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是從那傳說中的“十八羅漢朝觀音”的十八座山丘處,悄然遲緩地向著上里古鎮進發的。盡管心底里明白,夜幕不可能單純地從某處單方面的到來,我卻寧愿犯下這個最低級的常識性錯誤,一相情愿地認定,夜色就是從那并不高大偉岸的十八山丘悠然而下,途經田園阡陌,向我現在所在的二仙橋彌漫過來的,之后又溫情脈脈地穿過我單薄的身體,從容淡定間進駐了古鎮。
夜色進駐后,二仙橋旁,白天那盈耳不絕的嘈雜與喧囂,隨著人潮的退去漸漸遠去,余下的就是大自然最純粹的聲響了:小河流水的潺潺聲,微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夏蟲們肆無忌憚的鳴叫聲。原本,小河里曾有成群結對的鴨子游玩、覓食的身影,和它們在嬉水時不由自主發出的歡快的嘎嘎聲,如今也已消失得無影蹤了。想來,它們是在我專注地凝視遠方,期待夜幕緩緩來臨的那一冗長時段,歸家去了。
把自己留在夜上里,置身于古鎮的夜晚,是我渴望并蓄謀已久的事。可當這個時刻真的到來,我依然有些懷疑它的真實性,忍不住再三地追問自己:我真的遠離了城市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繁文縟節,而滯留在了夜幕中的上里?
默然佇立于二仙橋一隅,注視著眼前這座頃刻間就要被夜色完全籠罩的古鎮。夜幕并未掩蓋,似乎還加深了她天然水墨的質地。和著這迷離的夜,讓古鎮平添了幾分婉約,韻味更加悠長,曼妙地滋潤起我風櫛雨沐早已變得有些冷漠枯澀的心田。
夜色朦朧。古鎮悄然露出它的本真:內斂典雅、淡定自如,寂寥依舊。不用細說別處,單是那位于古鎮中央,門前被幾棵有著上百圈年輪的參天大樹守候著的、白天游客如云的韓家大院,這一會兒竟也幽然寂然了,獨自兀立在無聲的夏夜中。韓家大院尚且如此,古鎮上另外幾個大院,什么楊家、陳家,無疑更是一色的清寂、一色的落寞。這景致,無疑是古鎮奉獻給所有久居都市的浮華喧囂中,渴望回歸自然,傾心于古樸幽靜,且耐得住性子去品味落寞之人的。久久徘徊在這韓家大院的門前,看著在夜幕里依舊不失往昔大家氣派的院落,不僅心生感嘆:古老的大宅無疑是以另一種方式述說著曾經的繁榮和衰敗,每一個斑駁的痕跡都向人們昭示著歷史的滄桑、凝重,留給世人無盡的遐想,思慮。
夜色清幽。漫步在古鎮人家用一塊塊石板鋪砌的“井”字道上。在這古老凝重的狹窄石板小巷愜意地行走,我肆意張望。店鋪已次第打烊,街燈被籠在各式的仿古罩子之中,古鎮人家鏤空門窗里漏出的點點燈火,忽明忽暗、朦朦朧朧,讓人感覺到幾許柔和溫馨。這里顯然沒有城市夜空刺眼的各色霓虹燈閃耀、沒有城市夜晚娛樂場所慣常發出的曖昧之聲,也沒有城市里夜歸的醉漢們發出的夢魘般呢喃……我心無雜念地游走在古鎮條條幽寂的小巷里,聆聽自己的腳步落在石板上的聲響,一種歸依之感油然而生,同時,一份久違的踏實和安然也在心底蕩漾開來。某一時刻,我似乎還聽到古鎮人家針線跌落在木制地板時的清脆聲響。甚至聽到了自己周身血脈的舒暢流淌之聲。心,不由為之一動:多么不可思議!這就是純凈,這才是空靈!我尋覓已久的純凈與空靈。我沉醉了……
有什么落在臉頰,于是我夢幻般醒來。古鎮上空,不知何時開始恣意飄飛起迷幻般的小風疏雨。風很輕柔,雨點靈秀。它們親吻著我的毛發、肌膚,衣衫,是那么的清新、潤澤、細致。可以肯定,古鎮的風雨,無論大小,無疑都是清爽,潔凈的,絕無半點城市風雨之中夾雜的那些污濁氣息,因為古鎮周邊的植被極好,自然、清香、雅致。稍頃,順著房檐聚集的雨水跌落在石板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滴答、滴答、滴答”,似在輕言細語地訴說:抵達、抵達。我抵達古鎮的內心,進入它的實質了嗎?一滴雨珠從我臉上滑落了下來:毫無疑問,自己已然被古鎮接納,被夜上里真情相擁著。于是,心底那塊最堅硬的所在,不經意間被瓦解融化了。
真想就這樣駐足,放下所有凡塵俗事,永久置身在古鎮的懷抱里,平淡而真實地度過每一個古典淡雅、幽靜落寞的夜晚時分。
然而,這想法到底是奢侈的。我終究不是歸客,只是過客。當古鎮被第一聲雞啼喚醒,即將告別幽靜落寞,迎來喧囂繁華的嶄新一天之際,我卻必須惜別古鎮,踏上未知的旅途了。我不敢奢望,但惟愿,在古鎮那一條條濕漉漉的石板上,能留存些許我游走了一遍又一遍、忽深忽淺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