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熱!毒辣辣的太陽烤著大地,沒有一絲風。玉米棵的葉子都打成了卷兒,尖尖地豎著,骨瘦伶仃的,仿佛能聽到它們在酷暑的折磨下痛苦的呻吟聲。
刺槐站在幾十米高的施工平臺上,無精打采,像一棵就要被曬枯了的玉米。心里亂糟糟的,總是感覺有什么事情將要發生。以往那些紅褐色的磚塊,在他的指揮下,一會兒就會井然有序地站成一道墻,可今天哪一塊都不順眼,安置每一個,都要顛三倒四地折騰半天。
“唏……噓……”刺槐叫了一聲,胳臂不小心碰到了構造柱上一根露在外面的鋼筋。烈日下,它竟然變得像烙鐵一樣,只是輕輕挨了一下,胳臂上就出現了一道紅痕!
“真扯淡!”刺槐詛咒著扔下了手中的瓦刀,夸張地吹著被烙的胳臂。他把頭上的黃色安全帽往上推了推,想解下來,沒敢,怕罰。以往,刺槐是最喜歡找個高處干活的,上面有風。今天算是倒霉,白日頭沒遮沒攔地曬著,遠遠沒有下面舒服。刺槐有點后悔,暗暗埋怨自己。
“刺……槐……電……話……”下面有人扯著嗓子喊他。是工地大門口小賣部的劉年,每喊一次收費兩元。
“知道了……”刺槐答應著趕緊兒從腳手架上下來,一路小跑找工長請了假;下到平地,再一陣緊跑進了劉年的小賣部,氣喘吁吁地接過劉年遞過來的聽筒,心“怦怦”直跳。他知道這里沒人給他打電話,只要有電話就是老家來的。長途電話費那么貴,一般情況下不會打來,除非有特殊的事——大多是不好的事。
“誰?啥事?”“是刺槐不是,我是你大姐?!薄敖?,啥事?快點兒說!”“愛花生了,是個男孩兒!”“真哩?”“嗯,剛生下來一會兒。咱娘慌著叫我來給你打電話……”
刺槐是她娘的第五個孩子,上面四個都是姐姐。生刺槐那天早上,刺槐的娘還挺著肚子到村頭的井里挑水,拔第二桶時,覺得肚子疼,就挪到玉米秸垛邊上,生下了刺槐。歇了一會兒,脫下棉襖包著刺槐就回家了。到了家,刺槐的奶奶第一個就看見了刺槐兩腿中間的把兒,漏風的嘴咧成了一個洞,趕著刺槐的爹去村頭找回扁擔和水桶。刺槐的爹回來的路上,兩旁的槐花一嘟嚕一串兒的開得正熱鬧。刺槐的爹受到了啟發,就給這個小生命起了個“刺槐”的名字。槐樹本來就結實,還帶刺兒,沒人惹,孩子的命就大。
果然不假,刺槐麻麻溜溜的長大了,二十一歲那年,娶了個媳婦叫黃愛花。
人的命運各有不同,但有時候卻又驚人地相似。愛花和刺槐的娘就是這樣。一家人都想著要個男孩兒,眼看著愛花的肚子大了,又癟了,生下來的卻是個閨女。于是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換換,希望下一胎生個男孩兒。等了好幾年也不見愛花有動靜,直到換換都上一年級了才生了一個,又是個閨女。愛花自己也覺得不爭氣,給她起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叫盼弟。這年頭,人們嘴上都說生男生女都一樣,可看人的目光分明不一樣,讓你覺得低人一等?!安怀责z頭爭口氣”,說啥也得生個帶把兒的??善觳凰烊嗽?,兩年后,愛花又生了一個閨女。這下刺槐有點煩了,盡管他也知道不能全怪愛花,還是沒好氣地給三閨女起了個名字叫煩煩。又埋怨愛花名字不好,叫什么不好偏偏叫“愛花”。“花”就是閨女,要是叫個“愛葉”,說不定第一胎就是個正兒八經的孩子。不用在人面前低聲下氣的,也不會被計劃生育罰得大窟窿小窯洞的,吃不是吃,穿不是穿的。可是,這時候說啥都沒用,想要兒子還得繼續等。
眼看愛花又有了反應,刺槐決定跟人家出去打工。家里的日子早已經不好過了,想著出去掙點兒錢;也是不想待在家里。愛花的肚子天天拍著都跟生瓜蛋似的,長得賊慢,天天守著,更讓人著急。
放下電話,刺槐實在忍不住就想樂。跟劉年說了聲“先記著,這次給你記五塊?!比缓蟆Pξ幕亓斯さ?。一下午,刺槐幾乎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工友。不管人家為他高興還是說他發神經。
收了工,刺槐破天荒地買來了好幾瓶白酒,讓大伙喝了個痛快。笑瞇瞇地滿工地亂跑,身上磕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也不知道疼。見了人還別著頭愣著眼跟人家說:“我……我……我也有兒子了!”
秋收之后,綿綿的細雨已經下了好幾天。沒法干活,工地放假了。
刺槐躺在用廢舊竹架板支成的床上,很煩。已經歇了幾天,閑吃干糧。平時干著活不顯,閑下來就容易想家。特別是已經幾個月大的兒子,他至今沒能見上一面。胖不胖?像他還是像愛花?一想起小家伙的小雞雞,刺槐就忍不住又要偷偷的樂上一陣,樂過之后,增添了的卻是更多的思念和無奈。
同室的工友都出去了,有的找地方喝酒,更多的是擠到劉年的小賣部去看VCD。劉年這小子很會賺錢,知道他們這些人的“旱”處,就專門放那種片子,每人收一塊錢,一天到晚隨便看。還可以順便多賣點煙、方便面什么的。
那些地方,刺槐一般不去,那是要花錢的。刺槐打發時間的惟一方式就是睡覺。中午吃過飯,刺槐就爬上了他那張又潮又濕的床,一覺醒來,已是后半晌。還不到吃飯時間,一個人都沒回來。他懶懶地躺著,不想起來。
隔壁電工六狗的床又傳來不堪沖擊的“吱扭吱扭”的叫聲。六狗是正式工,又是電工,待遇比他們這些民工要高,自己住一間房子。家離得不遠,一到農閑,他老婆就來工地,單獨起小鍋做飯,很滋潤。這幾天下雨,都沒事干,這種“吱扭吱扭”的聲音刺槐每天都要聽到一兩遍。過了一陣兒,床的叫聲停了下來,卻傳來了六狗的聲音:“帶勁不帶勁?”“傻B貨,帶勁不帶勁你沒看見?”“靠,你心里帶勁不帶勁我咋能看見?”“你沒看見我的眼都合上啦?”六狗老婆浪不溜地回答?!肮仙涎劬褪菐爬??”接下來又是一陣更加急劇的“吱扭吱扭”的響聲……
那響聲讓刺槐覺得心里癢癢的。于是,下了床,出了工棚,想去找技術員小王下棋。
雨還在下,不大,稀稀拉拉的,像老頭尿尿。
刺槐住的工棚距小王他們的辦公室也就是百十米。大老遠就聽見小王喊:“刺槐,過來,快點!”刺槐跑著進了小王的辦公室問:“干啥?”“走,走,去水庫逮螞蝦,我正找不到人幫忙。”“我還沒吃飯哩?!贝袒辈幌肴?,這又不是工地上的事?!俺詡€逑飯,螞蝦不比那好吃,回來我請你?!毙⊥跤悬c不耐煩。于是,刺槐就幫忙拿著十幾個小王用鐵絲和窗紗編好了的蝦籠,打了傘,帶了手電筒,來到了離工地不遠的水庫。
螞蝦很好捉的。在蝦籠里放上一根雞骨頭或是幾條蚯蚓,找淺水處挨個兒排開,蝦兒見了腥就會成群地趕來。天黑的時候,用手電筒一照,就可以看到它們那一對一對緊挨著的眼睛??纯床畈欢?,把蝦籠用一根長棍挑出來,籠中的螞蝦就跳不出去,乖乖地被人捉了。
這里的螞蝦果然不少,個頭也可以,大部分都是寸把長,有的甚至像指頭一樣。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逮到了半水桶,還有十幾只小螃蟹。看看夜色漸深,便回了工地。
在小王的辦公室里,他們把蝦在電爐上用鹽水煮了,又放了幾個紅辣椒。這頓飯刺槐吃得真叫個香!工地食堂喂豬一樣的伙食,刺槐吃了幾個月,現在這個標準,就跟過年一樣。不,過年刺槐也吃不到螞蝦。一連幾天,刺槐都跟小王去水庫。小王不在時,他就拿了工具自己去,打發了無聊,也能吃個過癮。
吃得好了,刺槐又生出了新的煩惱。那些被刺槐吃進肚子的螞蝦,變成了勁兒,可惜都使到下面去了。每次晚上聽到六狗的床叫,刺槐都心急火燎地,睡不著。
“真逑沒出息!”刺槐暗暗罵自己。
天終于放晴了,又開始上工。為了把前一段耽誤的工期趕回來,上面抓得很緊,幾乎天天加班。這讓刺槐很高興,干一天活就會記一天工,也就有一天的錢。還有,也聽不到六狗的床叫聲了,大家又都恢復了平等。
刺槐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道多少遍了。刺槐懶得去洗,也沒時間洗,任它無數次地被套印。在汗堿的侵蝕下,它們失去了團結的力量,終于,一不小心,刺槐的褲子炸線了,縫子越來越長,深秋的風鉆進褲襠里,很涼,也不雅觀。刺槐倒也聰明,找了根細鐵絲縫了起來,盡管硬扎扎的不方便,卻也頂用。只是那些隱隱約約地露在外面的鐵絲,就像繡花插的銀線,很扎眼。每次讓六狗的老婆看見了,魚泡眼都要笑成一條縫。刺槐就找便宜地回敬一句:“笑逑你笑,眼都合住了,帶勁啦?”六狗的老婆就笑著罵他:“別光嘴上帶勁,讓鐵絲扎住了才叫真帶勁!”亂是亂,這些事兒還是要靠女人,到底兒還是六狗的老婆幫刺槐把褲子縫好了。
轉眼間進了臘月。刺槐他們這樣的民工們就開始盤算著回家??晒さ氐狞S經理總是不提工資的事。刺槐來了大半年了,還沒有正式結算過一次工資。平時的伙食費都是從會計那里借的飯票,每人每月只允許借五十元的零花錢。刺槐他們急了,幾次鬧著要罷工。黃經理終于答復了:過了臘月二十,一定給錢,不會耽誤過年。
到了祭灶那天,果然來發錢了,不是黃經理,是那個女會計。而且,不是全部清算,只是讓每個人借點過年的錢。標準是:頭把刀每人一千五;二把刀每人一千三;力工每人一千。會計還撂出了硬邦邦的話:有意見找黃經理,她只負責發錢;借得晚了,連這些也沒有。一時間,工地上沸騰了,鬧嚷著要去找黃經理;只有少數家里有急事的一部分人借了錢,先走了。
過了臘月二十五,那些鬧著去找黃經理的人們,大部分因為找不到人而逐漸消了勁頭,陸陸續續地借了錢,趕回家過年。
刺槐屬于二把刀,也借了一千三百塊錢,卻沒走,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找到了技術員小王,并從他那里得到了黃經理的住處。于是,把鋪蓋打成卷兒,塞進一個編織袋背好,用了老半天時間才找到了黃經理他們的家屬院。到了大門口,看大門的老頭死活不讓刺槐進。無奈,刺槐只好守在大門外面等著。
還別說,真讓刺槐等上了。晚上七點多,黃經理開著那輛紅色轎車回來了。大老遠刺槐就看見了,以前他也是經常開著這輛車去工地。
還不錯,黃經理認出了刺槐,說話也很客氣,說現在正找錢,讓他再等一天。一句話打發了刺槐,加油門一溜煙地進了大院,轉眼就不見了。
八點,那個老頭下了班,來換崗的還是個老頭。刺槐好一陣打量那老頭,覺得比剛才的那位面善,就又湊了上去。果然,這老頭好說話一些。套了一會兒近乎,竟然還是半個老鄉!刺槐來了精神,把裝著鋪蓋卷兒的編織袋放進了老頭的傳達室,去街上買回了二斤豬頭肉和一瓶燒酒,那老頭稍作推辭就和刺槐喝了起來。半瓶酒下肚,老頭給刺槐支了一招:他沒錢?!沒錢能養活倆仨老婆?這號人都屬“鱉”,不憋他,就出不來錢……
刺槐一夜沒睡,陪老頭嘮嗑、值班。值班室的爐火很暖。
第二天,剛過九點,黃經理開車出來了。刺槐吸取了昨天的教訓,站在車前擋住了他。黃經理下來了,一再解釋說沒錢。刺槐不管他的千條計,只認自己的一個理——拿錢!僵持了一段時間,黃經理急了,上車要走。情急之下,刺槐一下就躺在了他的紅色轎車前。
家屬院進進出出辦年貨的人越聚越多,門里門外被堵的車輛的喇叭聲接連不斷……
不到一個小時,刺槐從女會計手里領到了八個月剩余的四千一百多塊錢!
下了火車換汽車,下了汽車擠三輪。犟驢子似的機動三輪顛了一個多小時,刺槐他們的村莊就在眼前了!刺槐跳下來,那三輪車又撲通通地開走了。刺槐先對著村頭的老槐樹根冗長地尿了一泡,背起鋪蓋卷兒,進了村。
村頭是個為過年臨時搭起的殺豬場,人喊豬嚎的,十分熱鬧。人們見刺槐回來,都打招呼:“才回來,掙大錢了?!”“掙個逑毛!”刺槐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回答著。這年頭,掙不到錢的,回來都說掙了;掙到錢的,反而說沒掙。反正說啥人們都不相信,咋回答也就都一樣。
刺槐“吱呀”一聲剛推開了大門,正屋的門就“咣當”一聲開了。愛花露出半個身子,看是刺槐,又一下子倚到了門框上,看著刺槐傻笑。
“笑個逑你笑,還不敢緊接著。”愛花慌忙接住刺槐遞過來的臟兮兮的編織袋。
“咱兒哩?”“床上?!薄敖形铱纯聪裎也幌?。”刺槐過去抱起兒子,胡子拉碴的下巴湊到了粉嘟嘟的小臉上。
“嘿嘿,來,乖乖兒,高高……”哧——兒子尿了,熱熱的尿液從刺槐的腦門流到了下巴。
“哈哈……還是真家伙管用,準得很!”兒子熱熱的尿液讓刺槐很受用,他哈哈大笑。擦完臉,刺槐一屁股坐到床上,脫鞋。
“干啥?”愛花問。
刺槐嘿嘿地笑,不吭聲。從他那雙又臟又破的棉鞋里掏出一卷兒錢。
“就恁多?”愛花又問。
刺槐仍是嘿嘿地笑,還是不吭聲。從另外一只棉鞋里又掏出一卷兒錢。
“還有沒?”“有?!薄霸谀??”“你自己掏?!笨磹刍ò押⒆臃畔拢袒崩^愛花的手,塞進了自己的褲襠。愛花從刺槐褲頭上帶拉鏈的口袋里摸出一大卷兒錢,皺著鼻子把三卷兒錢合到一起。
“總共多少?”“五千一。”“不少不少,比隔壁他二蛋叔掙的還多哩?!焙俸佟袒庇质且魂嚿敌?。那玩意兒剛才被愛花摸了一陣,現在就像一個吹飽了的氣棒槌,鼓脹挺直的。他把愛花摟過來……
“別慌,你想著就你獨個兒急!大門還沒閂好哩?!薄叭€逑吧!大過年的,誰還會來?!贝袒闭f著就要把愛花摁到床上。
刺槐的話聲沒落,大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刺槐趕快站起來,穿鞋。愛花倒不是很驚慌,把錢塞到蘆席下,又抱起了孩子,走到了正屋門前。
真的來人了,還是兩個:村里的會計和婦女主任。
“才進門就擱上了?”和刺槐一個村的婦女主任笑著問。
“嘿嘿……正好,來給你也擱上一回?!贝袒睉摵皨D女主任喊嫂子,說話也沒顧忌。
“發財了吧?”這次問話的是會計。
“發個逑毛?!北M管有思想準備,但刺槐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纯磿嫷哪樕袒敝来笫虏幻?,就打了個哈哈。
“你發不發財我不管,罰款這次你一定得繳!”會計的口氣像是命令,沒一點緩和余地?!岸嗌伲俊薄澳慵覠┻€剩兩千沒繳清;你兒子這次先繳八千,以后的再說。”“我沒恁多?!薄皼]恁多你想辦法,完不成任務我過不好年,我過不好你們就別想過好!”
……
被愛花塞到蘆席下的五千一百塊錢,終于只剩下一百,還有,就是一張紙條。
“這幾天招呼好,別再種上了,過了年去結扎?!眿D女主任走的時候交待了刺槐一句。不知道刺槐聽沒聽見,他正蹲在床邊發癔癥,無神的眼有點紅。
“別難受了,過個年也花不了幾個錢;咱姐她們給咱娘送的有肉、還有雞,咱娘昨兒就給咱送來了。”愛花安慰著刺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過罷年,刺槐主動去做了結扎手術。沒到十五,刺槐就帶著愛花和兒子會生登上了開往北方一個大城市的火車,盡管刀口還隱隱約約地疼。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