驕傲。我深信由于歷史的局限對父親的認識有限,但歷史總會是公正的。在結束本文時,我想起三十年前在父親的追悼會上有一副簽名人最多的大挽聯,上面書寫著“藝高人正”四個大字,我感到這四個字很中肯,就用這四個字作為這篇文章的題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