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望無垠的雪地里,視線以內全是雪,沒有起伏、沒有變化的雪。更何況,雪對陽光的反射率幾乎可以達到95%,長久地注視雪地,無異于長久地凝視太陽。視網膜當然會刺痛、受傷,甚至失明。愛情中其實也一樣。
榕讀了博士后,才知道社會上關于“性別分類”的笑話原來不僅僅是笑話。那個笑話是這樣的:世界上存在著三種人,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女人,還有一種是女博士。
榕有時就很傷感,什么時候她居然就成了這世上的第三種人,哪怕她自以為容貌端正,性情溫柔,自以為不過是一個執著于愛情的小女子罷了。
女博士愛情路上遇到的“優女愁嫁”難題榕自然一個也不少地遇到了,不是她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遇不上對的人,就是男人們看著她“高山仰止”了。一番蹉跎,榕在研究院上班幾年了,30歲已經過了,依舊單身。
那年雪下的時候,榕遇見了陳越。
陳越是年輕有為的公司副總,海歸博士,在一家合資企業全盤負責技術指導。他來研究院是為了尋求一項科研數據,但當他與榕四目相對后,兩個人心里都相信,他們是為了相遇而來。
陳越向榕揮手告別的時候,雪紛紛揚揚飄落,落了一夜,于是,馬路上屋檐頂,樹木草坪中,還有行人的發梢上,厚厚薄薄地,都落了雪,堆成銀色。雪停正是第二天黃昏,陳越在院子外等榕下班。米色羊絨大衣和他溫和的笑容十分協調,他便那樣悠悠然站在雪地上,站在車邊,如此眩目,像他身后無垠的雪地一般,榕心里一陣歡喜。
榕跑上前去,陳越伸出他寬寬的溫暖的手,榕幸福得那一刻以為置身夢境。
七天后,陳越說:“我們結婚吧。”榕目光灼灼地回答說:“好。”
婚期定在一個月后,那將是這個城市雪最厚的時節,他們希望他們的婚姻雪一樣純粹與美麗。
可是,越臨近婚期,榕越是莫名焦慮與恐慌。倒不是因為陳越有什么令她不滿意的,恰恰相反,煩惱來自于她眼中陳越的完美無瑕——她覺得他千好萬好,好到熠熠發光,好到完美無缺,好到她仰視亦不得見。
她沒有因此感到百分百幸福,而是因此有越來越多的情緒波動。一會兒懷疑自己,這會不會是錯覺?一會兒十分自卑,這么好的人怎么就讓自己撞上了?萬一將來不幸失去,自己還活不活啊。
她站在窗臺邊發呆,目光正好落在對面一塊平整的雪地上。雪覆蓋著雪,白得耀眼。不一會兒,她的眼睛開始酸澀。揉了揉眼睛,睜眼再看,依舊生疼。
榕突然想起一個詞——雪盲癥。
雪盲癥的原因在于視線以內,全是沒有變化、大同小異的雪,哪怕你轉動眼珠也沒用,雪將厚的地方掩埋了,將薄的地方覆蓋了,然后再沒有了起伏,沒有了變化。更何況,雪對陽光的反射率幾乎可以達到95%,長久地注視雪地,無異于長久地凝視太陽。視網膜當然會刺痛,甚至可能失明。
一樣的道理,榕現在眼中的陳越,或者陳越眼中的榕,其實都是雪覆蓋后的理想形象,晶瑩剔透完美無瑕。是的,一望無際潔凈純白,誰能不喜誰能不愛?問題是,看久了眼睛就生病,受傷。
愛情患了雪盲癥。
榕和陳越約定推遲三個月結婚,她想,兩個人都需要這么一段時間治療雪盲癥。榕需要確定自己不是因為恨嫁心作祟,不是一時頭暈目眩,不是短暫燃燒的激情,而真正可以長久,可以幸福。
一如欣賞雪景后,我們會盼著春風來,或是太陽出來,將雪曬融了去。只有雪化了,才能看清楚雪下的真實景色,由不同色彩、形態、性質的各種物質組成的景色,層次感強,形式繁復。
愛情不可能永遠是童話里的雪世界,它應該是生活的具體的,雪遮掩時看不清,雪化了就好了。你會看到在他那片土地上,除了肥沃泥土、吐綠新芽、蝶舞蜂飛之外,必然還有些你心里預期勾勒里沒能想到的東西,比如一些小石塊、沙粒,雜草,或是丑陋的毛毛蟲,甚至前人經過時丟棄的垃圾。
榕與陳越努力展示真實的自己,他們的默契,他們的差異,兩人的相容度,兩人的吻合度。
她讀完博士卻常常用直覺判斷事物,他相對理性和嚴謹;她更安靜一些,他喜愛運動;她聽歐美情歌,他看《國家地理》雜志;她的初戀很朦朧,至今回憶純美,他曾經有過女友,卻遭遇背叛;她最不喜歡的家務是洗碗,他比較樂于拖地;她要求每周換床單,他卻無所謂……
榕和陳越在春天舉行了婚禮。
朋友問榕:“陳越與你有非常多的不同,甚至也不是你當初遇見時心里想的模樣,你到底是為婚姻而嫁,還是因為愛情?”
榕莞爾:是的,她與他在真實和瑣碎的相處中發現了許多雪覆蓋和遮掩下的不同,但這都是正常的,都在彼此的接受范圍之內,那些不過是不至于絆腳的石塊和沙粒,是可以除掉的雜草,是能夠忍受的毛毛蟲,是慢慢可以清掃掉的垃圾。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目光交織心靈眩暈、激情導致大腦一片空白之時,也許只是患了愛情雪盲癥。這樣的時刻別著急婚嫁,別急著說出一生一世的諾言。稍微等等,等雪化了,等春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