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
這是一首做于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詩作,最初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廣大青年間廣為流傳,作者食指正是帶著這首詩跨進了詩壇,成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詩人的代表,并直接影響了70年代末發起的新詩潮。
這首詩之所以能以一種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廣為傳唱,首先因為它緊緊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以個人敏感的內心感知宏大的社會變動。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無疑是那個時代所有青年人生中最大的抉擇,他們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這場大運動,充滿了青春的激情,同時,他們又要面臨與親人的長久別離,以及隱約滋生的青春的凄迷、前途的惘然和對美好生活的留戀等復雜的意緒。因此,在這首詩平淡的字句底下,包孕著豐富而微妙的人生體驗和社會內涵。也正因為這一點,這首詩雖然抒發的是個人的一己體驗,卻感應著歷史的巨大變動,映襯著時代的巨大身影。
其次,這首詩的清新的風格是那個時代一道獨特的風景。它避開了口號式的狂熱的呼喊,擷取了內心細膩的波瀾起伏,選取了一個相當日常化的場面:車站里熙熙攘攘的告別。真實地抒發了一代青年在歷史洪流面前的復雜心理以及面對社會變革的心靈隱痛,讓所有經歷過這場大變革的人都能感受到時代變動所帶來的內心陣痛。
在詩歌的表現上,作者抓住了幾個細節的場面,融入新奇的比喻,詳加刻畫,感人至深。第一幅畫面是火車啟動。在火車緩緩啟動的瞬間,作者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地面的震顫,還有內心的突然失落,詩人用了一句“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來形容自己的感受,這時抖動的還有作者的心。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如同一粒扣子,正在被媽媽的針線穿透心胸,將強烈的體驗與想象性記憶聯系起來,從而維護了個人感受的真切性。第二幅畫面是探頭凝望。作者將自己比作一只風箏,線繩拉在媽媽手中,正因為“我”離北京越來越遠,所以“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那種情不自禁,那種依依不舍,全部通過這個比喻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第三幅畫面是伸手握別。作者用“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這一兒童依戀父母的動作傳達出對北京的依依深情。但這一動作卻是徒勞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是一雙不知道誰的手,然而他卻緊緊地抓住,“不能松”,因為這一雙手是他和北京母親的唯一聯系,一旦松開,自己將如同一只斷線的風箏一樣沒有了依靠,心靈失去了歸所。三幅畫面,三個細節的刻畫,真實感人。
就詩的外形來說,這首詩的顯要特征是語句的單純與勻稱,并特別注重音韻在傳達情感方面的調諧作用。全詩句式整齊,以“onɡ”韻和“inɡ”韻穿插其間,具有鮮明的節奏感和充分的感染力,適于傳達情真意切的內心感受。
正因為這種融入詩中的真切的情感,這首詩不僅在那個時代以一種秘密的形式廣為傳誦,而且在那個時代早已過去后依然以其詩行間流淌的質樸情感感染著無數的讀者,甚至有人認為,它是流傳下來可以證實五六十年代唯一一首稱得上詩的東西,一個見證性的孤本。《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稱:它“標志著年輕一代不但在精神上從‘烏托邦神話’中覺醒,而且嘗試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的感性體驗與理性思考,從而走出權力者制造的夢魘,回歸到個體的真實經驗”。
[作者單位:河北師大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