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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駱然之前,我先知道了他的名字:全市知名的特級教師,家庭背景顯赫……我的印象里,這個人應該是35歲以上,滿臉滄桑,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沉默寡言。
后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師范學院畢業后,我被分到市一中教英語。第一天上班,剛安置好宿舍,教導主任就來找我:“蘇老師,臨時接到通知,駱然老師要去開會,這節課,你先代他上,有問題嗎?”我吃驚地“啊”了一聲,然后又趕緊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心里卻忐忑不安,我還什么都沒準備呢,這就要趕鴨子上架了?
課上到一多半的時候,有人在外面敲門,我應了一聲“進來”。進來的是一位男生,高個,舊舊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眉宇間有逼人的英氣。我真不明白現在的學生,一節課不過45分鐘,他居然遲到半個小時,還不喊報告。我看著他,有些生氣,問道:“遲到的時候不喊報告,你們駱老師平時是這樣教的嗎?”
講臺下有人偷笑,桌椅書本“嘩啦”作響。那人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就是駱然。”
臺下哄堂大笑。
晚上,獨自在宿舍里整理東西。一個聲音在門外喊:“報告。”我說聲“請進”隨手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人是駱然,他笑笑地看著我,一雙狡黠的眼睛閃著亮亮的光。他說,今天的事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啪”地一摔手,轉身向房間里走,口氣生硬地說,拜托,道歉也有個道歉的樣子好不好?我等著他認真地跟我道歉,可是身后半天都沒有動靜。轉身,才發現房間里已經沒有他的人影。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來,去水房打水洗臉。隔壁的林老師問我,我們這里靠近黃河,這里的蚊子是出了名的,你剛來,受得了嗎?昨晚睡得好不好?我奇怪地說,哪里有蚊子?我睡得很好啊。洗漱完后回到房間,我看到門口墻角的地方,有一堆灰白色的灰燼,分明是燃過的蚊香。可是,是什么時候,什么人點燃的蚊香?
難道是駱然?
我這才想起,昨晚他走后,房間里一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還以為,是窗外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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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然是我們英語課組的組長,我很快便了解了他的基本履歷:駱然,28歲,華師大外語系研究生。父親是市政府的官員,身居要職。據說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但是他的婚姻大事一直懸而未決。
駱然身上倒是很少見那種貴族子弟的霸氣,他幫請假的老師代課,在操場上和男生們踢足球,像個大孩子。他的頭發是黑亮的,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奔跑的時候,頭發一跳一跳的,像是快樂的音符。做起事情來,卻是極認真。我常常去聽他的課,講臺上的駱然,完全是一副儒雅學者的樣子,他能把一些不起眼的東西講得興味盎然,口語正宗得讓人以為那才是他的母語。
駱然是辦公室里最活躍的。我漸漸喜歡在空閑的時候和他一起喝茶聊天。有一次,忘了說到什么,他突然大笑,天馬行空的樣子。那一刻,窗外千絲萬縷的陽光正斜斜地照進來,他就沐在燦爛的光環里,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有一種迷人的光芒,干凈的笑容自他的唇邊一點點地蕩漾開去。
那一刻,駱然的笑容,將我的心深深擊中,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無法忘懷。
冬天很快來了,天氣預報說有寒流。下了晚自習后,地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回到宿舍,我忽然想起來,晾在外面的被子還沒有收。匆匆奔向樓頂,遠遠地看見一個黑影,正一下一下地拍我被子上的雪。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駱然。看見我,他笑道:“我以為只有我一個馬大哈,原來有人比我更甚。”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抱起被子,“走吧,我幫你送回去。”
回到宿舍,他把被子放下,四下掃視我的房間,說了聲:“先別鎖門。”便跑了出去。一會兒,他又抱著一床被子進來。我吃驚地看著他:“駱老師,你這是干嗎?”他站在燈影里,朗聲笑道:“你的被子都濕了,換上我這個,反正我那里還有多余的被子。”然后他又沖我頑皮地眨眼睛:“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危險,嘿嘿。”我有些尷尬,幸好他沒再說什么,只叮囑我早點兒睡蓋好被子,就離開了。
駱然給我的,是一床新被子。干凈素雅的被套,里面是松軟溫暖的棉花,吸一口氣,甚至能聞到陽光新鮮的味道。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臉上和身上,都莫名地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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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是正常的燒,第二天,我感冒了。請了假,一個人躺在冷清的宿舍里,頭昏昏沉沉的,卻睡不著。盯著天花板愣愣地發呆,打開音響,聽一會兒,又關上。翻開一本書,看了兩行,又合上。拿起電話本,目光在上面一頁頁掃過,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打的號碼。便有些心煩意亂,莫名地覺得委屈。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亦舒的小說里,喜寶說:“我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就給我很多很多的錢,如果錢也沒有,那我還有健康。”愛、錢、健康,到底哪一樣更能給人安全感?而這一刻,我缺少一雙能消解我額頭上溫度的手。
淚水滴在枕頭上,頭漸漸開始發沉,目光也開始迷離起來。敲門聲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子萱你在嗎?開門啊……”是駱然的聲音。我虛弱地應了一聲,掙扎著起來去開門,隨后人就昏了過去。恍惚中,駱然抱起我,跑得像一陣風。
在醫院里輸液,駱然一直陪在我身邊。因為瘦,血管不好找,護士扎了3次都沒扎上。文質彬彬的駱然,竟然沖她發了火。那一刻,駱然看我的目光里全是疼惜,仿佛那針一次次都扎在他的心上。輸完液拔出針頭,流了好多血,駱然用藥棉按住,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輕輕纏在我的手上。他說,回去后不要沾水,免得發炎了。他抬頭看我,眼睛里充滿溫柔。我的心,怦然而動。
燒退了下去,駱然陪我回學校。路上,他竟例外很少說話,兩個人各懷心事,一路沉默。送我進了宿舍,他幫我鋪好被子,安頓我躺下才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歪著頭問我,明天雙休日,我請了朋友到家里聚會,你也來吧?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駱然那樣的家庭,不是我這種平民出身的女孩兒呆的地方。駱然的眼睛里閃過哀傷和失望,他沒問為什么,轉身離開了。
是的,我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兒,我每月的工資,幾乎要全部寄回老家還債。我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話,水晶鞋穿在我的腳上,別說跳舞,走一步路可能都會把腳夾出血來。何況,哪里有什么水晶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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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駱然沒有來學校上課。一整天,我看著對面空著的辦公桌,心里惘然若失。
接下來,連著兩天駱然都沒有到學校來。我神思恍惚,上課接二連三地出錯。終于坐不住,找人問他家的地址,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他的家是富麗堂皇的宮殿,我也要闖一闖。
問得的結果竟是這樣:駱然住在醫院,白血病。
晴朗朗的天,憑空就響了一個霹靂。駱然,健康快樂的駱然,笑容明朗的駱然,我默默愛著的駱然……我的心里云奔浪涌,幾乎站不住,整個世界都轉了過來。我伏在二樓的欄桿上,看著刺目的陽光,想起駱然燦爛的笑容,淚水,一次次模糊了雙眼。
買了一大捧滿天星,在第一醫院A區2號病房里,我看到了駱然。他正倚在床頭看書,氣色看上去還好,只是人憔悴了很多。看到我,他的眼睛里跳出熱烈的火焰,但很快便熄滅了。他接過花,和我客套地說話,問學校里的情況。言辭語氣里,全是冷漠和疏離。然后他便低了頭,修長的手指插進頭發里,他聲音慘淡地說,以后,不要再來了。找個對你好的人,好好生活……
我的心突然地疼起來,沖動地抓住他的手,喊:“駱然你不要放棄,白血病不是絕癥,只要找到相匹配的骨髓……”駱然望住我,忽然神態很悲傷地問,我是不是個很失敗的男人?到現在連個愛我的女孩子都沒有……
不,不是的。駱然,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的淚水奔涌而出。
駱然抓緊我的手,問,你剛剛說什么?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可是,我顯赫的家境,你不怕嗎?
不怕。
我得了白血病,你也不怕嗎?
不怕。
我可能很快就會死掉,你也不怕嗎?
是,我不怕。
突然地,駱然一把抱起我,轉了幾個圈。大叫,耶!可以回家嘍!他跳躍著,吆喝呆愣在一旁的我,傻姑娘,站著干嗎?還不幫我收拾東西?
直到重新回到學校,我才弄明白,整個學校,就我一個人傻乎乎地中了駱然的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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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和駱然在一起。原來駱然不但教學成績出色,居然還做得一手好菜。每天下班后,我們一起去菜市場,和小販們饒有興致地軟磨硬泡講價還價。回去后,兩個人擠在小小的廚房里,油在鍋里暴躁地跳著,我在旁邊手忙腳亂地幫他洗菜切肉。駱然總是抽著煙,看著我大口大口吃他做的菜,一副幸福滿足的樣子。晚上一起去散步,我挽著他的胳膊,跟他說我小時候的事情,說我的夢想,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駱然總是耐心地聽,他說第一次見到我時,我的樣子好兇。樂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和駱然在街邊吃早餐。米線端上來,駱然知道我不吃榨菜,先把我碗里的榨菜挑出來,才把碗遞給我。我看見旁邊一對老夫妻,七十多歲的樣子,吃飯時,老頭子細心地把老太太碗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來,老太太則把燒餅外面的皮揭下來,把里面柔軟的瓤兒放進老頭子的碗里。簡短的眼神交換,空氣中漫溢著默契與溫柔。
我和駱然,相視而笑。公主與王子的幸福,不過如此。
春天的時候,駱然開始常常頭痛。我催他去醫院檢查,他笑我敏感,說常用腦的人,頭痛都是職業病。我想也許他真是工作太重,用腦過度,便常常買了核桃和魚燉了給他吃。
不久,駱然突然被派到北京進修半年。臨走的那些天,駱然總是盯著我看,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刻進他的心里去。有一天晚上,我從夢里醒來,駱然抱著我,有濕濕的東西滴落在我的臉上。我沒有動,心慢慢地酸了起來。
駱然走后,日子變得格外漫長。他每天打電話給我,叮囑我下雨的時候記得收被子,那個教案應該怎樣設計,過馬路的時候要看好,不喜歡吃榨菜,要記得提前交待老板……我取笑他八婆,可是笑著笑著,我就哭了。我說我不會看紅綠燈,我總是忘了跟老板說,我要你陪在我身邊……
駱然說,傻丫頭,再過幾個月,秋天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我等待著秋天,那是我們相識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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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了,駱然沒有回來。
他的手機一直停機。學校里瘋傳,駱然并不是去北京進修,他父親早已為他找好了女朋友,將他們送到國外去了。
我不相信。我沉默。我常常站在樓頂,看校園里高大的法國梧桐,悠悠地落下殘葉,一顆心,沉下去,又浮上來。
原來,灰姑娘的童話,真的只是童話。可是,駱然,我需要他一個解釋。
深秋的一個傍晚,我下課后走出教室,聽到一個人在向學生打聽我的名字。我遠遠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如被雷擊,猛然呆住。是的,駱然,他終于回來了。我驚喜地跑過去,那個人緩緩轉過身來,他向我微笑,問,你是蘇子萱老師?我是駱然的哥哥,這是他讓我交給你的。他遞過來一封信。
我不接。我問,駱然,他在哪里?
那個人的眼角,淌出淚來:駱然得了腦瘤,已經去世一個月了。
淡藍色的信簽,上面是駱然灑脫的字跡:子萱,來北京已經5個月了,跑了很多醫院,明知道沒有用的。可是,我想活。還記得在街邊吃早餐時遇到的那對老夫妻嗎?我一直想,當我們也那么老的時候,我也會幫你挑碗里的榨菜。可是,從那次在操場踢球突然暈倒,知道是腦瘤后,我就不再這么想了……今生緣分太淺,我只好跟上帝預約來生,來生,請你一定等我。
……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有真心對你好的人,就嫁了吧。
我在燈下讀他的信,仿佛他含笑的眼睛仍在注視著我。我在信末寫上:我為你相信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