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每到海棠花開時,我會想起一個人,他說:“知道為什么海棠無香嗎?”這人的名字叫樸印禎。
那年我24歲,考過兩次托福,成績都很糟。鄭昀在越洋電話里說:“要不去北京吧。”于是我辭職,去北京上托福班。那時中關村尚不繁華,甚至有點荒涼。白頤路還沒建,人們走的是長長的舊式馬路,兩邊有高大的楊樹,主路和輔路隔著水溝。我去時正是冬天,光禿禿的白楊樹杈透著慘淡。不過,我仍透過那些枝丫看見天堂的微光。
鄭昀去美國后,美國就成了我的天堂,不是因為它多好,而是我的愛情在那里安身。
住了三天招待所后,我還沒找到房子,那個凄惶。第三天我繼續亂竄,一家家打聽。在成府胡同,當我走到槐樹下那家時,剛好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出來,樸實的學生頭。我抓住他問:“這里有房子出租嗎?”
他愣怔半秒,說句“等等”,就跑進去。10分鐘后他出來說:“房東說可以出租,350塊。”我呀一下,笑逐顏開。他就是樸印禎,韓國人,漢語說得比我還利落。多么巧,他自己剛租到房就遇見我,算是鄰居了。
樸是個溫柔善良的男孩,我們很快成了朋友。
他有個朋友柳石熏,是個公子哥,花錢大手大腳,但人很溫和。同是留學生,柳石熏卻在北大蔚秀園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他說:“我不像樸印禎,他要體驗中國生活。”
樸印禎的父親有5家很大的連鎖餐廳,在漢城很有名望。樸印禎想在課余學中國菜,完全可以住四季如春的公寓房,下館子研究。他解釋說:“最地道的炸醬面是老百姓家里做的。”
他和那個胖胖的寡婦房東,關系搞得很好。除了幫忙掃院子,還顛顛地去喂人家的狗。他的酬勞,就是可以出入房東的廚房。
來京路上,我已做好寂寞的準備,卻未想會遇上樸印禎。
信佛的祖母,給我起了很佛教的名字,艾杏佛。樸印禎卻堅持叫我幸福,說那是快樂的名字。我的日子,在遇見他之后真的快樂了。
那時我白天聽課夜里做題,常常院里人都睡了,我的燈還亮著。9平米的小屋,除了我和英語,就是寒氣。有時樸印禎會敲門,人不進來,就站在門口遞我一杯熱牛奶。“幸福,早點休息。”那個溫暖,我記得。
周末,樸印禎會來找我。“陪我逛未名湖吧。你要善待腦袋,讓記憶休息一下。”我知他心意,連小狗都喜歡的他,對我是體貼的,他怕我累著。
所以,我一星半點的快樂也給他分享。做題之余,我隨手涂抹的文字發表了,就拿回家給他看,神態傲然。“樸印禎,這是我的,一周的生活費解決了。”他并不會贊美人,只是一個字,好,然后咧嘴笑。不過,在向我請教“的、地、得”的區別后,他也會給我糾錯:“你這個‘的’字寫錯了。”一臉的得意。
那時,我們是快樂的。
B
1月考試。
考試后我繼續留在北京,和美國各個大學聯系。除了等待成績單,就是收發信件和挑選學校,忙碌里我忘了情人節的到來。
那日,在郵局門口看見玫瑰花,我才恍然。鄭昀并沒打電話來,我打過去卻占線。隔一刻再打,就沒人接了。其實相處幾年,對節日早沒驚喜。可這個冬天不同,我獨自在異鄉為愛情奮斗,多想聽他一句:“下個情人節,我會抱著你過。”
寂寞兜頭而下,我踟躇地回到小屋。
我沒想到樸印禎送花來,他用很心虛的口吻說:“沒影響你思念戀人吧?幸福,節日快樂。”他手里端著一盆海棠花,靦腆地笑:“天氣暖和,它就會開花。”
這個韓國男孩,羞澀得像一顆橙。
3月底,海棠開花了。那么一棵小樹,居然開得密密匝匝,花瓣如指甲蓋般大小,胭脂樣的紅。
后來成績下來,620分,出人意料的好。他說:“幸福,你可以飛向愛情天堂了。”
一個月后簽證到手,三人去了一家韓國飯館慶祝,樸印禎醉了。醉意里,卻是說:“幸福,你走后,給我留下海棠花吧。”
是他倆送我上飛機的。只是在芝加哥機場,看著男友迎面走來,我眼前忽然閃過樸印禎的影子。那個韓國人,我有點想念。
C
鄭昀是粗心的男人,可房間里卻是窗明幾凈,隱隱還有薄荷的香。他不會撒謊,他說,曾經和一個臺灣女孩住在一起,因為寂寞。
第二天,我們就分手了,我租房另住。雖然難受,可磚頭一樣的法律卷宗,砸得我很快忘了失戀的傷。只是偶爾,會在夜里想起樸印禎的熱牛奶。
打電話過去,只找到柳石熏,說樸印禎已回漢城。柳石熏說:“他喜歡你,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本來是在胡同里拍照,結果遇見你,他對你一見鐘情,所以他退掉蔚秀園的房子,去租平民屋。你們兩個,都是對愛情很執著的人,可惜不是一對。”
忽然心驚,那是我不曾想到的。可是隔著天涯,我還能怎樣。
記得樸印禎對我說過:“你問海棠為何無香,我想,海棠暗戀去了,它怕人聞出心事,所以舍去了香。”
那是第一次,我為了一個解釋而落淚。我知道,艷而無香的海棠背后,藏著兩個人的青春故事。
(紫瓊摘自《芳草》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