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古樹名木
很早很早以前,槐樹和黃果樹兩兄弟一起出門去找落腳的地方。到了錦屏山對岸的嘉陵江邊,黃果樹看到西邊有集市,就說,哥哥,你在這里等我,我進城去看看,有好地方落腳就回來喊你。黃果樹進了城,發現最西邊有個地方好,來來往往的人多、也寬闊。它原打算去喊槐樹,可轉眼一想,這地方一棵樹呆著寬敞,兩棵樹呆著仄逼,我要是把槐樹喊來了,是它在這里還是我在這里呢?想來想去,眼看太陽都要落山了,它就決定先在這里睡一晚上,明天再去和槐樹商量。哪曉得這一睡,竟夢里糊涂地長出根了。槐樹左等右等不見黃果樹的影子,站得太久,也在那個荒壩壩里生了根……
江老漢才把龍門陣擺到這里,規劃院的小王就對著滿鋪子的茶客說,老人家,我忙得很,先走一步,你們繼續擺。江老漢連忙把茶碗放下,招著手說,莫
要急,聽我擺完嘛。
槐樹生了根以后,長得飛快,幾年間就枝繁葉茂了。它腳底下原本一片荒蕪,但有了這棵樹,鳥來了、花開了、草長出來了、其它樹苗苗也冒出來了。遠處山上的人看到這里有生氣,就一家一家地搬來住。這里逐漸熱鬧起來,和老城連攏,也成了集市。只是從此,城西一直住的發財人家,城南住的平頭老百姓。
小王聽了,笑道,西邊老城有3000年歷史,南邊說是新城,也有近千年的
歷史,眼前這槐樹才有幾圈年輪?老人家,傳說嘛,當不得真。
江老漢噴出一大口煙圈,邊咳嗽邊說,毛娃娃,我不怕你是大學生,你曉不曉得傳說是歷史的影子?歷史書是人寫的,再花哨,影子不得變,不信試試看,
你穿紅衣裳身后拖的是這個影子,你穿白衣裳身后拖的還是這個影子。
小王摸著后腦勺,邊往茶鋪子外頭走邊不好意思地說,老人家,你的故事再好聽,我的工作還是要做啊,現在我們市的森林覆蓋率已經達到86%了,你不
要心痛這一棵樹嘛,等濱江路修好了,我們要栽更多的風景樹。
江老漢攆上來說,你栽再多的風景樹,也趕不上這一棵老槐樹!誰敢砍這棵樹,我就要跟誰拼命!哼,城西的黃果樹你們為啥不砍?為啥偏要和城南的老槐樹過不去?我看你們這次規劃有名堂!
小王后退一步,漲紅著臉說,城西的黃果樹有400多年歷史,是市政府掛牌保護的古樹名木,隨便上去動根枝枝都是犯法的。
怪哦,那個動根枝枝都犯法,這個就要連根鏟?市政府為啥只說那棵樹是古樹名木、而不說這棵樹是名木古樹呢?
江老漢氣得鬼火冒,揮舞著手上尺長的旱煙鍋子,把小王一路逼到槐樹底下去了。小王摸著槐樹干說,你要講道理嘛,這樹干還沒有水桶粗,哪里像長了400年的樣子?
原來的老樹40多年前被砍去煉了鋼鐵,現在你看到的,是后來在砍斷的地方發的新枝。你不信啊?我去拿縣志來給你看。江老漢像是在和哪個吵架,繼續吼道。
這樹根再老,它只要不是古樹名木,修路的時候就保不住。我真的要走了,人家都在等我。小王邊說邊往前一個路段跑,那里他的同事正在畫線。
江老漢看著已經圈到線內的槐樹,也不和茶友打招呼,背起手就往城西走。黃果樹在綢廠大門口,綢廠生產的降落傘面料是國家重點保護的軍工產品,綢廠也是國家重點保護的軍工企業。那幾年,綢廠門口的這棵黃果樹就是沾了軍工企業的光,才沒有被砍去煉鋼鐵。江老漢想,我隔三岔五地就要從這里過一次,咋沒看出來這樹已經是古樹名木呢?今天一定要仔細看看!江老漢一到樹下就發現,樹上真的掛了一塊牌子,方方正正,藍底白字,上面寫著:“古樹名木,古城市人民政府立”。
這么個牌牌嘛,釘上去就沒人敢隨便動這樹一枝一葉了?好得很,我也找人民政府給老槐樹發一個!江老漢于是就去找人民政府,人民政府說這事還得要有專家認證。江老漢于是又去找專家,專家不光看樹根還要看樹干、還要去調查還要寫報告……江老漢沒等專家把話說完,轉身就走,邊走邊抱怨,等你的報告出來,濱江路都修好了,槐樹早成干柴棒了!
江老漢很失望。他一路走著一路嘀咕,要一個古樹名木的牌子咋就這么難呢?
正想著,他看到一家招牌店門口橫七豎八地擺著各式各樣的牌子。江老漢心里一動,走進去,三五兩句,和店主人談妥,交了定金,歡歡喜喜地哼著川劇回家了。
三天后,古城電視臺播了一個市長專訪節目,說修建濱江路南段時將要以槐樹為中心,建一座槐樹花園。節目是在城南槐樹下拍的,熱心的觀眾一眼就能看到,市長旁邊的槐樹上掛了一個牌子,方方正正,藍底白字,上面寫著,古樹名木,一個人立。
在電視里,市長還說,即使“古城市人民政府立”的牌子做出來了,這“一個人立”的牌子也永遠不取。
2006年的門神
那天上午,難得的陽光,似乎要把小天井里的所有植物都喚醒——雖然那只是一些看似枯焦的藤蔓和渾身沒有葉子的小灌木,但要不了多久,葉子就會長出來,花也會如期而至。畫家吃過早飯,邊這樣想邊戴上手套,走出了客棧的大門。
他今天就要離開小城了。走之前,他要到城東去,看看趙家院子大門上的那對一百多年前雕刻的、三十多年前被毀壞的門神,在一個年輕的美術學院研究生
手里,是完全按照傳統方法恢復了呢?還是糅進了新的國畫技巧?
畫家少年時隨父母離開小城出去學畫,最先跟的導師就是一位著名國畫家,但很快他又對轟轟烈烈的油畫有了興趣。幾十年后,當他的油畫作品被掛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人流量最大的路口時,他的知名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國畫導師。可最近幾年,他卻越來越覺得自己筆下濃重的油彩和導師淡淡的水墨相比,很淺薄。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這樣比較。
他也知道,不應該這樣比較。
可是,他卻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直到有一天,畫家從外面回來,在自家的小四合院門外站著,竟覺得眼前這大門似乎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徘徊了很久,他才猛然想起,過年的時候,門上貼得有一對門神,一對雖然拿著法器、但卻色彩明朗、圓潤可愛的門神。這幾天那對門神怕是被調皮的小孩子揭掉了,大門于是便顯得光禿禿的。他走近大門,把手放在門上——這貼過門神的大門,在門神被揭掉之后,便一點點貼過門神的痕跡也沒有了。不像他老家的門神,是民間藝人一刀一鑿刻在大門上的,門有多大,門神就有多大,一旦刻上去了,門神就和門融為一體,再不會被揭掉;而有門神的門,又和白墻青瓦、石板街道、龍燈獅子融為一體,再不能被分開……
這個被勾起的記憶,讓一個少小離家的白發人,剎那間有了回故鄉去的沖動。盡管那里
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但兒時的記憶卻是最深切的呼喚,有著魔咒般的魅
力。
畫家就因為這個原因回了小城,四處尋找記憶里的門神,想拍幾張照片帶在身邊。
小城這個時候,正大力發展旅游業,城里主要街道上的大院,全被修葺一新,成了另類的豪華賓館。大院是仿古的,但門上卻沒有本地傳統的門神,而是像畫家住的城市一樣,貼著門神像。畫家在意外和失望之余,只得到更深更偏僻的巷子里去找……終于,在最精明的導游和開發商都還沒有留意到的城東老巷子里,
他驚喜地看到了趙家院子的老木門,也看到了老木門上的兩個模糊影子。
很顯然,這個深山小城里每一扇大門上的門神,都沒能躲過“破四舊”的浪潮。只不過,門神雖然被鏟了,卻仍有一些線條和朱砂石綠固執地守著自己的陣地,在默默地等待一個人,能透過斑駁的覆蓋物和縱橫的刀斧痕跡,發現曾經有過的真實。
畫家在摸索中,想象著手指間的門神,似乎就是自己小時候常常看到的樣子。他激動地去附近的小學校要了幾根粉筆,順著那些摸索到的痕跡,勾勒出了門神的大致輪廓——從畫家去要粉筆開始,正在街道上玩耍的小孩子就已經蜂擁過來了,全都圍在門口猜測他要做什么。當虬髯短須、挺胸凸肚、錦帶飛揚、與門等高的哼哈兩門神被勾勒出來時,孩子們都驚呼起來:“這門上原來還有這么好看的東西啊!”驚呼聲把院內屋子里的幾個老太太也吸引了出來,她們癟著嘴說:
“我們早些年看到的,那才叫好呢,是有顏色的。”
拍了照片,畫家打算把粉筆印抹掉。一個老太太拉住他說:“留著吧,我孫女這兩天正要回來,我讓她就著這個機會,恢復成原樣。” 旁邊的老太太一起點著頭說:“是哩,是哩,她孫女是美術學院的研究生。”
畫家一下子對這個提議有了興趣。他滿懷期待地拿定了主意:離開小城前一定要來看看,這兩個傳統門神在那個年輕的美術學院研究生筆下,會成為什么樣子。
無論什么樣子,這個門神在2006年被一個年輕人賦予了新的線條、新的色彩、新的生命,它就是屬于2006年的。現在,走過那些貼著門神的大院,畫家
心里想著的,全是那個2006年的門神。
可是,所有的期待卻都在他走近門神的那一瞬間破滅了。
當他站在趙家大院門口時,他看到那門神仍舊只有白色的線條,只不過勾勒
那線條的,不再是白色的粉筆,而是白色的油畫顏料!
在2006年的早春,一對傳統門神就這樣渾身披掛著西洋線條,站到了畫家面前,讓他在頃刻間明白了,一些人記憶的大門上,曾經被刻過門神,而另一些人記憶的大門上,卻只是被貼過門神。
選自《嘉陵江》2006年#8226;夏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