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峪崮,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村里人大都以捕蛇為生。
其中捕蛇本事最絕的,是一個名叫魁五的漢子。魁五雖然生得虎背熊腰,但是年過四十,仍無子嗣。他心急得要命,泡的牛鞭酒不知喝了多少壇。可妻子的肚子仍不見凸起,漸漸地,魁五便泄氣了,他說這都是捕蛇造下的孽。
魁五捕蛇的絕技,是他祖父傳下來的。他的祖父會一些醫術,在天津衛闖蕩時,曾經救過一個天竺浪人的命。那浪人為了報答他祖父的救命之恩,便傳授給他祖父一種奇妙的笛技。
笛子須用上等的紫竹削制,吹出的笛音則幽幽泣泣、忽高忽低,時而像女人啜泣,時而又像野貓叫春,異常怪異。笛音一飄出,方圓幾里地內的蛇,便會游動而來;所有的蛇,都圍在他的身邊,隨著笛音起舞回環。即使眼鏡王、土虺之類的劇毒蛇,在起舞之時,也顯得異常溫馴。
笛音不息,那些蛇就舞個不停,直到精疲力竭后,俯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他就像撿拾晾曬在地上的地瓜干一樣,把它們投入簍子里。
那年仲秋,魁五夢見一條火紅色的大蛇,死死纏在妻子的身上。他驚醒之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料不定此夢是兇是吉。而不到兩個月,妻子竟出現了妊娠反應,魁五狂喜不已。
女兒呱呱墜地時,有一條火紅色的大蛇游到魁五家的院里;它翹首,疑視著大籠里上百條被囚禁的蛇,一動不動。魁五忽然醒悟,趕緊打開了大籠的門,那些被囚禁的蛇蜂擁而出,緊隨著那條火紅色的大蛇,消失在山林之中。魁五就給女兒起名叫蛇女,從此他也不再捕蛇,靠耕種山下幾畝薄田糊口。
蛇女長到十六、七歲時,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她那柔滑而白皙的肌膚,令每一個見過她的年輕后生都難以釋懷。魁五決定把笛技傳授給女兒。蛇女靈性,她只學了幾次,便吹得比爹更有韻味了。蛇女好像天生就跟蛇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她第一次學笛子時,見那么多蛇在身旁翩翩起舞,不但沒有感覺到一絲驚恐,反而興奮異常,在蛇群之中,隨著它們一起舞蹈。
夜闌人靜之時,蛇女經常獨自在一處幽僻的林地,練習笛技。蛇女一邊吹著笛子,一邊看著那些在月光下歡快舞蹈的蛇兒們,蛇女感覺自己就是一條蛇,一條屬于自然的蛇。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土匪就像天災的螞蚱一樣,四處橫行。石峪崮方圓幾十里,山高林密,正是土匪聚眾之地,其中勢力最大的一支“綹子”(匪幫),匪首的綽號叫“眼鏡王”。
“眼鏡王”原是軍閥韓復渠隊伍里的一個排副,后來韓復渠的旗子一倒,他就帶領著一幫兵痞弟兄,溜進石峪崮招兵買馬,做起了土匪。“眼鏡王”心狠手辣,手下有一百余名嘍羅,全部短槍快馬裝備。他們身背數百條人命冤案,山民對他們既恨又怕。
當時,有一個剛入伙的土匪,曾在石峪崮見過蛇女一面。他為了巴結“眼鏡王”,便稟報給了“眼鏡王”。
聽了之后,“眼鏡王”淫心大動,就想霸占蛇女做壓寨夫人。他連忙命一幫土匪,帶上一紙媒帖趕往石峪崮的魁五家提親。魁五深知,如果答應這一樁親事,就等于把女兒推進火坑里;但如果拒絕,便會有滅門之災。
經過一番斟酌,魁五決定帶上妻女,連夜逃離石峪崮。然而,他們一家還沒有走出石溝子,就被“眼鏡王”一伙給截住了。原來,狡滑的“眼鏡王”早料定魁五不會答應這樁親事,便在石峪崮周圍埋伏下人,日夜監視魁五一家的動靜。
那一伙土匪呼啦一下涌上來,將魁五一家團團圍住,其中有三個土匪將早已準備好的麻袋和繩索抄起來,不容分說,上前就將蛇女捆綁起來。蛇女一邊拼命掙扎,一邊驚恐地呼救。
此時,魁五夫妻倆已怒火燒心,他們為了女兒的性命,奮力沖上前去和那些土匪搏斗,那個為首的土匪,惱羞成怒,他抬手“叭、叭”就是兩槍,魁五和妻子陡然栽倒在地上,蛇女見爹娘遭了毒手,在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之后,便昏死過去。
而剛才那個開槍的土匪,坐在馬上,惡毒的吹了吹黝黑的槍口,發出一陣磣人的笑聲。
蛇女被土匪簇擁著帶到山寨,她怒視著“眼鏡王”,嘴唇滲出鮮紅的血水。
“眼鏡王”從來沒有見過像蛇女這么漂亮的姑娘,他直勾勾地盯著蛇女豐滿的胸脯,垂涎欲滴。
他急忙朝手下的“崽子”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那些土匪們剛退下,“眼鏡王”便迫不及待地朝蛇女撲了過去。
蛇女雙臂被捆綁著,無力掙扎;她怒吼一聲:“再不停手,俺就咬舌自盡!”
“眼鏡王”好像被蛇女的氣勢震住了,他驚詫地盯著蛇女。
蛇女急促地喘息著說:“想讓俺嫁給你,必須答應俺兩個條件。”
“眼鏡王”轉念一想:看得出她是一個烈女,操之過急反而會壞事。反正她已經落在我的手掌心里了,不妨就再忍耐兩天。
于是,“眼鏡王”問道:“什么條件?”
蛇女說:“首,先必須厚葬俺的爹娘,其次,在三日之后,在山寨上大擺酒宴,對俺明媒正娶!”
聽罷,“眼鏡王”哈哈大笑,說道:“就依你!”
“眼鏡王”命幾個土匪埋葬了蛇女的父母。三日之后,“眼鏡王”在山寨之上大擺酒宴,舉辦婚禮。土匪們一個個猜拳行酒,把整個山寨鬧得酒氣熏天。
“洞房”里只有蛇女一人,她失神地站在窗戶前,透過木窗,淚水漣漣地凝望著遠處的山林。她想起了慘死的父母,心中涌動的滿是仇恨。
蛇女從懷里掏出那支精致的紫竹笛,癡癡地吹了起來。那凄涼的笛音,飄了出去。而那些在酒桌上鬧騰得正歡的土匪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從“洞房”里傳出的笛音。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從山寨的廳堂里傳來一陣陣驚悸的呼喊和哀號聲。只見無數條五顏六色的蛇,像洪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入廳堂。被毒蛇咬傷的土匪們,像狼一樣嚎叫著,而酒精的力量,加快了毒液在他們體內的流動,他們一個個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眨眼之間,那些土匪的尸體,就被蛇淹沒了。
“眼鏡王”哪里見過這種陣勢,早嚇得魂飛魄散,連褲子都尿了。等他緩過神來時,轉身欲往廳外逃,卻踩到了一條眼鏡王蛇的尾巴上。那條眼鏡王蛇,憤怒地朝“眼鏡王”大腿上噬了一口。“眼鏡王”沒有跑出幾步,便撲通一下栽倒在地上,中毒死了。
此時,那些土匪只顧逃命,哪里還顧得上蛇女。她從容地收起了笛子,然后悄悄地下了山。
在山下,蛇女朝石峪崮的方向連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后,她擦了擦眼淚,然后朝密林深處走去……
六年后的一個杏黃兒時節,在距離石峪崮二百里的墨城內,發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駐守墨城的鬼子山田少佐和數十個鬼子兵,暴死在據點里。他們死時的樣子非常駭人,眼睛暴凸,全身青腫。后來,從一個到過現場的郎中口里傳出,那些鬼子兵是死于蛇毒,但是從哪兒會來那么多的毒蛇呢?
而就在那天夜里,墨城第一樓——翠紅樓的紅妓花菱不知去向。有人猜測,這樁奇案與花菱有牽連。因為那天夜里,花菱曾被山田少佐派人接到據點里,而在死者當中,并沒有見到花菱的尸體。
這一去,她們就再也沒有見到花菱的影子。花菱的去向和墨城發生的這樁奇案,很快便傳遍整個山東地界,而且越傳越神。甚至有人說,花菱是何仙姑下凡,專門來懲治日本鬼子的。只有石峪崮的人清楚,那個花菱肯定就是蛇女了。
許多年后,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嫗回到石峪崮定居。她告訴人們說,她就是蛇女。蛇女孤身一人,活到八十多歲無疾而終。
在她下葬的第二天,蛇女墳前竟聚集著數不清的蛇,像一片彩云似的,頗為壯觀。群蛇之中有一條火紅色的大蛇,它盤在蛇女女的墳前,像一燭香,一動不動,見此情影,連村中那些捕蛇高手都不敢靠前。約摸一個時辰之后,那一片“蛇云”才悄悄散去。
蛇女的墳前,除了一棵松樹,不生一根雜草。
而那一棵松樹,至今還郁郁蔥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