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森林
走進(jìn)森林之前,不知道什么是森林。
那時候我剛滿20歲。父親病故六七年之后,組織上突然通知我,要我去“接班”。和我一同接班的二十幾個姑娘、小伙子全是已故教師的子女,用大家的話來說,都是沒有爹的孩子。教育局管人事的同志說,這批接班的有兩個方向,一是林場,二是參場,請你們好好想想,或者回家同媽媽商量商量,去哪個地方?那時太年輕,根本不知道林場、參場為何物,只聽說林場離家近些,便自作主張報名去了林場。
就是由于這個“自作主張”,使我同森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否則,我的人生道路也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那是個潔白的冬日,我們二十幾個姑娘、小伙子扛著行李到林場報到去了,皚皚白雪留下了我們最初的足跡。
森林對于我們最開始是多么新奇。那順山倒的號子,那油鋸的轟鳴,那“爬山虎”的神威,那燒水、烤干糧噼啪作響的火堆,那梅花鹿、狍子、野兔、黑熊印在雪地上的圖案,甚至那狗皮帽子下瞬間變成白霧的呼吸都會令我們驚嘆,都會給我們許多歡悅和遐思……
冬去春來,大森林變得更加富有魅力。那最早點亮草地的冰凌花,那搖響每個早晨的山泉,那肥得流油的林蛙和深水潭里冷不丁閃一下鮮光的細(xì)鱗魚,都給人以無限的清新,深深的誘惑。
被城里人視為“山珍”的刺龍芽、山芹菜,在那里隨便走進(jìn)一個山坳或爬上一個山坡都會讓你手擔(dān)肩扛。有時在收工的路上,你會被樹墩或倒木絆上一跤,可當(dāng)你爬起來時,你的眼前會一亮,呀!樹墩周圍或倒木周身全是金黃金黃的元蘑。霜后的獼猴桃能讓你吃圓肚皮還不想撒手。紅色的五味子,紫色的山葡萄,鵝黃色的山桃更滿眼皆是。那解個手完了發(fā)現(xiàn)一棵“五品葉”、“六品葉”的故事,已不再那么新鮮了……
和大山在一起,你永遠(yuǎn)會感到富有。
在大山里呆久了,你漸漸會產(chǎn)生一種寂寞。山里沒有電燈,沒有電話,一周方可看到一次報紙,電影、電視就更不用說了,買一枚郵票也得到八里地以外的供銷分社去。那時日我們這些小青年都巴望著有個公差什么的攤到自己頭上,到鎮(zhèn)里或城里走一遭。每一回“山中方七日”的詞兒都會被我們咀嚼幾遍。有一年場里說要搞一次春游,按常規(guī)春游應(yīng)當(dāng)?shù)接猩接兴牡胤饺マD(zhuǎn)轉(zhuǎn),可大家一致要求說,我們整天和大山作伴,要搞就到城里去一趟吧。結(jié)果春游變成了“城游”,場子里雇車把全場工人拉到城里逛了一天大街……
在林區(qū)度過十幾個寒暑之后,組織上決定調(diào)我到市里一個文藝部門任職,那年我已32歲。臨行的時候我和林場領(lǐng)導(dǎo)半開玩笑地說,我這一生最好的時光是在林場度過的,我把我的青春獻(xiàn)給了祖國的大森林。
走過兩年“七·七相會”的歲月,我的家也搬到城里。從此,妻兒老小都走出森林,變成了“城市人”,住上了高樓。時光飛快地流逝著,轉(zhuǎn)眼間我已近不惑之年。如今,陽臺成了我們?nèi)胰私?jīng)常駐足的地方,沒事兒都愿到陽臺上望風(fēng)景。站在陽臺上,遠(yuǎn)山灰蒙蒙的。近處是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樓群,耳邊是喧鬧的馬達(dá)聲……
城市是灰色的!我,一個從大森林走出來的人常常這樣想。自然也常常想起那蒼翠欲滴的大山,和大山中的那些青春歲月……
在森林里向往城市,走出森林又深切地憶念森林,真是奇怪,人和森林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呢?
“槐香居”記
搬到這幢樓上的那天早晨,驀地發(fā)現(xiàn),我們這所新居竟然和大山挨得那樣近。
那滿山的槐花,不僅每時每刻都會讓你置身于濃郁的芬芳之中,而且還有小巧輕盈的花瓣不時飛進(jìn)窗口……惹得你常常記起林妹妹那首凄婉的《葬花辭》來。
有本市一位書法名流來我家做客,欣然揮毫,題下“槐香居”三個字。
在這個袖珍城市里,我們的住處可謂近郊了。
我原來就是“蓬蒿人”,野性未泯,居這樣一住所,倒也自得其樂。
此后,或早晨,或黃昏,我常常牽著小女兒在林中徜徉。我求的是那份怡然心境,小女兒則奔向林蔭中那一朵朵亮晶晶的小花。偶爾她還會拾到一個正在樹葉上搬家的蝸牛,或是捉到一只在花叢中凝思了一會的粉蝶……
那林中,總有著林中的那種韻味。幾縷陽光,間或從樹葉的縫隙間傾瀉下來,裝點著青青草色。一群鳥兒,鳴囀著,把那份歡悅?cè)旧弦粋€樹梢,又一個樹梢。有戀人在那兒紋絲不動地依偎著,為這片槐林增添一種“相思樹”。還有個紅衣少女,每天早晨都面對著那棵老樹默誦外文……
在林中走著走著,有時你會不自主地仰起頭來看天,天在哪兒呢?天首先是那蒼翠欲滴的樹葉。那墨綠的葉子偶爾會有一個洞,那洞中透過一團湛藍(lán),間或有一片白云飄過……在林中你有一種感覺,感覺一切離你遠(yuǎn)的或近的東西都遠(yuǎn)了,更遠(yuǎn)了……
不知不覺中,這槐林伴我從春走到秋。
有人提著口袋,三三五五爬上山坡。我疑惑不解,這槐樹是不結(jié)果子的,他們的口袋作什么用?
伴著暮色,他們卻拖著大袋小袋板栗下山了。
原來,在這槐林之前,小城背后的山坡上曾大片大片種植過板栗,當(dāng)時的縣委書記曾提出過“遠(yuǎn)山高山森林山,近山低山花果山”的口號。不久他便被批斗,繼而掃地出門,趕到農(nóng)村。
這山上本應(yīng)是大片大片的栗園,而不該是什么槐林。這槐樹是在那幼小的栗苗遭到劫難之后,作為“速生豐產(chǎn)”的樹種補栽上去的。那劫后余生的栗樹殘存大約百余棵,都心有余悸地隱匿在槐林之間,不知根底的人很難找到它們。
我總忘不了這段由一個老者用平淡的話語講給我們的故事,我總把這槐林望成一片豐收的栗園……據(jù)說那位縣委書記在農(nóng)村呆了十年,官復(fù)原職僅兩年便到了離休的年齡,離休后攜一家老小回華北平原老家去了。
我原本是到林中尋一份怡然,尋一種清幽,沒想到這山坡也生長著一片片人世滄桑。
“槐香居”不再會只有槐香獨居了,飄進(jìn)窗口的也不再會只是槐花那淡淡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