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詩人三家

費城的詩

費城

入秋

入秋以來

人們習慣于側耳聆聽

落葉的沙沙聲

于是，我的目光漸漸擱淺

甚至流不出水聲

多余的思考開始在黑土里腐爛

語言也顯得無足輕重

以致承擔不住一聲鳥語

當暮色降臨

陽光簇擁著擠滿一塊巖石

此刻，我正在窗前眺望

一場塞北的大雪

南風掀動朝南的窗子

仿佛樹木都豎起了耳朵

聆聽著一個個時日涉足水湄

然后，把一對濕水的鞋子

擱在水邊的石頭上

村莊

更遠處是村莊日漸消瘦的臉

我坐著或者站著，落葉不期而至

漸漸落滿整個冬季

當暮色四合，羊群向西，馬蹄滴落

十二月的打谷場，堆滿稻秸垛

馱著時間的河水向上緩行

風中的母親手提馬燈

披一件冷冷的霜衣走過曠野

堅持在一塊石頭中呼吸

她的前方是落日下的晚年

平臺上的童年被一盞月光照亮

拎著小書包穿過整片失眠的土地

我不知蓄滿一冬的淚水

能不能被記憶承擔

黎明之前，我抵達一滴露水

一滴露水抵達一個人內心的邊疆

南風南吹

南風的手掀動舊居的木門

月光照亮所有的水在菖蒲的寧綠里

穿羊皮短褂的牧羊人

蒼老的目光輕撫草場舊舊的柵欄

一棵小草把今秋的淚嵌進石頭

于星光初露時沿著葉脈的河流

遁入一首小詩最隱秘的部分

黃昏來臨時暮靄吹暗了樹林

風揚起我們的衣衫

揚起眼睛里細碎的漣漪

夜行人把螢蟲誤做遠方的燈

陰郁從土地周圍聚攏

五谷豐登的夜晚芳香的稻秸

直堆到天上

在一個人渾濁的目光里一個

人的嘆息

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秋來

多么盛大的秋天，一群螞蟻

將深秋的淚痕涂抹在光陰的樹上

南風一點點吹遠，一片片木葉

穿透破碎的陽光歇落在空空的

書桌上

一只鳥躲在記憶的某個角落

那小小的黑點，讓我覺察不到它

的移動

屋頂上，田野間，一樣灑滿不知

名的蟲鳴

空氣中充滿草香，未燃盡的木樁

微微透出些許秋的余味

一隊大雁雕刻出天空的蒼白

朝南的窗子半掩，我在窗邊閱讀

母親喚我小名的聲音多么親切

那些逝去的親人們，他們都去了

哪里

秋之書

遠山，像流水。穩坐天邊

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風在變

金色牧場上滾動的衰草接連一

片秋光

蟋蟀在民間，歌唱被夜露涂得越

來越亮了

我對著石頭說話，說我一生一世

的幸福

一轉身，又闖進了誰的夢里

老柳樹在無人的夜晚張開慵懶

的臂膀

四面閃光的葉子像秘密的喘息

尚未返青，便匆匆老去

秋日的養蜂人便得寂寞了

頭戴蓑草大斗笠，撿拾河道兩旁

腐爛的漿果

沿途敲開扇扇濺滿野花的柴門

十二月了，山風期期艾艾趕著鄉音

當枯草彎下腰來，山底小學校里

孩子門正在咿咿呀呀晨讀

述說田野

暮秋的田野，什么樣的季節正在

發生

暖的風和潮味在牛馬的鼻翼下

閃閃發亮

作物在犁鏵的喘息聲里叮咚舞蹈

而久經修辭的陽光已經抵達植

被的根部

這里是我的田野，既生長快樂又

生長苦難

我在這里寄存一季的雨水和陽光

在每一粒谷物深入泥土之前

我拒絕說出，一個農人全部的幸福

而土地的廣博與幽深常常使我

深夜流淚

這里是我的田野，貧窮而又富有

我在這里播種愛情，收割甜蜜

當輕快的馬車運來天邊的稻垛

我已將幸福的牛糞馬便堆積在

季節面前

用沾滿土香的手握住，緊緊握住

這一粒粒堅實飽滿的日子

黃昏以后的村莊

沒有變成鴿子的人和花朵仰面

躺著

枯黃的燈照亮土地的夢想

借著月光，小木匠提著鋸子走過

村子

他的臉龐有些黯淡，頭發上粘滿

草星

有人在石頭上種植艾草，有人在

樹葉上

寫下兩行詩，在枯竭的河岸叫醒

烏鴉

稻草即將燃盡，炊煙化做鳥翅四

處飛散

有人開始在春天的臉上涂水

有人用石頭叩響酒杯

總有人在道路盡頭變成陰影

總有人在道路兩旁遇見石頭，搬

運著夜色

直到所有的花朵都流出眼淚，望

見故鄉

貓頭鷹的叫聲在山間傳遞火把

一枚枚沉重的果實打翻了土地

總有人在夜晚悄悄出走，吹熄燈盞

總有人在恐懼中變成烏鴉，把故

事鋪開

思想在石頭的臉上現出陰涼的

光輝

總有人在宿命里死去，變成樹

木、火光和繁星

總有人在黎明之前到來，走進石頭

被野花的芳香包圍

李拜天的詩

李拜天

下午被我遺忘

跨過被文字灼傷的中午

下午三拐兩拐來到府南河邊

海拔六樓以上

空氣開始專注，煙霧開始繚繞

古老的符號被方塊般逐個掀起

又被逐個扔掉

就這樣思維被綠茶一杯杯喝掉

那個夜晚被這個下午遺忘

還有被鄰縣強行拉入的那個房間

連同無所事事的瞬間

應該被遺忘

所有與過去和將來

高度和深度無關的幻象

都應該像風一樣被歷史遺忘

被意象遺忘

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天空

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天空

耳朵聆聽著大地

他們勇敢地走到面具前面

在眾神中間流浪

被神寵愛最后又被拋棄

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天空

他們的虔誠燙傷陰云刺破黑夜

與宇宙相通與萬物默契

于是他們被世人的嫉妒放逐

在世俗中英年早逝

十夜

第一夜，向東，在顛簸中向東

黑夜被時間無限拉長

第二夜，平靜，像九朝古都一樣

千年間，無休無止的平靜

第三夜，重復，同樣的夜晚

同樣的人，不同的睡眠

第四夜，寂寞，整個大院里沒有

一點聲音

只有鬼影在夢中喊叫

第五夜，等待，在通往許昌的路上

在曹植的夢里等待

第六夜，睡眠，在故鄉的夢里

在異鄉的夢里

第七夜，醉酒，夜晚醉了

我醉了，床也醉了

第八夜，鄉情，如荒蕪的野草

不可遏止地在村子里瘋長

第九夜，溝通，與煤溝通，與夜晚溝通

與灰塵溝通，與偏僻溝通

第十夜，回歸，帶著神秘，帶著鄉情

帶著回憶，在炎熱中回歸

看到炊煙

我看到炊煙

猶如看到兒時

母親在土灶前

點燃忙碌的身影

我看到炊煙

我看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炊煙

那瞬間閃過的意象

讓我頓時熱淚盈眶

真實如假象一樣讓人琢磨不透

我閉上眼睛

世界是那么的真實

完全不像睜開眼時

那么的虛假

我們看不到真實的風

只能看到在風中飄飛的現實的

廢片

我們可以看到眼前的喧囂

這些又是那么的虛假

悠久的歷史到了現在也只剩下

虛偽的假象

風景如畫也無法對真實進行完

美的敘述

這個早晨

真實如假象一樣讓人琢磨不透

趙明舒的詩

趙明舒

趁夜色回家

離開外省

離開外債

離開一直離不開的

離開一直想離開的

回到我的村莊

回到村莊的晚上

為我看不見燈光的媽媽

把燈點亮

一只藍色的豹

天空很藍

比藍更深的藍

山岡也是藍色的

一只豹

低著頭

站在山岡上

藍色的豹

心里燒著

藍色的火焰

這火焰無法燒掉

深埋的子彈

幾顆打中的子彈

已經生銹的

幾顆子彈

復仇的豹

把山岡下的每個獵人

都當作獵物

兩只燕子

我家的屋梁上

來了兩只燕子

它們每天都忙著

在上面筑窩

每天都看著

它倆相親相愛

聽著它們呢喃細語

兩只燕子做出了榜樣

我們夫妻不再吵架

從此誰對誰

都不大聲說話

負氣的蕓

夢中遇著一群強盜

蕓知道會把她怎么樣

就拼命地呼救

喊救命也沒人救她

最后還是自己救了自己

睜開眼睛

蕓看到丈夫坐在燈下

一邊看書一邊吸煙

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看著這個見死不救的人

蕓就十分生氣

就想回到剛才的夢里

蕓知道那些強盜

要什么也不會要她的命

日當午

是當午鋤禾

草帽掛在兒子的頭上

那是惟一的兒子

和僅有的草帽

是當午鋤禾

陽光的碎片布滿全身

內心的火焰無風可熄

這時的身影只能蜷伏在足下

像家里的小黑狗

踢也踢不開

是當午鋤禾

父親和兒子偶有對望

他們之間無話可說

往日的汗水潤物無聲

禾和草都長勢良好

是當午鋤禾

一滴汗珠換一粒糧食

是當午鋤禾

不是鋤禾

只是鋤去草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