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曼·白求恩并不只是一個政治人物,他是——個不屬于任何國家或族群的世界人,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僅僅從政治歷史的角度是無法全面了解像白求恩一樣的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
這種屬于世界的國際主義志愿者,從來不是孤獨的。他們存在于白求恩時代,也存在于我們當代。他們為處于戰亂、貧困或者災難陰影下的地方帶去支援和幫助。然而,這樣沒有歸屬的個體,也會給他們的家庭等原本的“社會組織”帶來困惑,這就是為什么白求恩被一些加拿大人(特別是其親屬)艦作“異類”,卻被更多的人們視作“英雄”。
“他是超級巨星”
“雖然白求恩起初是作為一名胸外科醫生蜚聲海內外,但他也是一個畫家、詩人;軍人、批評家、教師、演說家、發明家、醫學著作家兼理論家。”這是1952年出版的《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The SCalpel·The Sword)前言中的一句話。此書是西方世界的第一本白求恩傳記,作者之一泰德·阿蘭與白求恩相知甚深,曾和白求恩一起體驗過西班牙戰爭的痛苦。
阿蘭用了10年時間寫“父親般的”朋友白求恩的傳記,并始終和白求恩的前妻弗朗西斯·坎貝爾·彭尼保持聯系。弗朗西斯上世紀40年代回到蘇格蘭的家中,因精神問題住進療養院,于上世紀50年代在院中去世。
阿蘭如今已經去世,從他兒子諾爾曼·白求恩·阿蘭(名字是對白求恩的尊敬紀念)寫父親的傳記中,我們得知阿蘭1976年生于蒙特利爾,比白求恩小26歲。他19歲開始為一份加拿大共產黨的日報《號角報》寫政治和勞工報道。阿蘭原名阿蘭·赫曼,典型的猶太姓氏,為了便于打入法西斯內部進行深入報道,他改名泰德·阿蘭。以這個名字發表的文章在北美引起強烈反響。
阿蘭和白求恩初次相識是在1934年。當時,18歲的阿蘭在左翼的文學雜志《新邊疆》上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吸引了白求恩的注意,他主動和阿蘭打電話聯系,并邀請阿蘭參加自己44歲的生日派對。
當時,阿蘭對白求恩仰慕已久,“他是蒙特利爾自由左翼界的名人之一,對我而言,他就是超級巨星……”這是阿蘭的原話,也是事實。當時,白求恩是蒙特利爾北部不遠的卡第維爾圣心醫院胸外科兼支氣管科主任,擅長繪畫,對藝術品的鑒賞力也非比尋常。更難能可貴的是,白求恩的大部分收入都用于購買當地藝術家的作品上,以此保證這批潦倒藝術家的生計。白求恩還是一位出色的演說家,無論是醫學、社會或是政治題目,他的出現總能吸引眾多聽眾且久久不遠散去。
阿蘭日后這樣描述和白求恩的初次見面:“白求恩在比弗山上的公寓有三層。墻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繪畫作品(他在蒙特利爾開辦了一所兒童美術學院)……他帶我穿過走廊來到浴室,浴室內的一面墻上掛著他的各種文憑,另一面墻上是配有各種簽名的眾多手印,旁邊放著一碟藍色顏料。他讓我把手按在顏料里,摁在墻上,并留下簽名。然后他說‘現在你是我特殊朋友之一了。’……”阿蘭把白求恩當作自己的父親,而后的18個月和白求恩形影不離。
“我有時恨他,有時愛他”
1936年9月,得到德、意支持的西班牙叛軍開始對馬德里發動進攻。為保衛西班牙人民政權,世界上54個國家的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組成“國際縱隊”支援西班牙共和軍進行馬德里保衛戰。白求恩就是其中之一,他同年10月從加拿大出發,于11月3日抵達法西斯軍隊包圍的馬德里,一個月后建立了“流動輸血隊”。
1937年初,阿蘭也以戰地記者身份到達西班牙,兩人于當年2月在馬德里相遇。阿蘭發現,白求恩雖然是一名出色的醫生,但脾氣暴躁的壞毛病令周圍人難以忍受。“我有時討厭那家伙,他昨晚又喝醉了,關門時震碎了玻璃。”這是阿蘭1937年2月在西班牙的日記中的一句話。白求恩經常做噩夢,為此他有時半夜開車(甚至是救護車)出去不知去向,有一次甚至5天杏無音訊,這讓“國際縱隊”方面以及阿蘭感到很尷尬。
亨寧·索倫森是《新聯邦》和《加拿大論壇》駐馬德里記者,也是白求恩在西班牙期間的翻譯。這位丹麥裔加拿大人1980年在接受加拿大廣播公司采訪時表示,白求恩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他不得不表示,白求恩在對待女人和酒精方面存在缺點,脾氣也很糟糕,經常和西班牙醫生吵架,“但他對病人非常溫柔和關心,似乎他的性格會突然轉變似的。”
一旦和病人有關,白求恩就會把一切拋擲腦后,包括個人安危。1937年3月的一天,白求恩開著救護車和阿蘭、索倫森以及攝影師戈扎·卡帕西(為白求恩拍攝紀錄片《西班牙心臟》的人員之一)去救助傷員,卻開錯方向進了敵人控制區域。救護車頓時成了機關槍的靶子,子彈在四人身邊穿過。索倫森不得不跳車躲進溝渠,白求恩這才悠閑地把車停下,卡帕西的臉都嚇白了,和阿蘭一起也躲進溝渠。
此時,一輛意大利坦克向他們開過來,白求恩卻異常鎮定地讓三人把身邊的傷員搬進溝渠。只有21歲的阿蘭十分害怕,大叫:“天呢,我們都會被殺的!”白求恩卻說:“不一定,他們看到我們的醫學徽章,只會逮捕我們。”幸好西班牙共和軍的坦克隨即趕到,意大利坦克撤退了。白求恩等人立刻把傷員送上救護車,他給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的傷員輸液,并遞上香煙。“我有時恨他,有時愛他。”這是阿蘭當時對白求恩的真切感受。
1937年,白求恩、阿蘭在馬德里的“佛羅里達旅館”和海明威相遇。此時的海明威為北美報業同盟采訪西班牙內戰新聞,他此前創作的《太陽照樣升起》和《永別了,武器》已經使其聲名鵲起,因此白求恩和阿蘭都尊稱他為“海明威先生”。“白求恩和海明威第一眼就不喜歡彼此。”這是阿蘭的觀察,但他本人因為喜歡文學創作而和海明威比較投緣,海明威還答應給他出版的新書作序。
“他讓我們尷尬”
白求恩和妻子弗朗西斯兩次結婚又兩次離婚,沒有子女。和他見過面的家人至今都已作古,《電影傳奇》劇組曾找到他的侄孫杰弗里·豪,記者也在網上找到一個自稱是他侄孫的伊恩·邁克安納林,但如今都無法聯系。如今,我們只能從1973年CBC采訪白求恩侄女貝蒂·科內爾的資料中,了解家人眼中的白求恩究竟是怎樣的。
白求恩的父親馬爾科姆·尼科爾森·白求恩是長老會牧師,母親伊麗莎白·安·古德溫在婚前也是一名傳教士,所以這是一個十分虔誠的宗教家庭。白求恩有一個姐姐珍妮特和一個弟弟馬爾科姆,貝蒂是珍妮特的女兒。
貝蒂說,舅舅白求恩是家中的“異類”,孩子們很喜歡他,但母親(白求恩的姐姐)卻擔心他給孩子們產生“不良影響。”“舅舅經常來我家。他認為小孩子應該裸泳,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我母親對此感到有些驚恐。”貝蒂說,“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1937年,當時他剛從西班牙回來,第二年初他就去了中國。我們不太收到他的信,通常就是明信片。他很忙,難以從中國抽身,而我們的信卻因種種原因無法到他手中。舅舅在信中多次問我們是否給他寫過信。”
事實上,白求恩的“共產黨員”身份曾令他的家族不悅。貝蒂說:“舅舅1935年11月在蒙特利爾加入共產黨后,我們家感到非常尷尬。但他做事方式很不一樣,我母親對他為人類事業做出貢獻感到自豪,他不會令人失望,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加入共產黨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醫療事業,因為當時富人和窮人在接受治療時完全是兩種境遇,他對此很煩惱。窮人經常承擔不起醫療費用,而他認為每個人都應得到國家提供的藥物和治療。”
加拿大和美國走得很近,所以當“麥卡錫主義”在美國盛行時,白求恩的家人也處于恐慌之中。貝蒂回憶道:”當舅舅1935年從俄國回來時,帶了許多共產黨徽章。20世紀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在美國掀起了以‘麥卡錫主義’為代表的反共、排外運動,我們都很害怕,銷毀了舅舅所有和共產黨有關的物品,所以現在保留的遺物很少,只有一些他的繪畫。”
“加拿大的代名詞”
白求恩得到加拿大的認可是在上世紀70年代初。羅德里克·斯圖爾特也是一名白求恩的傳記作者,他1974年出版的《諾爾曼·白求恩》一書,就是在白求恩剛被加拿大政府追認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加拿大英雄”的大背景下寫就的,1975年和1977年他又出版了《白求恩》和《白求恩思想》(The Mind of Norman Bethune)兩本書。
斯圖爾特t934年生于加拿大,30歲時才真正認識到白求恩的價值。他在1973年接受CBC采訪內容,側面反映了加拿大人對白求恩認識的轉變過程。“1964年,加拿大國家電影局拍攝了電影《白求恩》。我當時是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學校里兩個班級學生還有一些醫生看完這部電影后非常感動,在我辦公室暢談良久。有個學生告訴我,他從未想過獻身醫務界,因為他的父親就是個醫生,買了3個車庫,這就是一名醫護工作者的成就嗎?《白求恩》這部電影也震撼了我,學生的話更讓我覺得應該做些什么,于是開始寫有關白求恩的書。”
為了寫好白求恩,斯圖爾特曾到過中國,“我到中國說起‘加拿大’,中國人就會提到‘白求恩’,這令我非常震驚。白求恩成了加拿大的代名詞,我和一些醫護人員談起白求恩,有些人還會落淚。白求恩曾和中國人民并肩作戰,所有中國人都喜歡他。”2005年,71歲高齡的斯圖爾特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已是加拿大白求恩紀念館的顧問的他,準備再寫一本有關白求恩的書。
白求恩的戰友、傳記作家阿蘭·泰德和希尼·戈登1952年出版的《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在全世界賣出幾百萬冊,但在加拿大本國的銷量只有1.6萬冊,這一局面自中加兩國建交而改變。
阿蘭1972年在接受CBC采訪時說:“如今,很多人看了我的書會生氣,因為他們感到怎么這么晚才知道白求恩這位英雄人物。1970年,中加兩國建交,我的書在1971再版發行,3個月就在加拿大賣出5000冊。特魯多總理也看了這本書,于1972年白求恩去世33年后追認他是‘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加拿大英雄’。至此,加拿大政府不再因白求恩的共產黨員身份而回避。”
阿蘭認為白求恩的“正名”來得有些晚:“唯一奇怪的是加拿大怎么花了那么長時間才承認白求恩。時代變了,中國人喜愛白求恩,加拿大人也承認他是一名了不起的醫生。他在中國的最后歲月,做出巨大犧牲,很少有人能這么做。他是一個極富幽默感的家伙,也是一名嚴肅的共產主義者。我也是共產黨員,當年在西班牙開黨會時,馬克思的話他信手拈來。他是一個少有的人,共產黨員就應該像白求恩這樣。”
當白求恩終于成為加拿大人眼中的“英雄”時,他的家人也感到欣慰。貝蒂1973年說:“中國駐加拿大大使和我們聊過舅舅白求恩,他邀請我們去中國。這是我們一家最大的心愿,一直都是。我們想去看看白求恩在中國建立的醫院,并沿著他的路走下去。”
白求恩在安大略省的格雷文赫斯特的故居也成為加拿大一大景點。有趣的是,白求恩1939年在中國去世后不久,這里就轉賣給了別人。70年代初,這里是約翰·休斯頓的家,他和6個孩子住在一起。自1971年開始,他就發現絡繹不絕的中國人慕名來到這所房子前,以為是白求恩博物館,還會摸摸孩子的腦袋以示友好,后來這些電國人發現此處是私人住宅時顯得十分尷尬,這種情況時有發生。
于是在1973年,加拿大政府買下此處,改為白求恩紀念館,于1976年8月30日起正式對外開放。1996年,白求恩出生地被列為國家歷史名勝。1998年,白求恩的名字被載入加拿大醫學名人冊。如今,安大略省的加拿大人因和白求恩是“老鄉”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