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阿壩（二題）

在現實與傳說中穿行

走進阿壩，恍若走進想象的世界。山的雄奇壯偉，水的歡暢多姿，林木的蓬勃茂盛，使人感動得無以言說。當層層疊疊的蔥綠涌入胸懷的時候，雪山突然從飄渺的云霧中顯現，神秘如幻影，圣潔如處子，莊嚴而慈藹地望著你，使你止不住怦怦心跳。絕壁下的河水一路流淌，伴著游人的眼睛，時而近在身邊，波瀾喧鬧，浪聲撩人；時而落入幽谷，從高處看仿若凝然不動的碧玉雕飾，繞山蜿蜒。藍天漸近，群山漸低，空氣稀薄的感覺讓人覺得天庭近在咫尺，仿佛能聽到上帝的呼吸。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埡口，高山杜鵑燦爛開放，臨風搖曳，映襯著灰色的山巖、綠色的云杉、寶石般的天空。這是另一個世界，它的妖嬈生機與世人無關。

九寨和黃龍讓人知道山與水的交融能創造怎樣的奇跡。威嚴變為嬌媚，峻奇化做艷麗，面對大自然的詭譎莫測，你只能像孩子一樣瞪大眼睛，把驚嘆和歡呼噎在胸中，滿臉是被震撼的驚喜。

在公路的要沖、險隘，大山的峰巔、坡埡，景區、街市的路口，隨處可見醒目的大廣告，以質樸憨態的大熊貓形象、以自豪的語言寫著：阿壩——大熊貓的棲息地。有些地方還能看到模樣調皮的猴子向游人調笑，下面是：阿壩——金絲猴的故鄉。其實這里的珍稀動物有很多種，只是因為大熊貓知名度太高，臥龍熊貓基地太有名，熊貓才成了阿壩的品牌名星。

屹立于青山綠水中的白色靈塔，飄揚在山野草場上的經幡，使我明白了造物為什么垂愛川北這片高原。世代生活在這里的藏胞，把每座山都視為神靈，每條溪都看做圣水，他們對這里的小花、小草、石頭、樹木、動物都懷著虔敬之心和崇愛之情，牛、羊財富，酥油、糌粑，氆氌、帳篷，銀飾、珠寶，……人在世上享用的一切都是神的恩惠，必須用勤勞、善良、純樸、謙恭去回報，悉心呵護身邊的一切，大自然的恩寵才不被褻瀆。

寺廟、官寨、高聳的碉樓使阿壩的風景穿越歷史、穿越傳說。在阿壩行走，現實只是傳說的延續。眼前的綠樹繁花、笑語鮮衣，不過是在豐富著山與水、神與人的傳說，猶如新雨之于岷江，云霞之于雪山。

二十世紀最悲壯的傳說是由一支頭戴八角帽、身穿襤褸的灰軍裝的人敘寫的。他們來自萬里之外，聚集了那個時代中華民族一批最優秀、最有理想和獻身精神的人。長征使夾金山、夢筆山、若爾蓋草地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史上永留史冊的名字，在雪山草地神的傳說中注入了人的精神。在阿壩行走，你時時感覺到他們的存在，處處看到他們的足跡。面對馬鞍橋、猛固橋橫過峽谷的鐵索，風中仿佛還回蕩著槍聲和吶喊。橋頭的標語歷經七十年風雨字跡依然清晰，使人仿佛看見手提墨桶的年輕人舉著大筆的身影。他衣衫單薄，身體瘦弱，剛剛翻越了海拔五千米的大雪山，遭受著高山反應、饑餓寒冷、疲憊衰弱的折磨。也許他曾在哪個大學讀書？也許他是某個山村的小學教師？也許來自秀麗的江西？也許來自美麗的湘江？也許來自大別山，洪湖、鄂西……。他身上背負著槍支，米袋里空無一物，前有強敵，后有追兵，說不定寫完這些標語他就會倒下去，不但看不到新中國，甚至連延安也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然而這個文弱的年輕人，用他書寫的標語證明了這支隊伍不可戰勝。七十年后，這些平凡的字跡依然涌動著昂揚的力量，讓人感受到這支隊伍堅定的信念，非凡的意志，不屈不撓的決心。長征路上的人生是常人不可想象的。

雪山草地對于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是一個象征，既是天人合一的最嚴酷的考驗，也是歷史對未來領袖的最后篩選。從達維河谷的小木橋、小金（懋功）縣城的天主教堂，到兩河口關帝廟、卓克基土司官寨；從草原邊緣的班佑寨、水草豐美的巴西遺址，到包座森林、求吉寺，這一串地名決定了共和國和革命領袖們的未來。在日干則，在紅原，牧人帳篷里的傳說使紅軍戰士的亡靈成為草原上開不敗的野花。一代建國領袖和紅軍戰士留下的故事，與格薩爾王、羌王的傳說一起成為雪山草原神秘文化的一部分，深深植根于這片土地，與壯美的山水融為一體。

在阿壩的高山、大河和傳說面前，人會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穿行于現實與歷史之間，我感到了人生的縱深與遼闊。生命是短暫的，然而短暫的生命能夠化為傳說，與高原一樣永恒。

在美麗與懷想中迷失

若爾蓋草原呈現在眼前的時候我還沒從岷山的險峻中回過神來。雪峰在叢林后閃光，海拔五千一百米的馬蹄埡口使人屏聲息氣，心中充滿敬畏。陪伴身邊的河水如溫柔的向導，浪聲帶領我們順勢而下。山勢突然變得平緩，茂密的森林從身后退向山巔，眼前呈現出一片鮮綠，以舒緩的線條漫過山坡，鋪開為一望無際的草原。

大巴如一艘船，在綠色海洋上飄曳。柏油路劈開綠海，向天的盡頭延伸。車里開著空調，放著音樂，一位在本地頗受歡迎的藏族歌手以粗獷的嗓音歌唱雪域高原。臉貼近車窗，眼睛凝望窗外，車輪仿佛向歷史深處旋轉，我的心在恍惚中沉入迷茫。眼前的若爾蓋，博大、恬靜，鮮翠連天，牦牛如黑色的花朵，星散于山野、草場，悠然自得地踟躕，吃草，忽而追逐嘻戲，尥蹄奔躥，把草原裝點得更加遼闊、曠遠。七十年前，它也如此美麗、安詳嗎？七十年，看似漫長，對于寬廣無邊的草地，對于巍然屹立的川北高原，卻只是瞬間。長征似乎是昨天才發生的故事，紅軍的足跡雖已湮滅，他們的身影卻無處不在。當我看見草灘深處的帳篷，當我看見靈塔上飄揚的經幡，當我看見騎著摩托的康巴漢子，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支衣衫襤褸的隊伍在凄風苦雨中行進。草地對我這個重訪歷史的人是風光綺麗的美景，對他們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茫茫苦海。

一行人在日干則沼澤邊緣停下來，向紅軍紀念碑敬獻哈達。天空明凈高遠，陽光在草灘上閃耀。風撩動我的頭發，吹蕩我的衣角。放眼望去，遠遠近近的牛群在麗日下徘徊，草原真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鋪上了綠絨毯，清澈、鮮嫩，如世外桃源般滋潤、富足。無法想像它曾經那樣殘酷、猙獰，讓一萬多紅軍士兵在這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與紀念碑旁的小樹照相，仿佛看到一個頭戴紅星軍帽的孩子蜷臥在樹下。他有十五歲？十六歲？還是十七歲？那張瘦小的臉如皺縮的梨子，耳輪上還帶著稚氣的茸毛。他從瑞金的鄉間走來嗎？一路爬過了多少高山？趟過了多少大河？穿過了多少槍林彈雨？當他翻過雪山的時候，草原正值雨季，天空陰沉，冷雨淅瀝，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在望不到邊的沼澤里掙踹，當他倒在泥濘中的時候，他瘦小的身體沒能讓沼澤地發出一點聲響。他手里握著棍子，就這樣坐下去，一直坐到今天。棍子在草地上生根，長成枝繁葉茂的小樹，他的尸骨化為沼澤地里的泥土，使草原更加沃壯、美麗。

我捧起哈達，把它敬獻給日干則的樹，紅軍小鬼的樹。——這是遲到的哈達，遲到的情意，它來自我們剛剛造訪過的一條美麗的山溝。在紅軍走過的路上，我們享受著藏胞的熱情、好客，純樸、殷勤。在高山峻嶺間、茫茫草原上，每到一處，主人都會手捧哈達迎接客人。潔白的哈達披上頸間，心與心就被聯結在一起；一壺酥油茶，一碗青稞酒，拍打著烤餅上的柴灰，心像火塘一樣溫暖。當我和同伴披著哈達，在嘩笑聲中贊嘆藏餐美味時，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遲到的禮遇。七十年前，當一支疲憊的隊伍在茫茫草原上無助地跋涉時，不但沒有哈達，沒有酥油，沒有烤餅，甚至沒有水，沒有火，沒有一塊可以坐下歇腳的干燥的土地。當他們好不容易走出沼澤，看到一座寨子，提起最后一點精神奔過去的時候，寨里空無一人，在冷槍、火銃的歡迎下，一千多名遠方客人永遠留在這里，成為班佑寨的風景。

回到縣城，住宿在一座藏式建筑的賓館里。在夜色籠罩下，安謐的若爾蓋顯得溫柔、清靜，街心廣場上燈光幽暗，相識與不相識的人拉起手，在歡快、豪放的音樂里跳鍋莊。沿街的歌廳、酒吧彩燈閃爍，康巴拉里傳出年輕人的歌聲和笑聲。人們在享受生活，享受美好的時光。草原在燈光之外，被歡樂的人群遺忘在沉沉的暗夜里。那里的牛群該已靜息，帳篷里冒出的炊煙已在夜暗中消散，在日干則的樹上，哈達迎風飄飛，使草原的夜色更加沉靜。若爾蓋，七十年前，你不肯把溫暖、寬宏、愛護給予那群胸懷理想、艱苦卓絕的人，是為了考驗他們的意志？彰顯他們的人生？還是為了讓后人面對美麗能有更多的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