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我由華北到達河南,第一次見到鄧子恢同志。那時,他剛從華東局調到中原局擔任第三書記,他既有長者之風,又平易近人,大家都尊稱他為“鄧老”。從此以后,我就在他領導下工作,與他一起隨軍到達武漢,然后又經過了華中局、中南局、中央農村工作部這么幾個時期。子恢同志一生奉獻于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尤其是心系農村和億萬中國農民的根本利益。他的實事求是、無私無畏、發現真理并敢于堅持真理的品質,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子恢同志是閩西革命根據地和中央蘇區的主要創始人與領導者之一。為了農村革命根據地的鞏固與發展,為了最大限度地調動農民的革命熱情,子恢同志一開始就從解決農民最關切的土地問題和高利貸問題入手,在沒有現成經驗可循的情況下,主持制定了“溪南土地綱領”,后來又與毛澤東一起制定了中共閩西一大的土地法。經過不斷完善補充,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抽多補少,抽肥補瘦”的土地改革的指導方針。在解放戰爭時期,子恢同志又把這一方針發展為“中間不動兩頭平”的土地改革的重要政策,受到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肯定。
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掌握了政權的無產階級應該把分散的小農組織起來,建立合作經濟組織,改善農民生活和發展農業生產。子恢同志在大量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在中央蘇區率先提出糧食調劑政策,組織糧食調劑局,隨后又大力提倡和組織生產合作社、消費合作社等合作經濟組織。盡管當時的農村合作制還存在許多不足,卻是中國共產黨在執政條件下領導農民走合作化道路的最初嘗試,為其他農村根據地和新中國成立后的農業合作化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子恢同志在農村變革的探索中,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實際相結合,不拘泥于現成的“本本”,敢于創新。1949年新中國建立以后,根據黨的七屆二中全會精神,黨的工作重點由農村轉移到城市。當時,子恢同志在武漢,擔任中南局第二書記。他根據中南地區是新解放區、農村工作還十分薄弱的實際,支持第一書記的主張,工作重點仍然“以農村為中心”,得到中央的肯定。他還提出城市工作應“以商業為中心”,以安定農村,恢復國民經濟,保障市場供應。盡管有人因此而批評他“跪倒在資產階級面前”,但歷史表明,子恢同志的舉措是正確的。
土地改革結束后,毛澤東按照他在20世紀40年代以來形成的新民主主義理論,設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共產黨領導的政權下,以實現社會主義為歸宿的建設新民主主義經濟、新民主主義文化的社會。這個社會保存商品關系、市場關系,實行勞資兩利、公私兼顧政策,讓農民自主經營、自由發展;同時,逐步地引導農民建立適合國情的農業合作制,經過互助組、半社會主義的初級合作社,過渡到社會主義。這個計劃,大約要經過十幾年到二十年的過渡時期。
子恢同志完全贊同毛澤東的主張,即有一個建設新民主主義經濟的設想。作為他的助手,我也抱有同樣的認識。也就是在這樣的特定背景下,子恢同志根據一些地方的經驗,提出買賣自由、雇傭自由、借貸自由、租佃自由。他認為,這“四個自由”是資本主義的,但是在新民主主義條件下也還是允許存在的,然而又是有一定限制的,其目的是在由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這一階段,給農民保留一定的個體經營空間,發展生產力,為向社會主義過渡準備條件。
子恢同志對于農業合作化是很積極的,但是他堅持主張按中央有關決定,實行穩步前進,尊重農民自愿選擇,反對強迫命令,逐步由互助組向初級社、高級社過渡,反對急躁冒進。合作社的發展,應當以發展生產為中心,著眼提高農民的經濟收入,提升農民的生活水平。
但是在1953年,毛澤東提出,建國那一天開始就是由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社會的過渡時期,“新民主主義在橋上”,其間并不存在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形態。
自那以后,子恢同志的上述主張不斷受到批評與否定。把“四個自由”說成是資本主義的綱領,是“言不及義,好行小惠”,即言不及社會主義,不靠社會主義,而是企圖在小農經濟基礎上做文章,行小惠。先是將其定性為右傾保守,后來指責其為“小腳女人”走路,后來又嚴厲批評他站在“資產階級、富農或者具有資本主義自發傾向的富裕中農立場”上,犯了同中央路線對立的“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反映了“資產階級和農村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的要求”。
黨內兩種主張的對立,經過1955年七屆六中全會“一場大辯論”得到統一。1956年底,社會主義改造提前完成。1958年的中國,以奇跡般的速度完成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進而掀起了工業化“大躍進”。實踐的結果證明,如后來中央作出的評價,這種要求過急、工作過于粗糙、不顧生產力發展水平急于改變生產關系而造成的制度環境的急劇改變,對于農民來說缺乏精神與物質的準備,以致在長時期遺留了一些問題。由于農民的財產私有權和自由經營的選擇權遭到漠視和壓抑,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不能充分發揮,反過來也損害了國家利益與集體利益,遲緩了經濟社會發展,離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主義不是更近,而是更遠了。
這一歷史的教訓給了我們一個啟示:在中國這樣一個經濟落后的農業大國,不能跳越必須經過的發展階段急于建成社會主義。這個階段就是曾經由毛澤東提出并形成全黨共識,后來又被放棄與否定的新民主主義社會。
子恢同志崇尚實際,堅持調查研究和實事求是。從20世紀50年代的農業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化以后,子恢同志一直關注和探索農業合作制經濟體制和符合中國國情的管理模式,認真研究蘇聯農業合作化的經驗與教訓,重視來自農民群眾的要求和創見。他調查研究的足跡,從山區到平原,從邊疆到內陸,遍及大半個中國,向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寫出大量有價值和獨到見解的報告,代中央主持起草了一系列指導中國農業發展的重要文件。
子恢同志是一個無私無畏的探索者,他并沒有因為受到不公正的批評而抱怨消沉。在他的心目中,農業的發展和農民利益的保障與生活水平的提高,是他追求的至高目標。他在許多場合反復申述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觀點,這就是不能剝奪農民,應當尊重農民的意愿和保護農民的私有財產。他對于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過程中及以后出現的對農民強迫命令和“共產風”、“平調風”等等嚴重侵犯農民利益的偏向深惡痛絕,反復嘗試和尋求保障農民有限的“小自由”,探索新型的合作經濟制度。如農民自發創造的包產到戶的生產責任制,就是子恢同志及時總結向全國推廣并受到農民群眾普遍歡迎的制度。
關于由包工包產發展為包產到隊、包產到戶等多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子恢同志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的近十年間,先后提出過4次。第一次是1954年他在全國第二次農村工作會議上提出,隨后又在他主持制定的《農業合作社示范章程》草案中作了明確規定。這個以“定質、定時、定工、定產”為特點的生產責任制,規定了農民享有自主經營權。這一制度得到了中共中央的批準,對于其后中國農業經濟發展意義重大。第二次是他在1956年全國農村工作部部長會議和第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提出,主張按照勞動定額,實行“按件計酬,包工包產,超產獎勵”的生產責任制。他的這一主張在隨后發布的《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中得到了體現。1957年又進一步發展為“統一經營、分級管理、明確分工、個人負責”的經營管理制度。第三次是在“大躍進”年代的1959年,他把生產合作社實行的生產責任制引入人民公社,要求新生的人民公社按照“三定一獎”(定產、定勞力、定投資、超產獎勵)的方法,分包給生產隊和生產組,以調動農民積極性,克服“共產風”和平均主義弊端。第四次是在中國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進入國民經濟調整的20世紀60年代。飽受“共產風”、“一平二調”之苦的億萬農民,急切期望改變經營管理方式以解決最起碼的溫飽之需。子恢同志順應民情民意,在安徽、廣西等地農民自發創新的基礎上,提出包產到戶,責任到人。眾所周知,在1962年不斷強化階級斗爭的政治環境下,子恢同志的呼吁和積極奔走,最后被認定為是支持農民鬧單干,是搞“資本主義”的“單干風”,他因之成為“資本主義農業專家”,再次遭嚴厲批判。中國農業合作制經濟的發展由此受到挫折。
子恢同志在農業合作化問題上堅持“積極領導、穩步前進”,反對急躁冒進的方針;在此之后,他在集體經濟管理問題上一再倡導包產到戶的農業生產責任制,主張改變單一的統一經營模式。在這些問題上的不同意見,實際上反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層關于農業合作化的“快”“慢”之爭,以及后來轉變為農業合作制經濟的“包”“統”之爭。可以認為,這兩大爭論反映了深層次的同一個問題,就是在過渡時期如何對待農民,既要鼓勵互助合作的積極性,又不可打擊發展個體經濟的積極性。這就使我們面臨兩種選擇:或者運用政權強力,徹底消滅一切私有制,實現純一色的公有制;或者探索某些多樣化的多種經濟并存的形式,既大力發展公有經濟,又允許多種所有制經濟并存發展。兩相比較,究竟何者更加適合中國的國情,更加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歷史的實踐已經作出了回答。
從這一意義上講,子恢同志以清醒的思維,集中了群眾的要求,作出了符合中國實際情況的探索與抉擇。這一選擇的結果使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至于蒙受不白之冤。我們發現,真理代表了多數人的要求,但發現與堅持真理的卻往往是少數。子恢同志的曲折探索,不正說明他就是這樣少數人當中的一員嗎?
改革之路決不是平坦的陽光大道,必須付出代價。作為一個歷史的開拓者和探索者,子恢同志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們的國家和人民也付出了代價。但是,子恢同志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和理論成果,卻是不朽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的中國社會變革從農村改革入手,而農村改革的突破口,就是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進而廢除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使農村經濟逐步走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農村生產力的發展鋪墊新的制度基礎。黨中央就在這個轉折時期作出決定,為子恢同志的不白之冤平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從這一意義上說,我們有理由認為,我們現在的農村改革,是繼續著子恢同志的未竟事業。
(摘自蔣伯英:《鄧子恢與中國農村變革》一書序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12月出版。有刪節。標題為編者加)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