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的經歷是從父親“有情的”打罵開始的。
父母親活了一輩子,兩個人連一個字都不認識,包括自己的名字。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一個典型的山東農村小腳老太太,從沒流露出任何的愿望和抱負,在自己家小院子里打了一輩子轉,一心一意地伺候丈夫和孩子;可父親就不一樣了,據他老人家描述,當年曾支援小平同志的部隊,打過沙土集戰斗,給八路軍抬擔架時,瓜皮帽上的小頂子就被國民黨反動派的子彈給打飛了,村子里的爺們很敬重他是條漢子,加上剛解放那陣子農村的人才奇缺,大隊書記委派父親當了生產隊的小組長,后來生產隊缺一小隊會計,父親絕對有人緣參與競爭,只可惜不識字,結果當了一輩子的小組長也沒有得到晉升的機會。這事成了父親永遠的遺憾。
背著父親的巨大希望,我走進了學堂。
從此,父親的嘴很少再親我的臉蛋,而是改用巴掌親我的屁股。
在書和本之間痛苦地輾轉了十幾年,從小學讀到了大學,從黃河崖邊讀到了松花江邊畔,學會了諸子百家中部分人的幾句話,也演算了極限微分矩陣行列式,狠狠地練習了四年一六八七五,還半生不熟地學會了用洋文和人打招呼:“狗打貓兒擰!”
終于,一紙文書將我送到一家大銀行當會計。
生命的輪回居然如此地奇怪,當年父親當會計的愿望真的讓我實現了!而且比小隊會計的工作要復雜多了,居然在國家開的大買賣里當會計,這件事要是在我們村子傳開了,我父親得多榮耀??!
只可惜,父親再也沒有享受榮耀的機會了。在我取得文憑的前兩年,他似乎已看到他的兒子讀書真的有用,競放心地去了。臨終前,還告訴家人,不要我從萬里之外趕回去,要放心地讀書。
眼里的淚和心中的血擰在了一起,終又凝在了書本上。
因為,我無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只有讀書。
銀行員工的生活相對是優裕的,參加工作近20年來,我幾乎成了同志們中間的另類,因為我從來沒唱過一首歌,從來不打撲克和麻將,從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一切業余生活,只有讀書。
只有讀書,才讓我覺得充實;只有讀書,才讓我覺得父親的生命在延續;也只有讀書,才能真實地驗證先人對后人的期望不空。
書并非“非借不能讀也”。有了錢,買書——成了我最大的消費支出;有了妻子,家里印張最少、字數忽多忽少的那本書——存折,交給了她讀,只是求她經常性地從小書上刪幾個字填充我的書架。通過幾年的生活,我家再次證明了牛頓同志的守衡定律是偉大和正確的,當小書上的字數減少時,我的大書必然增加幾層。
多年以來,無論是因公因私外出,每到一地,當地風景名勝可以不去,但書店、舊書攤一定是要去的,而且總有收獲,有時候就是為了買當地出版社的書,競將能從家門口買到的書從幾千公里外背回來。
一個家庭中的習慣是可以相互傳染的,我天天地看書,受我熏染,老婆看書的習慣也由疑似轉為確診,就連和我們一起生活的老岳母,居然也在七旬以后天天開始看報。只是我10歲的兒子,抗感染力超強,拒不讀書。
夜深人靜,蟾光如水,背靠散發著芳香的書架,看著書房隔間早已進入夢鄉的兒子,他細白渾圓的臉蛋上還凝結著因拒絕讀書而遭我武力鎮壓而哭出的淚痕,猶如時間輪回到30年前的我。
而在齊魯平原,黃河岸邊,宏偉寬容的黃土大地正在擁抱著我的父親安靜祥和地長眠。我從沒有在他的墳前點燃香燭,而總在以這樣的夜晚,以縷縷書香寄托對他的哀思,進而再低頭讀書。在若干年以后,兒子是否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為我祭奠?
我不明白,書,是否在人類文明的傳承和生命的延續中一直在發揮著這種神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