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在公園打撲克,老陳的老婆就站在老陳背后觀看。他們的阿白在旁邊的草地上老老實實地趴著。
阿白是一只狗。獅子狗。
這是個小公園,很熱鬧。公園南面種著很多松樹。這些松樹很有些年頭了,樹冠傘一樣張開著,樹下是一個個砌得四四方方的小水泥桌子。于是,很多人每天就圍著這些桌子打撲克,下象棋,摸麻將,用這種小打小鬧的方式打發掉一個個平凡的日子。
老陳以前就常到這個公園,但從不打撲克,而是來散步。去年,老陳的女兒因戀愛原因,從樓上跳下來。搶救了三天,結果——死了。
老陳就這一個孩子。
女兒摔死了,老陳的心摔碎了。
很長一段時間,老陳悶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但總不能老是這樣,于是,最近一段時間,老陳就到公園來打撲克。他不忍心讓老婆丟在空蕩蕩的家里,就帶著老婆。
兩顆受傷的心容易相互安慰。
老陳的搭檔姓張,大家叫他老張。打撲克的搭檔叫“對門”。老陳和老張對門。
這幾個牌友開始互不相識,只是偶然湊在一塊兒,以后約定俗成,每天錯前錯后的聚在這兒打會兒撲克,然后就各自散了。
老陳的老婆看老陳打牌,站累了就把一個胳膊肘橫在老陳肩上,半個身子斜靠在老陳身上。這個動作總是讓老陳驀然想起女兒。
他的心一陣抽搐。
女兒生前,喜歡把雙臂交叉起來,橫放在他的肩上,然后從后面孩子氣的靠著他。老陳喜歡父女間這種無傷大雅的親昵感。
老陳的牌技很臭,牌運也不好。他一想到女兒,常出錯牌。他一出錯牌,他的對門老張就埋怨他。好在老陳脾氣很好,不生氣。
有一次,老陳又出錯牌了。老張氣呼呼地說:“老陳呀老陳,怎么又走神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讓你家的狗給吃了?”
老陳笑了笑,沒吭聲。
老陳家的獅子狗在老陳腳旁臥著,本來正感到無聊,聽到老張的聲音,就一激靈爬起來,沖著老張響亮地叫了一聲:“汪!”
它吠叫的時候,頭一昂,幾縷長毛散亂的垂在眼前,顯得又笨又憨,樣子很可笑。
大家都笑起來。老陳的老婆也笑了。老張笑得前仰后合,手指著說:“看,這個狗日的,我說老陳它對我有意見啦。”
老陳的老婆聽到老張罵他們的狗‘狗日的’,心里有點不悅。自從女兒死后,他們就把這只狗當作孩子般的養著。這當然是一只狗,問題是她和老陳沒把它當成一只狗,所以老陳的老婆有點護短了。
于是,老陳的老婆就向這只小狗招招手,叫道:“阿白,咱們走。”
阿白連蹦帶跳的跟著老陳的老婆到了公園西側。
空中時時飄過陣陣桂花的芳香。老陳的老婆又向里走,來到了一株高大的桂花樹旁。這是株金桂。米粒大的小花朵密密麻麻的點綴在茂盛的枝葉間。地上也落了厚厚一層。陽光照射,芳香四溢,醇厚如酒。
老陳的老婆想起女兒生前有一年秋天,曾把一大把桂花偷偷裝在她的衣兜里,她老是感到香,就是猜不出這香是從哪兒來的。
想起這事,老陳的老婆憂傷地笑了。
于是,她慢慢地摘著這些黃澄澄的花朵。一粒一粒的摘。一粒一粒的摘。好長時間才摘了一手心。老陳的老婆很單薄,風把她吹得一動一動的,仿佛風要把她吹起來。其實是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了。
她在樹下站了很久。
想到老陳打撲克該結束了,她就對他們的狗說:“阿白,咱們走吧,回去我給你做好吃的。”
阿白馬上從樹那邊跑過來。它的皮毛亮閃閃,干干凈凈的。她和老陳經常給這只狗洗澡,每天早晨用梳子把它的毛梳得順順溜溜,一絲不亂。
就這樣老陳經常帶著老婆到公園打撲克,他們的狗也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
下雨天,沒法打撲克,老陳出來散步,地上有污水,老陳的老婆就把小狗抱在懷里。
小狗毛茸茸的,是一種溫暖的寄托。
老陳給老婆打著傘,也給狗打著傘。他們在雨中慢慢的走。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很快就到了冬天。
天氣還不太冷,不太凍手,公園里還可以打撲克。
一天上午,天氣很暖和,老陳和老婆早早就來了。他們的狗看上去不太舒服,老陳本想把它關在家里,但又怕它悶得慌,最后又把它帶出來了。老陳的老婆擔心它著涼,就給它穿上一件特意用細毛線打成的毛坎肩。這是件薄的,家里還有兩件厚的。紅色毛坎肩緊緊套在狗身上,顯得不倫不類。有人看著就忍不住輕輕的笑了。
其他幾個人都還沒來,老陳在常坐的水泥桌前坐下。從這兒往南,不遠處,有條人工河。河對岸是個私人承包的游樂場,孩子們在里面大喊大叫的嬉戲。從這兒到游樂場,就得經過這條人工河。冬天,河面飄滿枯葉。由于是死水,河水富營養化,又長時間沒清除過污泥,因此很污濁,看上去還真不知道多深多淺。河上有橋。所謂橋,就是在河兩岸的水泥樁上并排扯幾條粗大的鐵鏈,然后在鐵鏈上鋪上寬大的木板。為了安全起見,再在橋面兩旁扯幾根鐵鏈,這就成了護欄。人從橋上款款走過,倒也別致。
過了一會兒,太陽升高了,其他幾個人也都漸漸湊齊,于是,打牌照例開始了。
今天是老陳女兒死去的日子。
老陳的牌老是出錯。
老陳打牌是為了消磨時間,因此,他不在乎輸贏。如今,老陳把很多東西都看淡了。他的對門老張打牌是為了尋找樂趣,老張爭強好勝。
由于老陳失誤,第一局,他們輸了。老張輸得不服氣,對老陳窩了一肚子氣。
第二局剛開始,老陳又失誤了。老張一跺腳,說:“老陳,你今天這是怎么啦!”
老陳抱歉的笑了一下,竭力想配合好老張。老陳家的狗現在已經和老張熟悉了,看見老張跺腳,就搖頭擺尾的跑過去,親昵地臥在老張的腳面上。它來得太不合時宜了,老張正沒好氣,就猛一抬腳,說:“過一邊去!”
小狗嗚咽著翻了個跟頭,一下子滾在了一邊。它抬頭望著老張,既驚慌又迷惑不解。
老陳一看,很心疼,但又不好說什么。老陳的老婆可受不了了,趕緊跑過去,一下子把小狗抱在懷里,一邊輕輕拍打著它的頭,一邊安慰它說:“噢,寶貝,別怕,別怕,讓我抱抱。”
這只不過是一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狗,老張早就看不慣老陳夫婦對這個畜生的嬌生慣養了,現在,當他看到老陳的老婆抱著它,就像抱著一個受到天大傷害的小孩子,他感到自己臉上特別無光。
他心里非常生氣,但又說不出什么。
打牌繼續進行,但氣氛已和以前稍稍不同了。
正在這時,就聽見從南面的游樂場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震響,響聲短促而突兀。那兒的人們齊聲尖叫起來。毫無疑問,是游戲設施出了故障。也許有人受傷了。河這邊的人群紛紛向河那邊跑去。
老陳他們幾個也不由自主的跟著往那兒跑。
木板橋面上一時顯得很擁擠。老陳和他的老婆走在前面,他們的狗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興高采烈的跟了上去。老張看著這只狗身上套著那件紅艷艷編織考究的毛坎,在自己前面人模狗樣地跑著,心里一陣惡心。當他看到小狗剛好走在橋邊兒,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從他的腦中閃過。于是,他緊趕兩步,追上那狗,用腿輕輕一推,就把它推到河里去了。
人們匆匆跑著,都伸著脖子向游樂場方向張望,因此,沒有人注意到老張這個出其不意又貌似無心的動作。
老陳和他的老婆聽到響聲,停了下來。
小狗在河面掙扎。其他人繼續向前跑。現在,誰也沒有興趣來看這只可憐的落水狗。老陳急忙向橋頭退去。他老婆在后面氣喘吁吁的連聲叫喊:“哎呀,我的天!哎呀,我的天!”
老陳退到橋頭,立即順著河岸毫不猶豫的滑下水去。
河水冰冷刺骨,一踏進污泥,無數個小水泡就順著老陳的褲腳螞蟻般一齊往上鉆,又膩又臭。但老陳顧不了這些,拼命向那只狗走去。
幸好河水不深,只到腰窩。老陳從河里一步一歪的爬上岸,懷里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狗,在老婆的攙扶下哆哆嗦嗦的回去了。
他的一只皮鞋還陷在了污泥里。
等老張他們從游樂場轉回時,河面早已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老陳沒來打撲克。
第三天,也沒來。
以后,一直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