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照舊在鄱陽過年,如同西伯利亞的候鳥,不管是天鵝還是野鴨,每年正月都要飛回鄱陽湖邊的那座古鎮越冬。2004年,與往年不同的是,城與人都變化頗大。忽然發現這座被我稱作故鄉的縣城,不再能給我浪子還鄉的安慰與感動。
正月初一照例充當父母的代表去舅舅家作客吃晚飯。我準點去卻仍是早了,大家在打麻將等客。正好有機會去四周走走。舅舅的樓房是外婆外公在縣城的第三處屋址,在它還是帶院子的平房時我在此度過了一些暑假和寒假,房子位于城區的西北角,離郊外的湖汊和水田很近。許多年前,外公常領著我穿過屋后的濱洲路(那時它是沙石質地的,好像還沒取這個貌似洋氣的名字),鉆進對街一條被冷凍廠和另一小廠擠得瞇縫著眼睛的小巷,不消三分鐘,就能踩到酥軟油綠的野地,翻過蓬生著蒺藜的古城墻根,就下到一片湖塘之間。外公用熏黑了竹節的釣竿,把那些潛伏在水草下的烏魚與鯰魚一條一條地引誘上岸,一個上午收獲十數斤是常有的事。
成年以后,許多次,我從這個巷口路過,進去看看的念頭常常一閃而過,然而結果也只是一閃而過(年輕時我們的眼睛總是熱衷于遠眺而吝嗇于回首)。正月初一的黃昏空氣里浮蕩著硫磺和黑硝的清香,我被小巷領著向遙遠的時光走去,兩個穿著麂皮靴塞著耳機的少女在前面走著。到了該看到田埂的位置她們仍在走。田埂上是一排一排的私家小洋房,過了田埂,洋房似乎也在跟著她們走,而我卻幾乎迷了路。因為到了舊城墻的位置洋房們還在往前走,越過突然降低了幾米的一段半干的舊河道(幾只身材臃腫令人想起肥胖老鼠的黑鳥在污水洼里潛水呷食),洋房繼續前進,不僅占領了烏魚和鯰魚的家鄉,還跑到對面的荒山上和死去了幾十上百年的人搶地盤。
初九中午,我特意去看我一直住到初二的位于士湖邊的舊居,那幢原本就是父母借來住的房子幾經轉手現在隸屬于一戶完全陌生的人家。土產公司大院里的老住戶死的死,搬的搬。我走進菱形水泥院門后似乎到的是一個從未去過的院落。我家廚房邊的水井還在,可是久不使用使它變得像戲曲舞臺上的道具沒有一點人氣。我住過的房子由于改變了結構封死了廚房對外開著的窗戶,甚至沒法滿足我偷窺一次1982年的愿望。為防止人家把我誤會成踩點的小偷,我放棄四處探視的打算假裝是來欣賞湖景的。我家隔壁的隔壁就是士湖,為防止小孩和家畜掉下去淹死,砌了堵矮墻作護欄。某個夏天我在墻那邊的斜坡下抓到好幾只火柴盒大小的甲魚。現在我俯在矮墻上,湖卻沒有了,如同我在城墻根附近看到的情景,對岸的房子被后面的房子推推搡搡,全擠到了湖中心,湖枯瘦成了一只用盡淚水的眼眶,失明地睜著;一些水葫蘆的尸體點綴其上,如同十年沒清洗過的睫毛。
另外一些變化是2004年之前好幾年就已經發現的。比如我童年時住過的軋花廠宿舍。這是我對縣城記憶最早最多和最深刻的地方,而它也是變化最大的地方。原本多樹的廠區入口處佇立著棉麻公司的辦公大樓,原來的辦公房、辦公房邊被外公在四周插滿柳枝的袖珍池塘、晝夜隆隆作響的車間,夏天燙腳的水泥地面的露天會場、煤渣路、菜園、被棉塵纏裹得狀如蠶繭的公廁,所有的東西都沒有了,廠子后面高坡上的職工宿舍區也早就被一些新建筑徹底整了容。如果我說出對舊宿舍區的記憶,你肯定會以為我在描述另一個地方。對我個人而言,軋花廠最大的變化在于,它20多年前的廠長兼黨委書記——我的外公已經在四年前一個人上路去了一個我們無法知道其面目的世界;當年在軋花廠宿舍里偷偷塞給我錢花的外婆,也已老得記不清兩分鐘前發生的事。
對于整個縣城,一二十年來變化最大的是2003年。春節期間,縣電視臺不斷啟發從外地回來過年的鄉人對著攝像機說這樣的話:“家鄉變得真美,我都不認得了。”“鄱陽在去年一年的變化,超過了過去十年變化的總和。”他們的普通話雖然笨拙,措辭雖然極像我們一碰到話筒就脫口而出的那種套話和假話,這次他們倒是講了真話。因為兩年前,一位據說愛干實事的縣委書記到了鄱陽,用盤活土地資源的方式吸引來了大量外資,用于城區翻新——建噴泉廣場、拆房子修商業街步行街等,并把迎賓大道修到郊鄉的村落邊上,迎賓燈照得鄉下的蛤蟆夜夜失眠。眼下又在籌劃整修沿河路上雜樹生花的圩堤,準備把它變成濱江休閑帶,三步一凳椅,十步一花圃。
對于家鄉在2003年動的美容手術,我曾以系列散文的方式在省級黨報上熱情謳歌過。我是站在家鄉普通居民的立場寫這些文章的。可是站在對故鄉一詞充滿懷舊欲念的游子立場上,這些變化使我的心情變得空洞和復雜。我發現屬于我的那個鄱陽正從現實中剝離出去,我的故鄉和千篇一律的城市越來越像,和別人的故鄉越來越像。我心里想,為什么不能在與現代風格接軌的同時又揉入自己的獨特氣質呢?縣城的一個朋友說,政績工程是顧不上考慮這些長遠的文化義務的,對于一個正待升遷的官員,時間是另一種生命。說起來,搞點政績工程比什么事也不做還是要好些的。
站在一個游子的立場上,我也希望縣城里的朋友們和從前不要差別太大。我在鄱陽的活動除了四處游走,就是和從前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說一些壯志凌云或憤世嫉俗的話,每年回來都是如此。但熱血比青春更易斷流。近幾年,這樣的活動在縮水,次數在縮水,質量也在縮水。因為對于我,在故鄉的日子永遠像草莓一樣新鮮可資品嘗,而對于在縣城的朋友們,這不過是生活的常態。常態是最不易盛裝激情和話題的狀態。在縣城里,只有沒結婚的人才需要靠友誼來取暖,男人一過30就會像水滴一樣在街面上蒸發掉。我早年最好的一個朋友初四陪著我在街頭一家新開的咖啡屋里小坐,里面除了我們就只有一對可能剛在外地讀完大一第一學期回來的十八九歲左右的男女,咖啡屋因落寞而彌散出一種矯柔造作的新潮氣息。走在街頭朋友自嘲:“你看哪里還有第二對我們這樣的人,30多了還結伴閑逛!”
2004年春節,我還有悲哀的發現。我在縣城的幾個朋友,雖然都在機關或準機關單位工作,卻沒有一個人變成精通機關奧妙的人,也就是說,沒有一個混到了科級或副科級(在縣里這幾乎是支撐頭顱的惟一支柱);而許多在我看來才能和品質比我這幾個朋友差許多的其他熟人,紛紛成了能主宰一定數量人口命運的的人(尤其是通過剛完成的大面積提干。市面上的說法是,30幾歲的人,這次都沒上去以后就難啰)。到了2004年,構成故鄉這個抽象的名詞的許多具象事物主要不是由我的朋友,而是由一些我沒有親近感的人把持著,他們的趣味決定了縣城的性格和品位。那是一種也許很識時務但我非常不喜歡的趣味。總有一天,我對故鄉的感情將類似于懷念一個嫁給了情敵的姑娘。請原諒我用如此庸俗的方式來看待這些變化,因為我痛切地感覺到,許多更庸俗的方式已經給我這些善良害羞的朋友帶來了壓抑和屈辱。
我是這樣分析這種倒錯的:我的那些朋友,因懷有文學或書法上的才華(在縣城里這本是離仕途最近的才能,寫而優則當秘書則仕依然是有志無錢青年上升的捷徑),就覺得不當什么也可以把頭抬得很高,或者說,即使要當什么,也不需要像一般人那樣去練習彎腰練習某種深奧的雙贏貿易。結果才能非但沒有成為他們過好日子的幫手,反倒成了自己的敵人。
我媽對此卻有另一角度的理解。我媽說:“也只有這樣的人愿意做你的朋友,那些混得好的人跟你哪有什么共同語言呢?!你既不是大官,又不是大款。”
2004年冬天,繼續和朋友們喝酒,繼續努力借酒煽情。由于是他們私人買單(在縣里成功的標志是工資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動。只有沒身份的人才用自己的錢買單。)只能蜷縮在街頭油煙蒸騰的排檔里,用搓手和發抖抵制從氈布下鉆進來的風和從毛孔里鉆出來的不適感,情形和青春期一樣。不同的是話明顯比從前少了,大家不僅不談論了理想,也不談了現實。因為理想是屬于過去的,現實掌握在身邊的官人手里;甚至也不怎么談論美女,因為美女主要是奉獻給商人的。大家表面上對許多東西表示坦然(坦然是自尊最后的屏障嗎?),酒桌上還是縈繞著魯迅小說《彷徨》的氣息。
2004年,失落東西最多的是我而不是我那些活在縣城的朋友。這一兩年,他們丟失的頂多是前途和錢途;而我,不僅僅丟失了這些,還要丟失被我當作精神療養院的故鄉。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