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里原先打掃衛生的老人突然病了,偌大一個院落好多天沒有人打掃,就顯得臟兮兮的。
那天領導把辦公室主任叫去問明了情況,說這老人年紀也大了,行動不方便,你另找一個年輕一點的吧,不過得要手腳麻利又勤奮些的人。周圍農村這樣的人很多,臨時工嘛,一個月開五百塊錢都爭著報名。辦公室主任就依照領導說的辦法,托人到附近的農村里尋到了一位臨時工。不幾天,那人就扛著鋪蓋卷兒到單位報到了。
這臨時工姓朱,叫啥,大家都不知道,可能只有辦公室主任知道,反正是掃地的伙計,叫不叫名字也無所謂。這小朱二十六七歲年紀,上身穿著休閑式的西服(當然是廉價的那種了),下身穿著一條黃色軍褲,看起來極不協調。個頭不算高,瘦瘦的,一看就知道是農村來的人。小朱來單位時,大家都認識他,他卻不認識大家,見誰就謙遜地彎腰兒打招呼,有時候見了上年紀的人,還不忘說一聲:“領導好!”為此,也惹過不少笑話。那天經濟部的老劉從廁所里出來,正趕上小朱穿著長筒膠靴子沖洗廁所,迎面碰上了。小朱一彎腰兒,笑容可掬地說:“領導好!你親自上廁所了?”老劉有點哭笑不得,他在單位混了30多年不得志,連個副科也沒弄到手,心里有一股怨氣,聽小朱這么一說,先是尷尬地笑了一聲,然后把臉拉得老長,提溜著褲子正二八經地對小朱說:“小朱,你這一句話里有兩處邏輯錯誤,我得給你糾正過來。第一,我不是領導,以后別領導領導地叫;第二,誰上廁所不是親自上的,還有人代替嗎?”小朱自知理虧,忙丟下手中的水桶,把腰彎得很深,雙手合十,口里不住地對老劉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劉哼了一聲,繞過小朱,從廁所里走了出來。
這事便成了大家諷刺老劉的笑料。有時候,老劉在食堂吃飯,就有年輕的人上前打躬說:“領導好!你親自來吃飯?”話音一落,弄得餐廳盡是笑聲。老劉自不吭聲,怒著臉,認真地吃自己的飯。
不過有一點,自從這小朱到了單位之后,單位里的衛生狀況大變。往日院里的廢紙到處都是,風一吹全跑到了空中,滿天飛。自打他來了,就再也不見了。過去三棟樓上的六個廁所,臭氣熏天。大便不沖水,便紙幾天沒人倒,現在就不一樣了,小朱天天鉆在廁所里收拾,把廁所沖刷得干干凈凈的,還把廁所的隔板和窗戶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再也沒有那臟兮兮的感覺和臭哄哄味道了。領導便把辦公室主任叫了去,問這小朱打哪兒找來的,很不錯。辦公室主任一聽是在表揚他的,就趕緊說:“可費了不少事,托人在塬上找的,找了四五個,最后挑中了小朱。”塬上是市郊的農村,離城里有二三十里。領導滿意地說:“不錯不錯,這個小伙子很不錯,算是找對人嘍。”辦公室主任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就把臉湊上去,對領導說:“都說他不錯哩。聽說家里很窮,上了一年大學,因為沒錢供了就回家了,后來娶了媳婦生了倆孩子,現在還沒有翻過身兒。”領導沉吟了片刻,決定說:“那就每月再加個五十塊錢吧,單位也不在乎這幾個錢,只要他干的好。”辦公室主任隨聲說:“是咧是咧,我這就告訴他去。”于是就一顛一顛地走了。
單位大院后邊就是一棟家屬樓,過去那個掃垃圾的老頭兒十天半月也不去收拾一回,樓下的垃圾倉總是堆積如山。尤其是在夏天里,西瓜皮經熱氣一蒸,引來無數的蒼蠅,人一經過,“轟”的一聲四處亂飛。自從小朱到來后,這里就不一樣了,他天天早晨到家屬樓口灑水掃地,把垃圾倉清理得干干凈凈。為了清理垃圾倉,他還鉆到垃圾道里掏挖架在上面的垃圾。有一次,他正鉆在三單元一樓的垃圾倉里掏垃圾,四樓的小陳往下倒垃圾,結果垃圾順著小朱的頭上澆下,幸好沒有石頭磚塊之類的硬東西,不然恐怕就要出大事了。上面小陳不知道,倒完垃圾,把蓋子一捂就回去了,下邊小朱可就慘了,灰塵嗆得他出不來氣,不住地在垃圾倉里咳嗽。還是辦公室主任回家路過時,聽到里面有人咳嗽,彎腰一看是小朱鉆在里面,趕緊把他拉了出來。這時候小朱已是灰頭灰臉的人了,只顯兩個眼睛和一張嘴,主任見了,先是笑,后來把他拉到水池邊讓他很認真地洗了洗。
單位是出報紙的,除了行政上的人以外,全是知識分子。這知識分子嘛,當然就比一般人清高一些。他們看到現在院里干凈了,廁所里也干凈了,心里雖說很佩服小朱的能干,可嘴里沒有人夸過他。偶有議論時,卻不咸不淡地說:“那都是粗活兒,不需要什么專業水平。這個呀,一月三百塊錢,到報社門外一抓一大把!”言外之意,就是干粗活的人不缺,像小朱這樣的人干得勤快些是應當的。小朱聽見了,也不生氣,依然故我地干著自己份內的活兒,見了大家也仍然謙遜地點頭問好。所不同的是,他現在已經把單位百十號人都認全了,不會再把每個人都當領導問候了。
小朱還有一個嗜好,平時把他的衛生工作做完后,就到單位資料室里讀報刊,居然還帶著筆記本兒,認真地記錄著。資料室很大,平時是大家充電的地方,那里訂了上百種報紙和幾百種雜志,每天都有編輯記者到此閱讀。小朱坐在一個角上,到書架上拿出一本雜志,然后翻開,靜靜地坐下。他翻書也很輕,生怕驚動了人,看一會兒,就在筆記本上記起來。大家看了,都覺得好笑,都想看看他記的是什么,可是沒有人肯去掀動他的筆記本。編副刊的老程看小朱認真的樣子,就有一點好笑,等小朱一走,就摘下近視眼鏡,風趣地說:“報社可真是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啊,連打掃衛生的臨時工也要查資料做記錄,連食堂做飯的大師傅也戴著近視鏡。”一句話惹得大家一陣好笑。食堂的老董是個五十歲開外的老頭兒,眼花了,戴著一副老花鏡子做飯,老程為了把他拉配上小朱,就故意編排說他戴的是近視鏡。
小朱長年累月地在單位搞清掃工作,可畢竟農民出身,不太講究自身的衛生,一個月也不洗一次澡,身上的衣服穿得發了黑,才拿到水管上胡亂沖洗一下。有人建議他說:“你在這個單位上班,大家都挺講究的,你也得學學。”小朱就嘿嘿地一笑,說:“俺太笨了,不會洗衣服,老得拿回家讓俺媳婦洗。”那人就搖了搖頭,不說話了。每當小朱在食堂吃飯或是到資料室看報刊時,從門外進來就帶著一股異樣的味道,就有人順手捂著鼻子,離他遠些。這些,可能小朱不太在意,相互熟了,他就大大咧咧起來。
有一次,在資料室里,小朱看了一會兒報紙,突然大聲說:“我操,薩達姆讓美國兵按在了地窖子里,恁乖。我才不信哩,肯定是美國人掩人耳目編排人家的,哄信球!”大家一驚,都抬起頭來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副刊部的老程指著他手中的報紙說:“看,看,看你的報紙,吆喝啥哩。”小朱說:“太氣人啦,薩達姆太窩囊了!”人們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他,覺得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討論政治了,一個清掃垃圾的人怎么也關心時事?老程看他不聽自己的話,就放下手中的報紙跟他理論起來:“我說小朱,你咋知道是人家美國人編排的假新聞?”小朱臉憋得通紅,說:“明擺著,按薩達姆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這樣讓他們擺布,人家敢和美國佬作對,就是民族英雄。美國人還不知道是咋樣抓到他的,把他弄得木頭木腦的,故意讓人看。喲,這就是你們阿拉伯人的英雄嗎?你們看,他在我們手中乖巧得像一個羔羊,讓他怎么動他就怎么動’。”小朱說話很流利,流利地讓在座的人吃驚。老程摘下眼鏡,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嘴巴動了幾下,也許覺得自己不能跟這個老粗一般見識,免得掉了價,就重新戴上眼鏡,不言語了。倒是資料室主任,為了維持資料室應有的安靜,拿了很大的勁兒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干咳。大家聽見,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便都低著頭繼續閱讀報紙了。
這天上午,副刊部的老程正在編審一篇小說,忽然辦公室的門“吱嚀”響了一聲,老程抬頭看時,半開的門縫露出了小朱的臉。老程沒有說話,就低下頭繼續審看稿子。小朱輕輕地走來,生怕打動了屋內的桌椅似的,悄聲說:“程老師,程老師,我寫了篇小稿子,你看能不能在咱們的報上發表一下。”說完,雙手遞過去三頁紙,那紙上寫著十分工整的字。老程接了稿子,驚奇地望望小朱,微笑著說:“嗬,看不出來,我們的臨時工小朱也想當秀才了,好,好,真好啊。”這半是諷刺半是稱贊的話,讓小朱有點坐立不安了,他說:“我是學習的,學習的,你得給我好好改一下,指點指點。”老程順手摘下眼鏡,想了片刻,問:“你寫的是什么?”小朱看著老程放在桌上的稿子,回答道:“是篇短小說,很短的,千把字兒。”老程看著他:“小說呀,得講究技巧,首先要選一個好的題材,然后……老程說了半截兒,也許覺得有點對牛彈琴了,便止住了話題,可又一想,應該對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說幾句,便接著說:“短小說嘛,要求更嚴謹了,你應該看一看金光的小小說,他才是寫小小說的行家哩。再說了,寫精短小說,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不能少……”金光是單位里的一個記者,這些年他挺能寫的,在各地報刊上發了許多短小說,常有小說收進各式各樣的集子里,所以老程就提醒小朱。小朱不住地點頭稱是,末了,更加謙遜地說:“程老師,我是學習的,你多提意見,我不打擾你了,我還要去家屬樓那邊掏垃圾,你忙,你忙。”說完,就彎著腰退到了門口,輕輕地關了門,走了。老程看著小朱離開辦公室,重新把眼鏡戴上,拿起小朱送來的稿子,看也沒看,搖了搖頭扔進了身邊的廢紙簍里,繼續編他手頭上的小說稿。
又過了幾天,老程辦公室的門又一次被小朱推開了。還是那樣的謙遜,還是那樣的話,遞過去一篇小稿:“程老師,你辛苦了。這篇小稿看能不能在咱們的報上發一發。”老程仍舊摘下眼鏡,接了稿子,看著小朱,心想,這家伙,真有一股子牛勁哩。然后問他:“還是短小說?”
“不是的,是別人寫的,簡評我的稿子的。”老程心里一陣好笑:屁,稿子早被我扔進廢紙簍了,
都沒發表,能發評論?嘴里卻說:“小朱呀,你再練練吧,那篇短小說沒通過,以后練好了,把你最好的拿給我吧。”說完,胳膊一抬,表示讓小朱離開。小朱很知趣地退到了門口,關上了門。
小朱走后,老程看也不看,把他送來的稿子又順手扔進了廢紙簍,口里喃喃地說:“以為在報社干臨時工就真成了知識分子了,可笑!”
轉眼間,小朱干臨時工已經兩年有余了,單位連續兩年拿了全區的衛生先進單位,還獲得了一次衛生先進單位標兵。去年,市里組織文明單位驗收時,因為單位干凈清爽,加上報紙辦得老百姓喜歡,毫無懸念地成了市級文明單位。為此,單位里的每個人都加發了一個月工資,并在每人的工資表上增長了一級工資。只有小朱是臨時工,不在冊,例外。
有一天,單位里突然來了兩個人,自稱是北京一家文藝報社的記者,專門采訪小朱的。大家都感到意外,忙到領導的辦公室門口偷聽他們采訪什么,可把耳朵支得老高,也聽不清一句話。到了下午,領導組織中層班子在會議室里開會,兩個北京來的記者和小朱也參加了。領導介紹了兩位北京來的記者后,說:“咱們的小朱同志十分勤奮,幾年來他邊工作邊寫作,寫下了百十萬的中短篇小說,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受到了文藝界的關注,兩位文藝記者今天專程到我們這兒采訪,請大家談一談小朱的創作思想和創作環境……”領導的話音一落,就有掌聲響起。
然而,副刊部的老程聽后,卻慢慢地把頭埋下,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兒了。
只有小朱,仍舊坐在最后一排的墻角處,在筆記本上認真地記錄著,并不時地謙遜地向大家點頭。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