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戰士
“政治文化糾纏在一起的人物”——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柏楊雜文系列的主編陳曉明這樣總結柏楊。“他早年投身政治,效忠過蔣介石,后來又在蔣經國手下”,即便批判世俗社會,卻也沒有使用傳統表達訴求的政治語言,而多是從人文角度,站在邊緣。
他的夫人張香華曾反復強調:“柏楊沒有政治立場,他從來沒有表達過——我支持什么?他不會再加入國民黨,也不會加入民進黨。他屬于游擊隊,對寫作能賣錢的營生已經很滿意了。”
但柏楊的“游擊”,要到去臺灣以后才日漸顯眼,而他與政治的瓜葛卻還未結束——他高中未畢業就進入武漢“戰干團”(國民政府為阻截奔向陜北的青年潮所設立的收容機構),在此加入國民黨,第一次見蔣介石,興奮得甚至“忘記舉槍”;其后,顧不上媒妁之約的妻子,來到重慶國民黨培養干部的基地受訓;在重慶他結識了第二位妻子,并有了孩子;但他未多享家庭溫暖,就輾轉去了東北,最后跟著國民黨敗退的路線一路到了臺灣……
對這些,柏楊都有解釋。比如投考戰干團,是為了逃避繼母毒手,也是逃避沒有初中文憑卻“混”入高中的尷尬;至于初見蔣介石的失態,則是因為想著可以對鄉親夸口說見過領袖;到重慶是因為時局大亂;而他對最終去臺灣的說明最堂皇——“他們要把一切交給黨安排。奇怪,自己的一切為什么要交給黨?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調。”
但初到臺灣,他的自由還局限于一些靈光乍現、嬉笑怒罵。他對社會反思的表達隱晦得多,多是些反映生活艱辛、理想失敗、愛情幻滅的小說。
這樣的表現,與他身在救國團,任“中國青年寫作會總干事”的身份頗有差異。救國團是蔣經國創立的,救國團的差事,對柏楊來說最重要的或許是讓他終于告別了多年的疾苦——1948年,餓得發昏的柏楊曾在街頭大罵自己“無能”。只是為了追求第四任妻子倪明華,柏楊才放棄了工作和原先的家庭,為養家糊口,以“柏楊”之名進行雜文創作。
寫雜文那些年,他生活安定,家庭美滿,女兒佳佳的出生又平增親情慰藉。而他的雜文也漸露鋒芒,針砭時弊,并擁有了相當數量的讀者。不過,他卻在不經意間被政治撞了一下,而且這一撞突然且致命。
為貼補家用,柏楊兼職給《中華日報》家庭版翻譯“大力水手”漫畫。有一個主題是父子二人流浪到一個小島,競選總統,發表演說。其中“Fellows”一詞,被柏楊幽默地譯成“全國軍民同胞們”。這個說法其實常見于蔣介石發言中對民眾的稱呼,在那個年代,總會惹人聯想。1968年3月7日,他終于被冠上“打擊國家領導中心”的罪名而入獄,稍后又追加了“共黨間諜”的罪名。前前后后,他在監獄里總共度過了9年26天。
出獄后,人生再一次歸零的柏楊身上的“政治”色彩也逐漸濃厚起來,他鋒芒畢現,甚至就兩岸關系、民主、自由等政治問題發表評論。他也一再強調:“我本身沒有絲毫政治欲望,只希望在文化上做一點貢獻,可是,政治牢使我感染上政治氣氛,有時被問到政治問題,我就據實回答。”
老天真
柏楊最后出版的一本書叫《天真是一種動力》。這份對“天真”的認知來自被關押的記憶。
“在軍法處看守所被羈押的日子,監獄外面就是農田,常聽到種田的老農們指指點點向別人介紹說:‘里面關的都是老天真,他們夢想什么民主!’……”
柏楊老友、臺灣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王榮文對此深有體會:“我們常常抱怨社會混亂,柏老卻能永葆信心。因為他從歷史角度看待問題,有時候比我們年輕人還樂觀。”
從小說到雜文而入史,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以十年為單元,切割了他不同的創作階段,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牢獄,十年歷史,柏楊對傳統文化的反思、對國民性的反思也變得逐漸深刻起來。
牢獄,讓柏楊的天真有了大爆發。一本《丑陋的中國人》讓大陸的讀者一下知道了柏楊。“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三個中國人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蟲”;“我們的民主是‘以示民主’”;“窩里斗,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這些振聾發聵的聲音,當年都被稱作思想的酵母。
柏楊還以另外的方式對文化、傳統進行反思和回答——那就是歷史和人權教育。
入獄是一個轉折點,單調的牢獄生活,使柏楊不再有豐富的訊息加以指點評論,能看到的報紙有限,但是史書是一個例外。
在牢房里,柏楊每天背靠墻壁坐在地上,在狹小天地里開始抒寫“小民的歷史”。這期間,他高產完成了《中國人史綱》、《中國歷史年表》等四本著作。
很多人都認為柏楊轉向歷史研究,是不得已的選擇,柏楊卻不同意。“我逐漸發現中國的歷史太久,文化綿延太久,一切的病態,一切的陰暗面,現代人固然要負責,但要追溯它的根源,似乎應在文化上作更深入的檢討。所以我改研究歷史,從歷史中去探討我們的根,哪些是優秀的,哪些不是優秀的。”
猶如醫生指出病癥,柏楊也在多年思考后得出了藥方,“我曾認為中國文化是一個沉淀、腐化力極強的醬缸……現在,再度整理史籍,我更發現中國文化的基因里,一開始就缺少人權思想,從沒有人權素養。”
“要改變中華民族的氣質,絕不能仰仗‘大人物’動手,應先由‘小人民’做起。”顯然,對于柏楊來說,如果中國人不能養成人權素養,那就還是有丑陋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