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好，我們的唐·吉訶德們

一

昏黃的燈光下，天空飛舞著鵝毛大雪。雪花打在臉上涼涼的；碰到嘴邊，咂一下，感到絲絲甜意。劉振瑤踏著厚厚的積雪匆匆向兒子學校走去。想到最近辦的幾件事情特順，被酒精燒紅的臉上不時地漾出笑意。自己加盟這家房地產開發公司時間不長，但他提出的有關房地產業要突出人文色彩、樹立以人為本的品牌意識的幾項舉措，開了全市房地產業的先河，深得老總的賞識。尤其是他的幾篇以房地產業為龍頭，牽動地區經濟發展全面啟動的系列論文被省廳看好，并接連發表于省廳機關雜志《房屋》上以后，本來是試用的他，幾乎成為公司的智囊被老總所倚重。妻子下崗了。經過多方疏通，雖然如愿以償地走進清潔工的行列里，可他心里感到并不是太自在。但看到妻子像過去老電影里描寫的在白區工作的同志幾經磨難，又重新回到革命隊伍里似的每天樂顛顛的。他也就“愛屋及烏”地與妻子同樂。“市長重視我們清潔工，稱我們是城市美容師。以后我們也要和有知識的人一樣也要評職稱的。”這是妻子近來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于是乎劉振瑤也像當了市長一樣，他開始另眼看清潔工了。尤其讓他高興的是還有半年就初中畢業了的兒子。全市組織的幾次“模考”，兒子的成績都排在學校的前五名。你說還能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嗎？厚厚的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吱吱”聲響，仿佛踏著華爾茲四三拍的節奏，步履輕盈地在翩翩起舞。劉振瑤接到妻子的電話便從應酬的宴會溜號跑了出來，好在今天不唱“主角”，只是作陪。酒精正在上勁，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本來么，接兒子是大事！兒子初三夜課快放學了……”想到這兒，劉振瑤加快了腳步。冬天的夜晚，路上本來就行人稀少，再加上學校的這段路又特僻靜，家長們都早已等在學校門口了。看看表，劉振瑤幾乎帶起了小跑。“晚了，可別……”正在這時，他聽到前面不遠的拐角處有女人凄厲的喊叫聲：“救命啊，有人搶劫了！”說時遲，那時快，劉振瑤起身向著喊聲方向跑去。轉過彎，他看到一黑影向著前方跑去，一女人趔趄地倒在地上。他不顧一切地向黑影猛追。跑出一段距離后，腳踩在這松軟的積雪上老是打滑，讓他使不上勁，他真有些跑不動了。他剛想停下，他看到搶劫犯也踉踉蹌蹌地跑不動了。猛地一股勁，劉振瑤又沖上前去，一下便把那搶劫犯撲倒在地。他旋即拽起搶劫犯，他看到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子。那小伙子還沒起身就勢跪下，哀求道：“大哥，大哥，我把手提包還你，你就饒了我吧。”“不行，走，上派出所去！”“大哥，大哥……”“你走不走？！……”正在撕拽時，劉振瑤感到腹部一陣劇烈的痛疼。他忙用雙手捂腹部。當那把匕首從他腹部抽出時，像火燒似的又一次巨大痛疼使劉振瑤“啊”的一聲跌倒在地。他雙手緊緊攥住那女式提包，搶劫犯拽了兩下沒有拽下來，怕有人來，就轉身跑了。劉振瑤抓著手提包向前爬著爬著，一會便昏了過去。搶劫犯跑了幾步，回過頭來見追他的人躺在血泊里不動了，他心里有些怕，又想把提包再搶回來，正在他猶豫時，他看到那女人跑到躺在雪地里那男人的跟前，她搖了搖失去知覺的他，嚇得尖叫一聲，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提包轉身跑了。搶劫犯也轉身遁入茫茫的黑夜。

二

下課的鈴聲響了。在走廊窗上觀望多時的皇甫云走進教室。她笑著向有些疲憊的同學們伸出右手作“Ｖ”狀，喊到：“ｖｉｃｔｏｒｙ！”學生們立時興奮地應道：“耶！”接著皇甫云說道：“我在窗外看了好久，我看到有些同學可能是累了。當你感到精力不太集中時，我建議同學們用拇指使勁掐你的兩個合谷穴位。同時問一下你自己，上課前你帶著的問題解決了沒有？我在你們這個年齡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真的，是很有效的。我相信每一個同學都會去正確回答這個問題的。還是那句話：人生需要夢。祝同學們回家做個好夢，并祝好夢成真。放學！”

自從進入初三年級開始上夜課以來，三年一班歷來是放學最早的班級。當同學們沿著走廊向樓梯口走去時，他們從窗口看到的所有其他班級的學生都正襟危坐地在接受班主任老師的訓斥。臨近畢業的學生反映出的思想問題特多，這時的班主任老師也正是最累的時候。劉凱用食指做封嘴的動作小聲說：“噓——要西，打槍的不要。”三年一班的學生們捂著嘴，笑著向樓梯口涌去。一出校門，他們放聲大笑，大聲叫著：“ＯＫ！”等在校門口的家長，撐著遮雪的傘迎向自己的孩子。

同學們都被家長接走，四散而去了。只剩下劉凱和宿琴。“你媽怎么沒來？”“你媽不是也沒來么！”“那還是咱倆一起走。”宿琴說著拉起劉凱的手，“她們不來倒挺好，走！”他倆扯著手迎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向著回家的路上走去。

他倆，一個班長，一個團支部書記。要好得讓同班這些少男少女們羨慕死了！為這事，皇甫云還找過他倆商量：“怎么辦，這么發展下去，是不是早了點，而且進度也快了點？”劉凱不語，宿琴急忙分辯道：“這哪跟哪呀，我和男同學一起走路都扯過手，這能說明什么？一群農民！”這時，劉凱說道：“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師，請您放心，我們不會再給您添亂了。”就這樣，他倆再很少單獨接觸了，只是心里都在裝著對方。今天，兩位媽媽的缺席，倒給他倆創造了一個親密接觸的機會。好久他倆沒有這樣一起走了。剛拐過街角，他倆看到有人向著小胡同跑去，說殺人了。他倆遲疑一下，也向著人們趕去的方向走去。他倆聽路人說一個男人為了救一個女人，叫人用刀捅了。他倆隨著圍觀的人群向里望去，劉凱看到爸爸倒在血泊里。劉凱不顧一切地沖進人群撲向昏迷不醒的劉振瑤，大聲哭著喊著：“爸爸！爸爸！”宿琴也幫著攙扶劉振瑤，這時１１０警車和１２０救護車鳴著警笛先后趕到……

三

“聽說有外國總統來訪，既然市長這樣看重我們清潔工人，關鍵時候，我們也要給市長露露臉。誰也沒布置，大家自發串聯上街。大雪一直下，我們沿貴賓行車路線掃得干干凈凈。姐妹都上崗了，我也不好在一旁看眼。這住家過日子，誰家沒個大事小情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說熊話。我打電話給正在酒店里應酬的劉凱他爸，讓他去接孩子。他平時很少接孩子，沒想到這一接，竟接出這么大的事情來。沒了劉凱他爸，這叫我們一家可怎么過呀！”劉凱的媽媽，一面哭著，一面向皇甫云老師絮叨著。“他明明是做好事，是見義勇為。可出了事，又沒人管，這叫我們的心真寒哪。劉凱這孩子主意可正著呢，我不敢和他說的太多，如果他知道這一切，說什么也不會再念這個書，他會到處去討說法。要真是那樣，我們家可一點盼頭都沒有了，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大嫂，你先別太傷心，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時候。至于劉凱的工作，由我來做。你放心，我說話，他還是聽的。再說了，劉凱也是個明事理的孩子。”說著，皇甫云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說道：“這是我們班同學自發捐的第一筆款共２８００元。不多，先應急用著。有困難以后我們再想辦法。”“謝謝老師。本來教育孩子就夠讓老師費心的，家里又出了這樣的事，更讓您操心，真不知應當怎樣報答您。我要劉凱一定好好學習，出息個人樣將來好報答老師。”“關于捐款的事，最好先不要讓劉凱知道。他是個個性很強的孩子，他知道了，恐怕不能接受。”“好，出了這事我也要不了這強了。我先接著，以后有機會一定還給老師。”“現在就不說這些，好么？”皇甫云說著起身，“我就不進病房了，以免打擾大夫的治療。也請你多保重，改日我再來。”

皇甫云走出外科病房，在去電梯的拐角處，正遇到劉凱。看樣子劉凱在這里站了好長時間。“你怎么來了？”劉凱望著老師默默無語，只是瞪著兩只淚眼，眼淚簌簌地流著。皇甫云剛要說些安慰的話，劉凱喊著一聲“老師”撲到皇甫云的懷里。他全身蠕動著，壓抑的啜泣聲引來眾多醫患人員的側目。皇甫云也擦著眼淚說道：“劉凱，咱們到院外的花園里坐一會好么？”

他倆站在花園中心的涼亭里。周邊的樹葉上和灌木叢落著厚厚的積雪。這是入冬以來的初雪，煞是好看，可誰也沒這個心情多看一眼。“劉凱，你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大家心里都很難過。可再難過，我們也要面對，你說是不是？”劉凱低著頭默默地點了點。“現在正是備考階段，出了這事不能不影響你的學習。但我希望你能拿出男子漢的魄力來，把影響減到最小、最小，你說好么？”劉凱聽罷老師的一席話，有好多話難以言說，只是又一次埋頭到老師的胸前喊一聲“老師”，在壓抑的哭聲中應允了一聲“嗯”，算是答應了。這時，一群學生不顧醫院守衛的阻攔跑進花園，正要進住院部大門，他們看到皇甫云和劉凱。“老師，正好，我們正要找您！”宿琴沖上前來說道：“憑什么劉凱的爸爸見義勇為負傷了，他家有困難，學校連我們同學捐款都不讓？”皇甫云迎上宿琴，她背對劉凱向宿琴使眼色，和顏悅色地對大家說：“同學們，可能一些事情沒有說清楚。大家不要急，先回去上課，這本來應當是老師出頭辦的事，你們就不要再參與了，好嗎？宿琴，現在我命令你帶領同學回去上課！劉凱，這兒也沒你的事了，你也回去。”

四

剛從醫院探視劉凱父親返回的關校長坐在車里想了一路。這三年他像走在鋼絲繩上一樣格外小心。今天，他終于明白了，這小心源自于對這個“特長班”的擔心。現在看來他的擔心不是沒有來由的。沒料到的是三年眼看就要過去了，竟然以劉凱父親見義勇為受傷這突發事件為突破口，像火山爆發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區教育局主要領導基于多方考慮，雖然三令五申，絕對不準中小學分快慢班，這是局里對區屬中小學下的死令。可這教育局也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個群體，他們不能房巴開門誰也不交不是。何況頂頭上司找上門來安排一兩個親朋好友的孩子，你好意思“撂荒”養著？再說這些得罪不起的主何止一兩個？局里領導扯著嗓子大會小會喊：不準分班！如今想改弦易轍，你又如何破得了這規矩！得，你還別說，想做就有辦法，要不怎么說是領導呢。現在不是全國上下在大力提倡素質教育嗎？這吆喝多少年了，可誰又能說清究竟什么是素質教育？至今還在“公、婆”說理之爭。就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剛打開國門那陣，國民們突然發現：這主人翁還是需要管理的喲！當時“管理出效益論”甚囂塵上。于是乎國外一些時過多日的陳詞濫調紛紛涌進國門。就在人們懵懵懂懂摸不著頭腦時，一些“有膽識”的聰明人在他們自己也還鬧不懂“目標管理”是何方“妖言”時，他們便大聲疾呼“目標管理”！“目標管理”作為一種理論，有它存在的時空價值。問題在于拿這塊“石頭”打人的那些人。時過境遷，今天回過頭來看，“目標管理”究竟是什么貨色，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話又說回來了，中國是一個擁有十三億人口的泱泱大國。沒有必要，也不可能為每件事去鑒別真偽。不過，時至今日，“目標管理”給我們提供的歷史經驗還是要注意的。在人們比較成熟、冷靜的今天，我們不能再隨便亂提口號了。那我們提倡特長教育是不是也是素質教育呢？就連搞理論研究的人對此也難分“伯仲”，何況……對不起了，既然說不清，那就這么辦：在全區范圍內搞特長班教育試點。就這樣，”快班“順理成章而且還理直氣壯地脫胎成“特長班”了。這個方案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就要出臺時，在全區校長中素有“小諸葛”之稱的關山以《發展個性，開展特長教育，促進素質教育的全面實施》為題的請示報告遞到孫局長案前。孫局長看罷，大腿一拍：“太好了！”隨手在關山的請示報告上批道：“速辦。并請局有關職能部門跟蹤調研，并將結果報我！”這正是新版的上下其手。

搞教育的人都清楚，學苗是辦學的關鍵。關山拿了這把“尚方寶劍”，在全區各小學應屆畢業生中拔尖薅苗。在把“各路神仙”的關系安頓好后，把名單重新縷一遍，他倒吸一口冷氣，不免心中無底。就這樣關山誠惶誠恐地在全市率先開辦的第一個“大力開展素質教育、積極培養學生特長”的特長班鳴鑼開張了。

新聞媒體的大肆渲染，局領導大會小會的表揚，把一個好端端的關山架起來了。說實話，關山也僅僅是有那么一個很膚淺的設想，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么大。“我的媽呀，真沒想到會是這么一個局面。”既然被擎起來了，就得把這件事情辦好，沒有回頭路了。

首先，讓他鬧心的是這個“特長班”的班主任人選。他目前手頭有幾把硬手，但年齡都偏大。經驗、責任心、獻身意識都沒說的，就是觀念有些不太時興了。這“特長班”在眾目睽睽下，你不僅要帶好，而且要帶出新意，這就有些難為他們了。何況這些老先生們也有自知之明，他們“請戰”的欲望也不是太強烈。幾位年輕教師倒是一個勁地往前沖，但他們是萬萬用不得的，太毛糙。就在這時，皇甫云姍姍走來。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畢業又公費留美兩年的高材生，“北大”社會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的牌子；工作兩年，連續兩年被評為先進教師的業績，以極強的沖擊波，強烈地沖擊著關山。經過再三斟酌，關山在班子里力排眾議，把皇甫云從外地引進。并以競選演說的方式，讓大家認識，從而取得教師們的認可。這是關山很聰明的一招，這是因為現代教育畢竟需要團隊、集體的工作來完成的。就這樣，皇甫云成了三年前的一年一班的班主任。

五

皇甫云離開“見義勇為基金會”回校的一路上，她怎么也擺脫不了“命運怎么會這樣捉弄人呢”的奇怪念頭。基金會的汪主任是一位正當年的長者。面對皇甫云的厲聲質問，他以凝重的神情、壓抑的口吻說道：“作為受害者孩子的老師，我非常理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也同情劉振瑤一家的遭遇。當初，市委、市政府成立這個基金會的初衷，就是要樹立社會正氣。支持、倡導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積極地同一切邪惡勢力作斗爭。為我市經濟騰飛創造一個安定、祥和的大環境。但從基金會成立三年來的運作情況來看并不是太理想。作為這一攤工作的主管，我感到我有負上級領導的信任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期望。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運作，也不是我主觀所能左右得了的。這種情況市領導也感到有些為難。具體的問題是社會上可利用的閑散的流動資金有限。這有限的流動資金的持有者，他們看重社會效益，他們也更看重回報，也就是經濟效益。當社會弱勢群眾需要幫助的口過大，超出了這有限流動資金的承載時，這些投資者不自覺地或者說經濟規律決定了他們更多地選擇了有回報或回報率較高的弱勢群體。比如說捐款助學、希望工程，至于那些高考中高分高中的貧困生更是他們投資的熱點。有的商家老總干脆承擔了幾個清華、北大的貧困學生的全部學費乃至生活費。惟一的條件是你畢業后到我公司來服務。你畢業總是要就業的，乍眼看這也不算什么條件。他們做了好事，為社會所贊許。關鍵的是他們又做了可靠的人材培養的長線投資，你不能不佩服這些老總們過人的精明。誰能，誰又有權力評斷他們捐款善舉的對錯？就在人們的一片喝彩聲中，我們‘見義勇為基金’被冷落了。如果沒有基金會成立伊始市政府調撥的足量的骨干資金，現在的基金會早已名存實亡了。具體到劉振瑤這個案例，我們相信他是見義勇為。可是警方給我們提供的情況是：兇犯做案時，大雪掩蓋了一切可助破案的線索。法醫鑒定，從兇器刺入體內進出口的部位和用力的大小，判斷案犯是初犯。也就是說案犯如果從此不再做案，就很難查到他的蹤跡。從被害人胃內提取物含有大量酒精的結論來分析，這就是不能排除斗毆的誘因。最關鍵的是被劉振瑤解救的對象至今不肯露面。我們很不愿意看到的結論：（可能是）斗毆致傷，無情地擺在我們面前……”稍微沉吟一下，汪主任接著說道：“真是沒有辦法，我們沒有權力隨意發放這有限的見義勇為資金。請老師更多的為我們做一些解釋工作，千萬不要因為我們不得已而為之的一些決定冷落了全社會的心！”

“汪主任，您知不知道，由于你們的結論，本來已經起動的保險公司的理賠和社會捐助活動都停止了。”

“知道，知道，可是我沒有權力更改這個決定。何況這是集體討論并上報備案的結論，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更改得了的。”看到汪主任一臉的誠懇和無奈，皇甫云也只好默默地點頭。正應一句時髦的話：一切都在無言中。正在皇甫云要離去時，汪主任遞給她一個信封說道：“基金不能隨意使用，這是沒有辦法的。這點是我們基金會全體同志一點心意，請代為轉達，我們感謝劉振瑤同志，也請向家屬轉達我們的歉意，實在對不起……”皇甫云剛要推辭，可一想到這不是給她的，何況劉凱一家又正在急需，皇甫云接過信封眼中含淚說道：“汪主任，我代表劉凱一家和我班全體同學向您及您的同志們致謝了！”說著彎腰鞠躬。

六

“現在看來，三年前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這個特長班給她。”關校長把校長室的門反鎖上，獨自在室內踱來踱去。戒了好幾年的煙又點上，也不知抽了多少，只見室內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藍色煙霧。這皇甫云辦事總是很懸，懸的讓人提心吊膽的。也怪，到頭來總是替她在瞎操心。可是，一旦……比如，這剛一接班，和學生還沒見上兩面，開學典禮的大會上，你好不到位么！？大會前，其他班級老師們早早把自己班級學生安排在體育館指定位置坐好。遠遠看去，清一色的校服，學生們正襟危坐，齊刷刷一片，煞是受看。每個隊伍方塊里都有一個異點，那是班主任老師夾坐在其中。惟獨倍受大家關注的一年一班的班主任沒有在隊伍里就坐。全校規模的大型活動，區、局的有關領導親臨大會，你這個皇甫云愣是不在，你說懸不懸？可是會后細細品評，這個剛剛組建還不到兩天的一年一班竟是表現最好的一個班，簡直神了。這個班好就好在不僅坐姿端正、整齊。從主席臺上看，這個班學生的表情很生動，顯得很有活力。會前還自發地唱歌，組織啦啦隊活躍會場。在一旁巡視的值周老師事后說，他們唱的雖然不太齊，但個個都使勁嚎，嚎的脖梗子上的青筋直蹦。關山看到區委的曲書記和孫局長不時在比劃著說什么，從表情上看他倆對這個“特長班”的表現還是挺滿意的。后來，作為先進經驗向校內外老師們介紹時，皇甫云說：“新生剛一入學都有一種新鮮感，見到新同學都有一種親切感和不甘落后的表現欲望。尤其是當著異性面前，他（她）們總想不斷完善自己。我就抓住這種心理向同學們說：你們說是讓老師像警察看犯人似的坐在你們中間看著你們，還是你們自己管理自己？學生們異口同聲說不用老師看著。我接著說，既然是這樣，這次大會我就不參加了。但在會后的總結會上，你們根據自己的表現要給自己打分，你們說好么？同學們又是異口同聲地回答說：‘好！’其實，我是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遠遠地在看著他們……”接著她又介紹她提出的一種新教育現象，她取名叫“公牛效應”。皇甫云說：“我們觀察動物，不難發現任何動物對來自外界的刺激都有一種強烈的抵觸反應。這是動物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盛行于西班牙百年不衰的斗牛表演，就是源自于此，所以我取名叫“公牛效應”。作為動物中的另類，我們人類也難脫窠臼，表現在青少年的教育上尤其如此。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在思維能力尚不夠健全時，他們往往表現出一些更多的動物屬性。這就是為什么一旦產生‘梗阻’，教師或家長無論怎樣苦口婆心，學生（或孩子）本能反應就是抵觸，而且還是不可理喻的。理智上他們知道老師和家長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他們好，但是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公牛效應’讓他們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難以接受，表現的讓人難以理解。而且，老師和家長的教育效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呈現衰減態勢。所以，我希望我年輕的同行們在接觸你的學生伊始能充分認識或把握‘公牛效應’。在真正建成感情溝通的‘綠色通道’之后，讓你的教育在心悅誠服之中去實施，也只有這樣你的教育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信任，能發揮你教育的最大值！”

大會本來沒有孫局長講話的議程。會前秘書請示他時，他瞪著眼睛說：“別什么會都讓我講話，怎么，我的話是圣旨怎么的？”誰知大會結束的掌聲還沒停下來，孫局長搶過話筒說：“各校帶隊的同志要把今天的會議精神向班子轉達，并認真組織好你們學校的教科研工作。要號召廣大教師們像皇甫云那樣潛心研究，人人爭做教育的專門家。”

坐在下面的關山，掌聲震動的他心里直顫：“炒豆吃，大家嘴都香；砸鍋，卻只有我們自己倒霉。這才從哪到哪啊。誰知到頭來是公、是母。”這不，還沒過兩年半，事情就出來了。不到一周的時間里，局長在電話里和他翻了兩次臉了！

七

搞教育的人都知道，這辦學水平實際上玩的就是學苗。不“瞎苗”，就是好學校、好老師。前幾年興分班那陣子，快班老師被一種最原始的榮譽感驅動，他們個個靠時間、拼體力，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老師被從講臺上抬下來是常有的事。你說，誰能經得住這連軸轉的折騰？現在不講分班了，也不讓補課。可如今就你一個快班，向學校要點特殊“待遇”是完全可以的。給一個理由找一個借口，你就有權與其他班不一樣——你本來就是正在試點的特長班么！學校正等著她張嘴呢，可這個皇甫云硬是紋絲不動。和其他班級一樣照常上學、照常放學。你說她這不急人么？！不要忘了，這個班有近三分之一的關系生打著特長生的名義進來的。他們的成績很不理想，希望進這個班變得理想起來。可不知內里的人并不知道這實際情況，而人們公認的是由全區拔出的好學生組成的這個“特長班”。這正是讓關山最最擔心的！如果這個班的成績上不去，辦砸了，他這校長如何向社會、向上級交待？哎，你這個皇甫云哪！

上了幾周課后，信息便傳出來了。給“特長班”上課的老師不出現倒罷了，只要老師在班級一露頭，這男生、女生、大個、小個呼拉一下子全圍上來問這問那。他們問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但都沒離開課本。比如：材質、質量均勻的鋼圈，它的重心在哪里？還有的問假設從地球的一端鉆開一個洞，通過地心通到地球的另一端，往洞里扔一個鋼球，它會向哪個方向運動……離開班級時，這些老師個個都是滿頭大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讓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給憋的。事后，皇甫云說我總是鼓勵同學們提問題。我告訴我的學生們說愛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提出問題已經是解決問題的一半。”自我講這話以后，我班值日生就增加了這樣一項任務，就是在班級日志里要記下每天都有誰提出什么問題，根據問題的數量、質量評出周、月的問題大王。皇甫云還說每次測驗和課堂提問，她總是按同一問題錯誤答案多少的百分比，在總結時向同學們檢討，承認錯誤：“由于老師的教學方法不當，讓咱班６６％的同學沒有學會。我對不起這６６％的同學。我希望今后我再好好教，同學們努力地學。看誰最先離開這６６％。”本來么，這個比例就是老師沒有教好！就這樣，在以后的每次總結時，我檢查時提出的百分比在逐次下降。現在，我班的每個同學都在努力離開老師總結時提出的這個“百分比”。時間長了，同學們形成了一種思維習慣：我要是不好好學習，老師不會向家長告狀，也不會批評我。可她老是當著大家的面埋怨自己，簡直讓人受不了！這是典型的、正版的“發動群眾斗群眾”。皇甫云老師甚至還說：“同學們，我要對你們負責，更要對你們家長負責。如果同學們還喜歡你們的老師，請同學們不要讓你們的老師在家長會上太難堪，面對你們家長太沒面子了。就算我求你們了，好么？”哎喲，老師都說到這份上了，誰還好意思不好好學呀！誰要是再貪玩，誰就是他媽的“臭三八”！

就這樣，全班很快便形成了濃厚的努力學習、探究的氣氛。事后皇甫云笑著說，我這也算是三十六計中的“欲擒故縱”吧。

八

自從皇甫云接這個班，這個班的學生表現的從屬性特強，他們只聽皇甫云一個人的。這次劉凱爸爸出事，他們竟連他這個校長也不放在眼里了。這還了得！好，校長的話不聽也就不聽吧。說實話，你校長了也不能把他們怎么的。可你們總不能不上課吧？都三年級了，學校還指望你們班能結出個“碩果”來。可皇甫云這兩天老是圍著劉凱家的事跑前忙后的，這學生也跟著忙乎起來。看到老師為學生肯如此投入，說心里話，他當校長的也挺欣賞。你不愛學生怎么能教好學生？可這三年一班離開她簡直像炸了鍋似的，這些學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一有抻頭的，立馬全體行動。這不，他們要募捐，關山告訴他們事情還沒有最后定性，募捐的事以后再說。他們說劉凱的爸爸正在搶救，急需用錢，沒有“以后”！說罷，他們轉身就走。當得知定性的關鍵需要那位受援救的女人出面作證時，他們又湊錢上報社打廣告，呼吁那個受援女人，如果你還有良知的話，請站出來救一下為你付出生命和血的代價的劉振瑤一家吧？報社的廣告部還從來沒有接待過這樣來打廣告的。當報社的領導和記者們了解情況后，面對這些七嘴八舌的、一臉稚氣、純真的孩子，他們也被震撼了。報社領導當場拍板：廣告用大號字，廣告費免了。就算我們報社為劉振瑤一家盡一點心意。接著廣告部主任把一袋還散發著他們體溫的元、角、分幣還給他們。他們像打勝仗似的個個一臉牛氣地回來了。沒想到的是，隨后報社記者也跟著來了。得，都什么時候了，備考當中出現那么多問題已經讓關山焦頭爛額的了，哪有時間接待記者？要是倒回半年，說不上他還希望有機會與他們接觸一下，讓學校在全市人民面前露露臉，也好增加點知名度。可現在都火上房子了……哎，不說這些了，這些無冕之王你還真得罪不起。電話鈴聲響了，傳達室小蘇說有報社記者來訪。放下電話，他急忙出去把記者接進會客室。這關山正琢磨著應當從哪個角度談學校的特色。誰知，這位年輕的記者剛一落座，也沒客套，上來就問：“您就是關校長，是吧？”“啊，是我。”接著這位記者一面遞上名片和采訪介紹信，一面敘說三年一班的學生“大鬧”報社的情況。接著這姓吳的記者說道：“關校長，我和我們報社的同仁都感到貴校這些學生表現出的精、氣、神，與他們同齡的孩子絕對不一樣，是很有潛質的。這說明關校長治校有方，教育得法。”“哪里，哪里。”關校長摘下眼鏡用手絹擦了擦鼻梁“這都是老師們教育的好。”“關校長，不瞞您說，今天我來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要采訪一下三年一班的班主任老師。您看可以么？”“可以倒是可以，只是皇甫云老師又到醫院去了。”“怎么，是皇甫云？”“對，就是他，你們認識？”“她是哪兒畢業的？”“北師大。”“果然是她！我們是老同學，我是北師大中文系的。在校讀書時，我們學生會干部經常在一起搞活動，所以很熟悉。沒想到她也到這座城市來了。”“她才來兩年多點。”“我說這個班的學生很有特點，真有點像她。那好，關校長我就不再打擾您了。我到醫院找她去。”說著，吳記者轉身離去。

九

關山把記者吳為送到大門外，握手話別。轉身回來，便看到初三年級組長“兩道八”匆匆跑來。這“兩道八”大號梁道發，人送雅號“兩道八”，比大校還多４個星。“關校長，關校長，”“兩道八”氣喘吁吁地說，“這三年一班的學生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劉凱的爸爸要做肝臟修補手術，需要輸血，他們一哄而散，課也不上，全跑到醫院去了。”“你怎么才說？”“你剛才接待記者……”關山的腦袋嗡地一下，只覺得有東西直往上頂：“皇甫云哪皇甫云，是你說話不算數，還是你也失控了？”關山沒有回“兩道八”的話，低著頭向樓內走去。他正拾級而上，迎面又遇到人事干事李紅從窗口伸出頭來說道：“關校長，中心醫院保衛處來電話說，咱們三年一班的學生在那鬧事，要咱們趕快派人去處理一下。”關山不再猶豫了，暗暗篤定：皇甫云回來就和她攤牌，免去她三年一班班主任職務！

這近幾天來，關山幾乎每天都接到家長的投訴電話和上級轉發的投訴信，就三年一班目前的局面紛紛提出質疑：你們到底打算怎么辦？孫局長為此事專程到校兩次，而且還與皇甫云面對面地交談過。怎么樣，以前你們秧歌戲的現在抓瞎了吧，到頭來還是把賬算到我頭上。關山又一轉念：可也是，還有半年就中考了。這時候恨不能連覺都不睡，連軸轉地干，就這樣時間都覺得不夠用。可這三年一班的學生說不上課，竟成天地耽誤；即使上課，他們的心早到爪哇島上去了。這家長能不急么？再說了，這三年一班的家長都不是白給的，能量大著呢！他們在市里都能“通天”，而且有的就是市里的“天”。他們要是吆喝起來，這關山能坐得住么？其實，這孫局長比他更急。本來成立這“特長班”就是帶“籠頭”的。三年前，從下面傳來信息：市委一把手丁書記住到他們區的裕德別墅區里，而且丁書記的孫子馬上就要上中學，這不是天賜良機么？他，一個小小的教師熬到一個處級領導，容易么？現在時興的嗑：“不跑不供，原地不動；只跑不供，平行移動；又跑又供，提拔重用。”你別說，現在送禮這檔子事學問大著呢。送少了吧，人家看不上眼；送多了吧，你不是圈里的，你這是給人家上眼藥？再說，你從哪來這么多錢？這丁書記是市里的老人了。在改革開放的關鍵時期，在這官位上能挺得住，站得穩，這是需要頭腦的。如今說來，這丁書記也算忙了一輩子了。孩子的事他也沒操多少心，總覺得做什么都來得及。可這孫子，別說隔輩親，他多少也有些危機感了。怎么的也要趁他在位，把孫子安頓好。什么禮最重？需要的就是重禮。正在孫子整天縈回在丁書記的腦際時，孫局長的“特長班”鳴鑼開張了。丁曉嵐自然是這“特長班”第一學員。為這事，丁書記沒少在全市干部大會上表揚他們區，說他們區的干部有開拓意識。每次開完會，區委曲書記就找孫局長飲革命小酒，唱嘹亮頌歌。自從劉凱的爸爸出事以來，丁書記本來是想過問的，但又一想，對這些事插手太多、太具體容易引出閑話，現在的人都猴精著呢。過一陣子就好了，小孩子么。沒想到的是這事越鬧越大，而越大他就越發不好出頭了。可這孫子的學業這么拖下去也不是個事呀！開始，他避開秘書親自給孫局長掛電話。過了兩天，不僅沒有收斂，而且變本加厲。時不我待，他坐車直接去教育局找孫局長，龍顏大怒。這就是為什么孫局長也竟然下到學校與皇甫云面談兩次的原由了。

十

關山的車趕到中心醫院，他遠遠看到吳記者正在與一些穿白大褂的在比劃著說什么。看到關山下車，吳為急忙把關山引薦給醫院領導說：“這位就是關校長。”關山馬上道歉說：“學生給你們添麻煩了。”一位穿白大衣的說：“沒什么，說清楚就可以了。”說著轉身離去了。吳為說，我趕到醫院，皇甫云剛剛離開。我正要走時，看到你們三年一班的一大群學生吵著鬧著要給劉凱的爸爸輸血。院領導說你們是學生，未成年人，我們不能采你們的血。再說血型也不一定合適。學生們吵著說他們是自愿的，可以立字據。血型不一樣，可以到血庫調換么！他們正在鬧時，讓我趕上了。我把我了解的情況向院方解釋。可你們學生不依不饒地非要獻血。當吵鬧聲引來的圍觀的人群了解真情以后，看到他們一個個伸著凍得通紅的小胳膊，帶著哭音強烈要求輸血的場面，一些圍觀的漢子眼角都有些紅了。他們也自覺擼起衣袖、排起長隊要為劉凱爸爸無償獻血。院方一時應付不了，急忙打電話給市中心血站，把采血車臨時調來中心醫院門診部大門外，一會兒志愿獻血者排成長隊等候采血。看到這情景，沒二話，關校長與采血的醫務人員耳語了兩句，他與吳為提前采完血后，雙手合十向排隊等候采血的人逐個表示謝意。回身把三年一班的學生帶回學校。

回到學校都好一會了，關山在校長室里又是來回踱步。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思考問題的習慣。他正在思忖與皇甫云攤牌應當怎么說時，有人敲門，關山喊了一聲“進來”，皇甫云拉門進來了。“怎么是你？”“怎么，我不可以么？”“啊，不，我正要找你呢。”“關校長，我班今天的事讓您操心了，我向您道歉。”“皇甫老師，這不是道不道歉的事。你忘了你是怎么向我保證的？”“關校長，我沒忘我向您作出的承諾。可我并不認為我的學生的行為有什么不妥！”“什么，你還嫌亂的不夠？”“請允許我更正一下您的措詞，我班沒有亂，而是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些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對社會、對人們的高度責任感和社會良知。這正是我孜孜以求的結果，我為我的學生們感到自豪！”“怎么，作為一名教師，你不僅沒有很好地組織……”“和您實說，關校長，這就叫做‘原汁原味’。如果我去組織，就失去了生命深處人性的源頭所表現出的純真。也就收不到今天這樣好的結果！”“我是說……我是說在備考的關鍵時刻，你應當很好地組織學生去認真備考，而不是……”“您又錯了，關校長，作為教師對學生首先是‘解惑’而后‘授業’。當今社會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態勢：窮的想發財，有錢的想發更大的財。人們不擇手段地到處鉆營，其結果是自私、冷漠充斥社會。盡管學術流派不同，但所有的社會學家都認為：人們的自私、冷漠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癌癥’。而劉凱的爸爸所出的意外，其實并不意外，這是當今社會自私、冷漠發展的必然。是社會‘癌癥’的犧牲品！關校長，您不覺得社會這樣發展下去是很可怕的么？”關山明顯地感到皇甫云在氣質上咄咄逼人，他沉吟一會說道：“皇甫云，你說話的口氣好大呀。你……”“關校長，不是我口氣大，而是我有義務盡教師微薄的職責去努力喚醒社會良知。鄧小平在總結改革開放十年成果時，說最大的教訓在教育。盡管他對他所說的教育沒有界定，也就是說是廣義的。但作為這廣義教育的最基礎部分，我們不應當很好地反思么？關校長，我不是在說大話，更不是豪言壯語。我只是覺得教師這職業的社會責任不允許我們隨社會之濁波逐流啊，如果一個社會的教師的從業人員們懵懵懂懂，那么，這個國家和民族是沒有希望的！”聽了皇甫云這番宏論，關山頓時感到在思想境界上發生了倒置。而且位差很大。關山向皇甫云擺擺手說：”好了，好了，我想說的是目前備考的緊張階段里，我們應當……”“請原諒我再一次打斷您的話。我知道您要說的是耽誤了學生們復習功課的時間。我認為學習講究的是效率。有效率才有效益。而效益決不是知識迂腐的機械重復所能取得的。關校長，不瞞您說，我正在利用劉凱爸爸的意外事件，為我的學生努力打造一個新的興奮點。我相信，當我起動這個興奮點時所產生的效益要遠遠大于耽誤這幾天的效率的。再說，即使有失誤，我會對我的學生負責的。那時，我要在他們今后幾年的學習中，全程全科跟蹤輔導。我自信我有這個實力。最關鍵的是我與學生們在感情上有一個暢通的‘綠色長廊’……”關山心想：如果真是這樣，你可以這樣去打造你個人的聲譽，我學校的聲譽可要毀于一旦，“好了，好了，你打住吧。”關山遲疑一下繼續說道：“你的保證，作為校長，我相信。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相信，或者說他們不肯冒險去相信。為了取得社會各界對我們的支持，我看你還是……還是辭去班主任的工作，我……”“關校長，我不會主動辭職的，因為我要對我的學生們負責。如果關校長實在為難，那就行使你的權力吧。”就這樣，皇甫云被免去了三年一班班主任的工作。

十一

皇甫云被免職的條件是工資照發，具體工作半年以后再做安排。等待工作期間，皇甫云沒有事就不要到學校走動。有什么情況學校會及時通知她的。她在家讀書、看報，寫寫總結和科研論文什么的。一句話，學校花錢把她養起來了。

第二天早自習，關山帶著“兩道八”走進三年一班的教室。看到一臉嚴肅的校長和梁老師，學生們不免有些愕然。關山站在講臺上，頓一下說道：“請同學們把課本放下，學校有事情向大家通知。”三年一班的學生靜靜地坐在那兒聽，關山有板有眼地說道：“同學們，根據工作需要，你們三年一班的班主任由梁老師擔任。請同學們積極配合梁老師的工作，努力做好中考前的總復習。”“兩道八”沖著一臉詫異的學生們尷尬地點了點頭。這時宿琴突然舉起手，關山感到有些意外地說：“你有事？”宿琴站起來說道：“請問關校長，我們皇甫云老師做什么？”“啊，皇甫云老師的工作另有安排。”“我們能知道學校是怎么安排皇甫云老師的么？”“啊，這是領導的事，你們就不要多操心了，現在你們首要的就是做好總復習。”宿琴吶吶地坐下。就在這時，人送綽號“濫炮”的丁曉嵐突然舉起手，大聲喊道：“報告政府，我要大便！”丁曉嵐的爸爸是市監獄長。他從小隨爸爸在監獄里所見所聞的嗑，今天在這里嘮上了。“管天管地，你管不了拉屎放屁”，一般同學提出此類要求，他就是橫出來，你也奈何不得，何況這丁曉嵐還是本市的“皇孫”。這帶有明顯的調侃和揶揄，弄得關山和“兩道八”很下不來臺，臉紅一陣、白一陣。憋了一會，再也憋不住了，三年一班的學生哄堂大笑。關山擺擺手說：“好，你去吧。快去快回，以后不要這樣。”剛說完，下面七嘴八舌地都要去廁所。說著都站起來，有空手的，有的背起書包。一會兒，教室走空了，就剩下關山和“兩道八”。

當老師的最怕在學生面前丟面子，從教三十多年，從來也沒受到如此“奇恥大辱”。關山在電話里沖著孫局長大聲吼道：“你不要再搖羽毛扇了。你明說怎么辦吧？”“這……你覺得怎么辦好就怎么辦吧。”“我覺得把丁曉嵐開除了最好，你同意么？”孫局長知道關山這是在說氣話。但這話可玩笑不得。忙說：“別，別，請你不要沖動。”“說好聽的，誰不會。還是你拿個主意吧。”這主意，沒有請示，還是拿不得的。孫局長還是那句沒有把柄的話：“你覺得怎么辦好，就怎么辦。”“你怕（他），我可不怕（他），那我可真要辦了啊？”“你怎么能亂說？你看著辦吧！”說著孫局長把電話“啪”地一聲掛上了。怎么辦？誰知道？不知道，怎么辦？這就是官場上時行的狗咬尾巴轉的官話。事后，關山知道他犯了官場上的大忌：對領導不敬，早晚是個病。這是當今官場上的鐵律，這游戲規則是萬萬違反不得的。果然，一個禮拜后教育局下發的基層領導班子調整的文件中，關山被從校長崗位拿下，調到局督學室養起來了。理由是充實督學室的力量。這是后話。

放下電話，關山與“兩道八”驅車去皇甫云在市內租住的宿舍。聽了關山說明來意后，皇甫云遲疑一下，說道：“由于我的工作不力，給您添麻煩了。我再一次向老校長道歉。至于再接三年一班，您是不是讓我再考慮一下，好么？”人家皇甫云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有什么話好說？關山起身，皇甫云送他們二位下樓。出樓門洞，讓他們始料不及的是三年一班的學生圍在門洞口。他們個個哭的眼圈紅紅的。他們看到學校的車停在一旁，知道校長在上面。他們只好在下面等他們的老師。當學生看到他們的老師，嗚嗚的哭聲又起：街上來往行人看到這場面都覺得怪怪的、紛紛駐足圍觀。皇甫云抹了一把眼淚，沖著關校長，又像是沖著大家說道：“你們等我，我上去換換衣服，咱們一起回去。”

十二

在“天香咖啡屋”坐下時，等候多時的吳為說道：“今天上午我到學校找你，關校長在收拾東西，看樣子馬上要離任了。”“是啊，一想到老校長，我心里就犯堵。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到底應當說了對的說了算，還是說了算的說了對？看來，我們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怪圈了。老校長就是一個例子。”“關校長以為我要采訪你，他把你對他說的那番話，滔滔不絕的，帶表演地復述一遍。一點不用醞釀感情，一下便進入角色，繪聲繪色的，他復述的特生動。臨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評價你的？”“……”“他說，就是優秀黨員、全國勞模也沒你以天下為己任的自覺意識和崇高精神境界。他還說，可惜他調離了。不然，他要培養你來接他的班。”“別，別，我可不想走進官場，更不想當公眾人物。一想到他們做得那個難，活得那樣累，我都有些喘不過氣來。”“如果你的上級一定要這樣打造你呢？”“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孫局長早就和我說了這話，讓我拒絕了。我要為自己的理想活著，為自己的樂趣活著。要活一個真真正正的自我。而不是為別人活著。”“看來，上帝是用同一個烙鐵給我倆打了同一個印記。老同學，這世界真是太小了。沒想到離校六年多我們竟又在這迷人的海濱城市相逢。”“是啊，我們分手仿佛就在昨日。“這時間過的是真快呀。”吳為在介紹了他在幾個城市的創業經歷后說道：“你怎么樣，說說你的情況吧？”皇甫云接話說道：“畢業時，大家都羨慕我，咱們那屆教育系僅有的兩個公費赴美留學名額，讓我攤上一個。取得學位后，那時年輕……”“別裝小老樣，我看皇甫小姐正當年。”“去、去，別耍貧嘴。我和你說真格的，當時懷著鴻鵠之志，回來報效祖國。回國不久，我又報考北大社會學碩士研究生，現正函授在讀。從國外回來，重新審視當今我國的教育體制，明顯的感覺是，不是那么回事了，真是讓我一下難以適從。我突出的感受是我國的教育像醉漢在打醉拳似的，晃晃蕩蕩地一路走來，沒章沒法。吳為，你說都建國五十多年了，究竟教育是什么，至今還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教育被界定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那么，改革開放的今天，又該如何界定呢？聯合國科教科文組織給教育下的定義是：Ｅｄｅｕｃａｔｉｏｎ ｉｓ ｔｏ ｔｅａｃｈ ｔｈｅ ｐｅｏｐｌｅ ｈｏｗ ｔｏ ｌｉｖｅ．（教會受教育者生存的本領）。多么言簡意賅啊，這才是教育的本原和終極目的。是跨地域、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我們看教育則表現出更多的功利色彩和傾向。”聽了皇甫云這番話后，吳為興奮地迎合道：“太好了，老同學我正想寫一篇關于教育探索的系列報道。我一直苦于沒法下筆。設想到在你這兒找到切入口了。”“談何容易，教育始終是我們社會比較敏感的話題。話又說回來了，現在我們連教育的原始的本義尚沒搞清楚倒去研究延伸義，這不是畫畫涂鴉，越涂越黑么。在一次ｔｈｅ ｓｃｈｏｏｌｍａｔｅ ｇｅｔ－ｔｏｇｅｔｈｅｒ （同學聚會）上，大家都是搞教育的，話題自然離不開教育。有人說笑話，說什么是素質教育呢，一千個人能有九百九拾九個答案。剩下一個，那個人會吹嗩吶，于是他就說教會學生吹喇叭就是素質教育。大家聽了哄堂大笑。可冷靜想來，誰能說這吹好喇叭，不是一種水平和素質呢？可硬是把吹喇叭和教育的大政方針聯系到一起，是不是有點那個……”“是啊，人們都習慣于把孩子看作是他們的未來，而他們又把未來的希望寄托于教育。我們的教育真有些難勝其負啊。“”你說的真對，話又說回來了，什么樣的教育能滿足這樣社會的需求呢？這就是我國教育所面臨的癥結所在！我回國后又報考北大社會學研究生的目的，就是要從人類整個社會生活的大背景下考察中國的教育，力求尋找突破口，徹底改變、改善我國的教育現狀，當然，這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成就的。但每個人，作為一個個體總是應該有所作為的。恐怕這也是兩年的美國教育給我打下的烙印吧。”

十三

楊振寧博士在談到他一生的成就時說道：“我這一生是幸運的。因為我有幸接受中國有著很好的文化傳統的基礎教育。在讀大本和碩士生時，又接受了優秀的美國教育。”

聽了吳為的這番話后，皇甫云接口說道：“是啊，就是這有著很好的文化傳統的基礎教育，在我們國家從來就沒安生過。從‘資反路線’、‘十七年黑線’、‘單純追求升學率’、‘智育第一’到現今的‘應試教育’，這基礎教育像老太太的尿癟子似的，誰得便誰尿。這些人也不嫌累。當今的一些權貴們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思維習慣：他們以為只有徹底否定過去，才能證明他們現在的正確。殊不知，這是最愚蠢、最不科學，也是最狹隘的。就像曾被高爾基挖苦過的前蘇聯十月革命時期，一些婦女拍著自己平坦的胸脯說自己是最革命的一樣。你就說當前被批得體無完膚的應試教育吧。這古今中外，要選拔人才，就要考試；要考試，就必然有應試教育。這是再簡單不過１＋１＝２的道理了。應當說我國基礎教育的完整系統正是在應試教育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我們的中學生在歷屆多學科的國際大賽中頻頻摘金奪銀，深得世界各國教育同行的贊許和認可。這種逼人優勢，迫使克林頓政府撥巨款成立專門機構來研究中國的基礎教育。在美國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當地留學生聯誼會幾乎狂歡了一宿。在美國走動的一些中國人，再也不用為開飯店靠洗盤子刷碗，作為他們幾乎惟一的謀生手段而受到他們的譏笑。作為中國人，聽到這個消息，我們感到特自豪。而在國內，一些人卻在干出‘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掉’的蠢事。聽到這個消息，讓我們這些旅居國外的學子們無不感到痛心！我國的基礎教育即將面臨的是：一對夫婦一個孩的基本國策實施后生育的‘小皇帝’們即將進入生育期，４—２—１的家庭結構充斥社會的嚴峻局面。真不知我們的各位教育大員和從事教育工作的人們對這種局面的出現是否有足夠的估計和充分的思想準備。”“哎、哎，我說老同學，那你怎么看當今走紅的素質教育呢？”“素質教育作為一種教育流派或主張，嚴格地說，它只是應試教育的一種必要的補充和完善。素質教育的終極目的無非是要提高受教育者的綜合素質，同應試教育并無大相徑庭之別。即使有點區別，也只能是難分伯仲的學術之爭。何至于擺出一副‘階級斗爭’的架式、大動干戈地批判呢？至于有些部門和一些中小學大搞特長教育和技能教育，并自我標榜為正宗的素質教育，這顯然是在以偏概全。我以為素質教育應當是一種思維方式、方法和思維狀態的教育。通俗點說，就是教會學生做有心人。遇到什么，學什么；學什么，會什么。當然，中國的基礎教育也有點太過完善了，完善得已經開始形成思維定勢。這定勢思維的結果必然走向它的反面。這也正是素質教育產生的條件和必然歸宿。我這次應聘接手的這個班，就是一次我教育抱負的實踐。我在向學生們傳授知識的同時，更著重于傳播學習方法。我想盡一切辦法去激活學生頭腦中能誘發他們積極思維的有效因子。設法讓我班的每一個學生都能在一種愉悅、進取狀態下去學習。讓他們在克服每一道難關后，欣賞、品味勝利后的喜悅的同時，渴望去獲取更大的成功。在施教過程中我還發現了一種‘邊緣粘連效應’。也就是說，按此效應運作起來，一歲女娃可以和八十歲的老婆婆稱姐道妹。你看啊，這一歲與五歲是不是可以姐妹相稱；而五歲與十歲呢？如此推理下去，這一歲女娃豈不是八十歲老婆婆的小妹妹么？正是充分認識這一效應，我從不把我班學生的個人行為看成是孤立的。我對每一個學生表現行為的個案都給予充分重視，并從中找出共性的東西。這時，我就有預案在先了。我班學生也有不和諧音的不時發生。當出現這種音響的剎那，群起的叱責還處于意念之中，不諧和音便自覺校正了。這就是為什么當有學生違紀，還沒等我張嘴，違紀學生竟連說：‘錯了，錯了，一定改，一定改！’當然，我還盡力用我‘正直、正義；自強、自立’的人生理念去教育影響我的學生。”“老同學，現在像你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已經不是很多了。”“是啊，現在的人都很現實了，現實得竟然不說一句真話。你說，現在凡是和教育有關的人從上到下都在高喊批判‘智育第一’、‘單純追求升學率’、升優率。可背地里，都在豁上命地追。真是應了那位名人的名言：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羅。”“人家要批的可是后綴和前綴‘第一’和‘單純’啊。”“這是在搞文字游戲，明眼人誰看不出其中的貓膩。我啊，是直腸子一根，從上直通到底。我教出的學生也不會帶著假面具說話。有時候也真替他們擔心。將來走上社會，他們不會像唐·吉訶德一樣不諳世故地去大戰風車？”“你怎么會這么想呢？”“我班學生對探究的愛好，常常使一些老師下不來臺。大部分老師都能理解。可有個別的老師卻認為我班學生在用一些烏七八糟的‘為什么’向他發難。對這些先生們的想法我真的不敢茍同。但不要忘了，他們人人都有一張嘴啊。這些嘴要是‘工作’起來，也是不得了的。包括領導甚至連非常欣賞我的關校長一度對我都有一些誤解。有時，我想我是不是也在像唐·吉訶德一樣在做一些傻事？”“哎，哎，我說老同學，你剛才那些勇氣哪去了？既然說到這，我可是要說你了。我們看過去的電影，看到一些共產黨員踏著國際歌的節拍，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刑場。這種悲壯的美，讓觀眾們不禁振奮，剎那間竟豪情滿懷。同志，不要忘了，那是藝術。在現實生活中，江姐、許云峰在渣滓洞就義時是被敵人拖出去的，因為他們傷得已經不能走路了。但我相信他們是在心中踏著自己為自己打的節拍走完他們舍生取義的最后一程的。這人，有時要學會為自己唱歌。我們有時為唐·吉訶德大戰風車的愚鈍感到可笑。可對一些陳規陋習的挑戰，不正需要唐·吉訶德挑戰風車的勇氣么？！我想，這是不是塞萬提斯塑造唐·吉訶德這個人物的初衷呢？在過去的常規戰爭中，一場戰役打響之前，總有一些踏雷的英雄們，他們先用自己的身體踏響敵人陣地前沿的地雷陣。為后續部隊的沖鋒掃清障礙，從而取得戰役的最后勝利。我看你是自覺不自覺地在扮演了這種角色。”“喲，我還真的不敢相信，在下今天愣是在赴一位黨委書記的約會。怎么樣，下次黨代會能不能進政治局？”“嗨，嗨，我說皇甫小姐，請你嘴下留點情好么？你這不是要折殺灑家么？”這時，皇甫云的手機響了。手機是宿琴的媽媽打來的。她說她是從宿琴的通訊錄中找到老師的手機號碼的。當她得知皇甫云正在“天香咖啡屋”會一位老同學時，她說請不要離開，十分鐘后去車接您，有重要的事情與老師相商。掛上手機，吳為起身要走，并說報社也有事情等他處理。當他付款時，皇甫云也要爭相買單。吳為笑著說道：“請皇甫云小姐為男士的自尊保留一點施展的空間好么？”說著向服務小姐打了一個結賬的手勢，服務小姐走上前來說道：“先生，兩位的賬已經由那位女士買單了。”順著手勢，他倆向窗外望去，只見宿琴的媽媽坐在車里等她呢。

十四

當他們在“大家樂洗浴中心”的一個小客間里落座時，隨后酒菜頻上，這說明宿琴的爸爸、媽媽早做準備，談話很快便切入正題。

“黃老師，”宿琴的媽媽顯然還不知老師復姓皇甫，她心情沉重地說：“今天冒昧地把老師請來，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劉凱爸爸出事的那天，我正好在外面有事就沒有趕回來。我平時用的車正在大修，準備年檢。夜課放學就沒有去接宿琴，趕巧的是劉凱的爸爸又正是為救一個女人受傷。糟就糟在我托朋友從南非開普敦剛買不久的長帶鱷魚皮包下車時被車門卡斷。宿琴就斷定我就是那個被劉凱爸爸救下的那個女人，并堅持要我出面作證。我怎么解釋她也不聽，司機老周出面作證她不信。這兩天回家她也不理我，我怎么和她說好話，她都不搭理我。最后和我攤牌說，即使我不是那個女人，她求我出面作假證。這樣見義勇為基金會就會承擔劉凱爸爸的全部醫療費，而且還會受到保險公司的理賠和社會的捐助，劉凱一家就有救了。可我……”宿琴的媽媽眼圈紅紅的，一臉的委屈。皇甫云說：“我說這宿琴有日子了，上課總是無精打采的。”宿琴爸爸接話說道：“閨女的同學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作為家長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我們剛一露出要接濟他的意思，竟讓他一口回絕了。不過，劉凱這孩子也特有心機。夏天，他帶你們班一些學生來我洗浴中心勤工儉學。我安排他跟我從揚州聘來的師傅學習按摩。干著，干著，我就覺得奇怪，他帶一幫學生上山采集一些艾蒿莖葉回家榨汁。用厚棉紙在艾蒿汁液里浸泡，然后在暖氣上烘干。接著又用烘干了的艾蒿汁液浸泡紙，根據浴客的需要，鋪在浴客后背的一些穴位上，用不同的功率的電珠進行滾動灸療。浴客起身都說感覺好極了。再說這按摩室里本來空氣濕度大，而且混濁，讓他這么一做，浴客感到舒服的同時，室內還充滿了一股苦艾的清香，特受浴客歡迎。休息時，我特意和他談心，這時我才了解到原來去年他爺爺去世前，他去醫院護理他爺爺時，看到大夫為其他病人做炙療。他就跟人家刨根問底，還借他們的書看，沒想到他竟把這炙療用到我的按摩業上了。受到他這種創意的啟發，我請人專門設計了根據電阻大小變化而產生不同熱量的炙熱筆。而且還設計了臀圍尺寸、規格不同的炙熱巾。就是把電阻絲密密地縫在炙熱巾上，浴客洗完澡，將炙熱巾圍在腰上，再從下身兜上來，里面襯上用艾蒿汁浸泡過的襯里。通上電，浴客根據自己的需要撥動不同熱量的按鈕，調節炙熱巾的溫度。這樣，我的洗浴中心就形成了系列的炙摩服務。增加了這個服務項目后，浴客大增。尤其受到一些比較年長的老總們的歡迎。最近，一些小老板們也紛紛上門。老師，現在洗浴業競爭得厲害。我增加了這個炙摩項目后，就馬上申請了專利。不然，其他洗浴店就會馬上效法。如果他們搶先專利注冊，我們再搞炙摩就違法了。這個炙摩系列科技含量不高，制作起來并不難，效法起來也特容易。這個項目可貴在點子上，而不是技術上。所以，這專利申報人就應當是劉凱。只要他愿意，我愿意用２０萬元人民幣購買他的專利。這還要請老師幫我做一下劉凱的工作。這樣，他爸爸的醫療費和他讀書的學費都不成問題了。

十五

聽了宿琴爸爸的一席話，皇甫云也聽出一些話外音。她隨意問道：“宿總，我能看一下專利證書么？”“啊……那專利證書鎖在銀行的保險箱里。什么時候有機會我拿給老師看。”“啊，那就不用了。”這本來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們這是在拿錢買平安哪。“秀才嘴里到處都是‘理’，可有時他連一個‘理’也說不清；這商人周邊什么也沒有，他們總能淘出黃金來，可憐的讀書人哪……這知識表現在價值上的不確定性，在向人們呼喚素質教育！”想到這兒，皇甫云說道：“兩位家長，你們的好意我代表我的學生領情了。不過——在做工作前，有件事我想應當先搞清楚……”兩位家長急忙說：“請講。”“宿琴媽媽，這兒沒有外人，請你對我說實話，劉凱爸爸救下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你？”“這……”“請不要有負擔，也請相信我會妥善處理這件事的。”宿琴媽媽看看宿琴的爸爸，有點遲疑。宿琴的爸爸說道：“你就說了吧，老師也不是外人。說了你心里也會踏實些。”“也不好再瞞老師了。和您說實話，那女人確實是我。當時，看到那個場面，在電視里見到過，一旦臨到我身上，特讓人害怕。一時緊張得沒了主意，撒腿就跑，只想跑得越遠越好。可剛跑沒幾步，我一回頭，只見劉凱的爸爸還躺在雪地上，旁邊流了一大攤血。我馬上從包里取出手機撥打１２０急救中心，讓他們來救人。當我再跑回現場，已經圍了好多人。這時，我再沒有勇氣站出來了。我遠遠看到女兒和她的同學也在向這兒跑，我急忙躲進拐角小道回家了。現在想起來，我心里這個悔啊。尤其是‘尋受助者的聲明’登報以后，我更沒臉站出來了。現在我只想背地里對劉家多做一些補救，我也好安心一些。可這兩個孩子，一個犟，一個拗。這幾天弄得我一時也不得安寧。也活該，誰叫我一時沒了主意，做出那樣缺德的事呢！”接下來宿琴的爸爸的一番話讓皇甫云受到感動：“老師，我們做生意的人講的就是要積德。今天出了這事，實在不是我們的本意，但設法彌補卻是真心的。希望老師能成全我們。只要能讓劉凱一家平安地渡過難關，過上安定日子，要我們怎么做都不為過。”“兩位家長，你們想過沒有，劉凱接受這二十萬，他爸爸可要背一輩子斗毆致殘的惡名呀！”“老師，老師，我們絕沒有用這二十萬一推了之的想法。一來是我們欠人家的；二來劉凱想出這個專利點子是有價值的。從增加了這個服務項目后涌來大量的浴客，使我們洗浴中心在餐飲和洗浴取得了雙贏是無價的。這做人不能沒有良心。這二十萬只是付款的第一筆。就這一筆我還不知劉凱這孩子能不能接受呢。這就是我們今天請老師來的目的。”想到醫院一直在催交劉凱爸爸的醫療費。如果醫療費繼續延誤，一旦停藥，誤了最佳的搶救時機，這將會危及劉振瑤的生命。劉振瑤的主治大夫說，被利刃刺傷的肝部傷口太大，如果不及時使用進口高級抗生素，感染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肝壞死……劉凱的媽媽曾哭著求皇甫云幫她做一下劉凱的工作，接受宿家的幫助。這錢，我們以后會還的。想到這兒，皇甫云說道：“好吧，請讓我回去想想，再決定怎么辦，好么？”

皇甫云在回家的路上，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得饒人處且饒人。第二天，沒用太多的時間就把兩個學生擺平了。對宿琴，她說：“據我觀察，你的媽媽是位好媽媽，請不要誤解她。她不是正是想辦法幫助劉凱一家么？”聽了老師的話，宿琴認可地點了點頭。對劉凱她則說道：“這專利費應當接受，如果你爸爸需要，還要繼續接受。這不是嗟來之食，而是你勞動的應得。至于追查那位受助人，就讓報社那位吳記者去做吧。你爸爸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早已留在人們的口碑中，你就不要再有什么顧慮了。你現在正在備考，不要再為瑣事分心了，好么？”劉凱聽罷，紅著眼圈點了點頭說：“老師，我聽您的。”現在的學生就是這樣爽！

由于醫療費準時地足量到位，劉振瑤經搶救，終于渡過了危險期，現在正進行康復醫療階段。劉凱和同學們安心上課了。

在吳為對事故周邊百姓的大量取證和幾篇連續報道后，市商會借著“大家樂洗浴中心”帶頭捐款一事，好一頓“忽悠”，商界紛紛解囊。市“見義勇為基金會”也樂得重新復議“劉振瑤見義勇為”一案。“迫”于輿論壓力，他們最后宣布劉振瑤為全市見義勇為的英模！汪主任去掉了一塊心病，更讓他高興的是他的“金池”里又注滿了一筆可觀的捐贈。自然這一切都是后話。

十六

隨著新校長的一聲“祝同學們，老師們新年快樂！”的新年廣播祝詞的結束語，全校學生幾乎同喊一聲“耶！”喊聲震得整個教學大樓嗡嗡作響。千禧年的新年晚會開始了，各班開始了自行安排的聯歡活動。

皇甫云在同學們的擁戴下，也開始了她別開生面的新年祝詞：“……同學們，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我們班發生了很多事情。劉凱同學的爸爸見義勇為出事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在這一個多月里，我們三年一班同學也個個見義勇為，你們是好樣的。勇敢，是一種潛在的性格素質。遇到外來契機，就會物化成英雄行為。我相信，你們個個都是沒有表現契機的英雄。老師能為有你們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我謝謝大家了！”掌聲和“耶”、“哇噻”的喊聲連成一片。皇甫云擺擺手繼續說道：“下面的話既是老師的本意，也是應劉凱同學的請求向大家表達的：劉凱一家和我感謝同學們。如果你們不想給劉凱同學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負擔，請你們照樣拿出見義勇為的膽識來，以優異的成績去選擇、走好你們的‘人生之旅’！”又是一片吶喊聲，匯成一個聲音：“請老師、劉凱放心！”劉凱動情地紅著眼晴向全體同學鞠躬：“我，劉凱謝謝大家了！”

演出節目開始了。教室里本來就布置得五彩繽紛，再加上不斷轉動的鐳射燈，一晃一閃的，節日氣氛一下就烘托出來。在歡樂的樂曲聲中，教室的門打開了。由于飛裝扮的新年老人在大家面前亮相了。他身穿長袍、腳蹬尖靴、頭戴長尖絨帽的頂端還晃著兩個圓圓的繡球。臉上粘著白眉、白胡，過胸的須髯的“新年老人”以壓抑的膛音喊道：“孩子們，新年好！”以往熟悉的聲音，突然裝模作樣地發出來，大家感到是那樣的滑稽。同學們興奮地大聲喊道：“老爺爺，新年好！”在一片嬉笑聲中，兩個小天使打扮的女同學提著個大彩袋跟在新年老人后面走進教室。“新年老人”開始分發新年禮物了。這新年禮物是皇甫云提前布置的：每人準備同一規格的禮包。里面裝著各自的賀歲禮品，寫上新年祝詞，署上你的名，封好后放進彩袋里。新年老人逐次走到每一個同學面前，像摸彩似的從彩袋里摸出禮包逐個分發。這時，同學們開始靜下來，察看手中的禮包。他們希望接到好朋友的，也希望裝有自已精制的賀年卡和寫有文體優美的新年祝詞的禮包能送到好朋友手中。但更多的同學，都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自己能接到或者自己的禮包能送到心儀已久的異性朋友手中，現在不是正興講：這是緣分哪！

接下來的節目誰也別爭，誰也別搶。由班刊《新綠》的主編趙穎同學牽頭、《新綠》文學社成員集體朗誦老師寫在《新綠》首期的發刊詞，作為向皇甫云老師的新年獻禮。開始是十幾個人，一會便是全班發出同一個聲音。皇甫云的發刊詞是這樣寫的：

驀回首，已然是滿目蔥綠的初夏了。

那夢魘般冰凌倒懸的嚴冬，仿佛就在昨日。最后一場暴風雪過去了，那肅殺的余威仍無處不在的肆虐。然而，在那向陽坡雪融冰消的雪窟里，已開始透出點點綠意……

綠，是生命的萌動；綠，是生機的勃發！

經過一個寒冬的孕育，那光禿的枝椏開始有破綻露出。從那露出的破綻里也有綠意在涌動……終于，尖尖小葉脫穎而出。那嬌嫩的葉片折縐、厚重、脈絡粗壯。陽光下好像涂上油彩似的熠熠放光，嬌翠欲滴。那玲瓏剔透的片片小葉，分明是片片翠雕玉刻。還有的葉片周邊帶有趨紫的血紅，可能是勃發掙脫時用力過猛，不小心帶出母本的體液……

生命，需要孕育；也只有孕育了的生命，才有生命力。

愿我們的《新綠》去孕育、去勃發；更愿一抹抹新綠，為我們抹出綠意盎然的五彩人生。

啊，我贊美你，新綠！

今天的新年集體朗誦，既然是獻給老師的新年禮物，也可能是同學們對這篇發刊詞又有了新的理解和感受。也算是一種升華吧。

接下來是同學們戴著假面具的串演和起勁的哄笑，其間有李林和王冠群的小提琴協奏《梁祝》、有孫藝菲的薩克斯管獨奏《Ｍｙ ｈｅａｒｔ ｗｉｌｌ ｇｏｏｎ》（愛無止境）還有散文女王洪笑潔的新作朗誦……最后，石磊的架子鼓，和一組青春動作舞，一家伙把同學們的情緒擎上晚會的頂峰……

還有十分鐘就要跨入新千年了。在這難忘的時刻，皇甫云要同學們在這千禧之際，每人描繪一下二十年之后，在校園門前再相聚時的形象。這些少男少女們的情緒本來就熱烈得像“干柴”一樣。老師的提議像一個“火種”，又燃起新一波的激情。他們紛紛暢談理想，毫不掩飾地設想自己的未來。談笑當中，宿琴大聲說道：“老師，二十年后再相聚時，我會帶著我的孩子來會他的皇甫奶奶的。”宿琴的本意是在大家大談科學家、文學家、名律師……的遠大理想時，來點別開生面，增加點氣氛。沒想到的是她無意中又闖入了國人倫理認識的一個誤區：在說到長輩時，總是爺爺奶奶在先，姥姥姥爺居后。這也算是一種積淀后的文化現象，宿琴沒加思索的順嘴說出。這時談興正濃的班刊副主編于飛剛剛卸下新年老人的裝束，他聽到宿琴的大聲宣告后，力排眾議地大聲嚷道：“諸位，諸位，剛才大家都聽到了我們的班長宿琴同學，二十年后要帶著她的孩子來會奶奶，而不是姥姥。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這孩子的爸爸是我們男士當中的哪一位？”這種帶有煽動性的發言，又把大家的情緒煽到了極致。大家拍手，哄笑著……

十七

深沉的鐘聲，以其渾厚的膛音通過電波穿透時空，彌漫開來，播向迎面走來的廿一世紀。隨著新年鐘聲的響起，熱烈的氣氛戛然而上。大家都在悠悠的鐘聲里冥想……

隨著最后一聲鐘聲的余音還在繚繞，劉凱從座位上緩緩地站起身來囁嚅地說道：“老師，在這千禧來臨之際，我對您有一個請求。”皇甫云看到劉凱有些怪怪的。她想他可能是從重負下解脫還有些不太適應。她看到劉凱的眼圈紅紅的，忙說道：“你說吧，劉凱。”“老師……我想叫您一聲‘媽媽’。”這異樣的請求真的有些突然，讓皇甫云一時不知所措。沉默少許，她看到劉凱那近似祈求的表情，皇甫云說道：“劉凱，只要你想叫，你就叫吧。”劉凱的這幾句話把全班同學的情緒瞬間又煽到了另一個端點的極致。隨著劉凱帶著哭音的一聲大叫：“媽媽！”撲向皇甫云的懷里。全班同學也都喊著“媽媽”撲向老師……

在全班同學的簇擁下，皇甫云的心融化了。她一面擦著淚水，一面用力撫摸著圍在她身邊的每一位學生，伴著新年鐘聲的最后余音，她向著深沉的二十一世紀望去。心中默默祝愿著：

請一路走好，我的唐·吉訶德們！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