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里門外

阿海，原名桂民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瑞典哥德堡大學歷史系博士，在瑞典、丹麥大學教書研究多年，出版中、英、瑞典文專著《二十世紀西方文化史略》《北歐的神話與傳說》《瑞典東印度公司對中國的貿(mào)易》等書。現(xiàn)為歐盟戰(zhàn)略咨詢顧問。

天竺不是印度

世界上唯一向往卻不想去的地方，是印度。不想去的原因，是因為印度古稱天竺，而天竺和印度對我來說，含義完全不同。關于印度和天竺，我的頭腦中有兩幅完全不同的圖景：印度是現(xiàn)實的，人口眾多，擠火車要拼命，貧富差異懸殊，城市很不干凈，但是軟件業(yè)和電影業(yè)發(fā)達，甚至喜歡玩核武器試驗的游戲。天竺則完全是另外一幅圖景，完全是精神的和審美的。這當然是我自己騙自己的一種方法，但是騙得自己很相信，而且神往。

據(jù)說上海過去有很多地方，特別是公共場所門口，都雇請了印度人做警衛(wèi)，上海人一律稱之為紅頭阿三。紅頭阿三紅的并非是頭，而是頭上纏的紅布，至于阿三，我懷疑源自上海話的癟三之類，多少有點貶義。舊上海幫會的潑皮嘍羅，也多有稱為阿三的。把印度警衛(wèi)稱為紅頭阿三，多少有點調(diào)侃，甚至有點看不起的意思；時過境遷，紅頭阿三好比是一枚褪色的徽章，掛在舊上海繁華的胸前。

在香港，終于看到了真實的紅頭阿三。許多商店，特別是豪華酒店和娛樂場所的門口，至今有印度門衛(wèi)，站在那里。紅頭阿三大都穿紅色制服，用夸張的鍍金銅鈕扣，再加上一部濃密的大胡子和一個纏頭；色彩鮮艷奪目，很像是肯德基快餐店門口的山姆大叔塑像。雖然膚色黑了一點，卻也高鼻深目，天庭飽滿。紅頭阿三笑吟吟地站在門口，可愛多于威嚴，裝飾性多于實用性，甚至有點古意盎然。對照眼下穿黑制服的保安，不知道可愛多少倍。

英國人縱橫世界的時候，把印度當作了自己的后花園。很多英國人都向往印度，把印度之旅，看成是神秘和激動人心的探險。而印度的獨立道路，又因為圣雄甘地的故事，而顯得那么豐富，那么和平而充滿神秘色彩。甘地只是一個吃素的修行者，他光頭，干瘦，赤足，身上只披著一塊白布，手無縛雞之力；但是他不吃飯了，整個國家就會不安，就會發(fā)出獨立的呼聲。世界上那么多殖民地，都是打仗打出來的獨立，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是印度的方式，卻讓人真切地感到精神修行者的力量。

在我的心目中，天竺就是天竺，不是印度。天竺是一種象征，幾乎是抽象的概念，比如那種吃素的神秘主義；也可以是具體的形象，比如那里的一些精瘦的牛，自由漫步在所有的地方，大家都覺得牛的神圣，因此牛也特別神圣，像是隱士，或者是中國散仙的形象。如果說印度是一張逼真的照片，有明確而鮮明的形象，天竺就是一幅黑白照片，濾去了所有的色彩，顯現(xiàn)的只是精神：一個古樸的農(nóng)莊里，一個光頭，精瘦的修行者，用鐵鍬挖一個坑，然后默默地躺進去，埋上土，數(shù)天以后再爬出來，一點張揚和做作的成分都沒有。這樣的圖景，不勝神秘清凈之美。

初讀泰戈爾的詩歌，行文繁華，覺得好看；多讀幾篇，多少有點厭煩，形容詞層出不窮，重重疊疊，氣勢上便顯得有點虛張聲勢；于是自作主張，把泰戈爾劃入印度行列，而不屬于我的天竺；在大學里工作的時候，參加過幾個印度學者的研討會；講英語口音極重，渾濁，舌頭多少有點盤不轉(zhuǎn)，且不說它，做的文章，多少也有點像泰戈爾的詩篇；形容詞不少，但是夸張，繁文縟節(jié)過多。這也是屬于印度的，和天竺的沉靜，神秘，大相徑庭。

很多事情濾去了色彩以后，反而成為審美形象。中國的文人畫，深得其中三昧。大幅竹林的照片，看上去非常鮮明，但是細細看來，不若文人畫中畫的幾根墨竹來得傳神，更能夠說明人文精神。人生的前思后想，內(nèi)容多多；這就好比是印度的圖景，或者是竹林的照片，往往過于鮮明。把印度的現(xiàn)代新聞一概過濾掉，演變成精神和抽象的天竺，非常像是一幅文人畫的墨竹。墨竹非竹，但是盡得竹的品德和風骨；常常想，在思想和回憶中，也許只要有幾枝墨竹，也就足夠了。

歪讀《道行般若經(jīng)》

一

佛教對于我們來說，很像是中國菜。其他宗教，偶爾吃一吃，也很有味道，但是終不及佛教來得豐富和深奧，既有本地秘制原料，又有千年祖?zhèn)鞯呐胝{(diào)妙法，文化和雅趣，顯得源遠流長，卻又原汁原湯。讀書人一般都和佛教有緣，儒家的書讀得滾瓜爛熟，做了官再讀佛經(jīng)禪語，才能既當官做老爺，又顯得脫俗；所以讀書人不讀佛經(jīng)，幾乎是愛吃螃蟹的人不會賞菊；特別是秋風乍起的時候，只看到螃蟹黃，沒看到菊花開得胖，恨不得兩只手持七只螯，吃相難看，算不得讀書人本色。于是秋日吃螃蟹，一邊讀佛經(jīng)，聊以代表持螯賞菊之雅。

手邊有一本《道行般若經(jīng)》，是大乘佛教的最要經(jīng)文之一，也稱《道行般若波羅蜜經(jīng)》。和其他佛經(jīng)差不多，相傳都是天下第一大和尚釋迦牟尼，給菩薩們上課時候的講義。上課講義寫得好，就能出版成學術專著，大概自釋迦牟尼始。不過佛經(jīng)年代，尚沒有出版一說，菩薩學生上課，也從來不記筆記；所以是釋迦牟尼去世后，據(jù)說菩薩們開了一次五百人的大會，讓記憶力天下第一的阿難同學，把老師的講義一一背誦出來。從此以后，天下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和尚，都開始背這些講義；背熟以后，口中念念有詞，是謂念經(jīng)。

中國的佛經(jīng)，都譯自梵文，和尚念起來，中文梵文相間，纏夾不清，老百姓永遠聽得一頭霧水。好在誰也沒聽過釋迦牟尼講課，講義準確與否，也是馬馬虎虎，不予追究；但是民間對于和尚念經(jīng)的準確性，特別是對于活潑之小和尚，一向是持懷疑主義態(tài)度，所以有“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一說。中國老牌外交官郭嵩燾，寫日記和文章，滿篇都是馬提麻地客斯，波柏利咯赫爾思這樣的名詞，學問再大，也要研究半晌，才知道這是數(shù)學和公共衛(wèi)生的音譯。而佛經(jīng)之中，滿篇都是這樣的文字，如此說來，和尚的頭發(fā)，如果不是事先剃光，其實光讀佛經(jīng)，也能讀光的；因為這樣纏夾不清的文字讀來，不免撓頭，長期撓頭，毛發(fā)不存。

二

從前當和尚，大都是貧苦之人，文化想來并不太高；但是讀佛經(jīng)，又是做和尚的必修課，不能不讀；否則就像是后現(xiàn)代作家，像王朔，當作家而讀不懂古文。但是王朔不肯硬著頭皮讀古文，還自己覺得很光榮，和尚卻不能不硬著頭皮讀佛經(jīng)，否則頭皮上就要吃暴炒栗子；想來千古以來，和尚讀佛經(jīng)的方法，和我們小時候讀英文相同；星期天Ｓｕｎｄａｙ的讀音記不住，就用寧波土話，在下面注上近似發(fā)音：“生蛋”。這樣一來，不免以訛傳訛。好比一個和尚，通篇的佛經(jīng)背下來，帶點梵文，一點點背錯的地方，再加上點家鄉(xiāng)土話，如果釋迦牟尼轉(zhuǎn)世，保證也是聽得一頭霧水的。

佛經(jīng)被誤讀，二千多年前就有。《付法藏因緣傳》記載，天下記憶力第一的阿難菩薩，一次在外游逛，經(jīng)過一片竹林，聽到一個和尚在誦經(jīng)：

若人生百歲，不見水老鶴，

不如生一日，而得睹見之。

阿難覺得很是不對，就對這個小和尚說，正確的經(jīng)文應該是：

若人生百歲，不見生滅法，

不如生一日，而得了解之。

小和尚聽阿難菩薩這么一說，覺得很為難，就跑去找他的老師；老師自然是個老和尚，反倒對小和尚說：阿難老朽昏聵，說話顛三倒四，不用理他，只管念成“水老鶴”好了。

世界上最好的老師，寫的講義，永遠是不明不白的，這樣他后世的學生，就不會沒有事情做；比如老子先生，就寫五千個字，后世解說《道德經(jīng)》的文字，怕不少于五千萬個字。釋迦牟尼和老子，是差不多高明的老師，所以后世的所謂得道高僧，無不是對佛經(jīng)，有一番獨特的理解，理解了以后，穿大紅袈裟，登臺說法。所以說，佛經(jīng)從來都是需要解讀的，怎樣解讀，看各人的覺悟和態(tài)度。而秋日讀佛經(jīng)，既然和賞菊相同，所以不穿袈裟的人，解讀起來，只是怕有點歪斜，像是螃蟹走路。

三

《道行般若經(jīng)》中，顛來倒去，說的就是“般若波羅蜜”這五個字。“般若波羅蜜”是一個很玄妙的名詞，因為浩淼博大如漢語，翻譯的時候，竟然找不到對應的詞；但是翻譯的人，是月支國三藏支婁迦讖；自己名字起得如此復雜，佛經(jīng)也故意翻譯得復雜一點，也是不好說的事情。總之，“般若波羅蜜”就像對應星期天的“生蛋”一樣，是梵文的音譯。但是“般若波羅蜜”這五個字，聽起來，倒是很好聽。

把般若波羅蜜這五個字鋸開，般若是智慧的意思，而且指的是大智慧。波羅蜜，指的是到彼岸。這是一種文學說法，基本上和后期象征主義的詩歌有異曲同工之妙。好比英國大詩人艾略特的名作《荒原》，寫的是戰(zhàn)后世界人類的心靈狀態(tài)，滿篇卻都是荒原的自然景色。這里的“到彼岸”，也是同樣的隱喻手法；而般若波羅蜜比荒原更加妙的地方，是更加玄虛，因此博大，可以容納更多。《道行般若經(jīng)》功德品第三，“佛言：般若波羅蜜于五波羅蜜中最尊，譬如極大地，種散其中，同時俱出，其生大株。”般若波羅蜜比之大樹，更像是詩歌寫法。

這樣說來，其實讀佛經(jīng)，是未必要把自己讀得六根清凈的；般若波羅蜜這樣的妙詞，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說追求女朋友，也是到彼岸的一種境界，問題是一是要追求得虔誠，像是禮佛，二要有智慧，所以叫般若波羅蜜，否則光把波羅蜜當成羅曼司，而沒有般若，就很粗笨了；既然粗笨，直接吃蟹好了，也用不著賞菊，讀佛經(jīng)。摘《道行般若經(jīng)》嘆品第七一段，天下善男子，追求女朋友時候，把經(jīng)文中的般若波羅蜜當成愛情，每見女朋友，口中念念有詞，反復誦讀，女朋友雖美，脾氣雖壞，盡在觳中矣：

“須菩提白佛言：般若波羅蜜甚清凈，天中天！佛言：色亦清凈。須菩提言：故般若波羅蜜清凈。佛言：痛癢、思想、生死、識亦清凈。須菩提言：故般若波羅蜜清凈。佛言：如是空之清凈。須菩提言：故般若波羅蜜清凈。佛言：色清凈無瑕穢，般若波羅蜜亦如是；痛癢、思想、生死、識清凈無瑕穢，般若波羅蜜亦如是。佛言：如空無瑕穢，故般若波羅蜜亦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