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自己其實光靠寫作也沒掙到能活一輩子的錢。1991年以后我也沒寫什么大東西,也是不愿意重復自己,自己抄自己沒勁。覺得要寫就寫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小說,但又不清楚是什么。大概有十幾年一直在寫,寫出來的都不是那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孫甘露:有同感。
王朔:(笑)時間長了,總有經濟壓力,總是要掙點小錢維持基本需要,社會多勢利呀,我又那么虛榮。又不想太勞心,所以沒事去做電視劇、電影策劃、編劇什么的,主要從這行業掙錢度日。這一行整體水平確實不高,掙錢不累。
本來挺淺一池子水,前兩年開始往外冒所謂國產商業大片——所謂美元上了千萬的,亞洲一線紅人到齊的,吊起來打的,宣傳忠孝節義的。遭到狂宣,爭掛票房紅旗,好像中國人忽然會拍電影了,忽然愛看電影了。
孫甘露:我十年也去不了幾次電影院,我一朋友王佳彥原先在上海影城的,有一回指著我開玩笑:中國電影就是叫你這種人害的,不上電影院。
王朔:其實,原來我覺得電影從業人員還是很堅持青年時代的態度,用臺灣跟咱們聊天的話說:一中各表。既反映別人,也反映自己;既反映主旋,又反映邊緣,還有個百花齊放的基本態度在這兒?;旧衔医佑|的投資者態度都是無所謂,你拍什么都行,只要能通過別讓我太糟心。沒有誰一口咬定必須什么是電影,什么不是電影。電影成功的標準還有口碑、還有獲獎。
孫甘露:具體作品在暗示某種標準。
王朔:其實算筆賬也未必掙錢吧。因為它投入大,國內就這么大盤子,國外全叫沒準兒。當然投入也有水分,票房也有水分,特別是網站上登的特別轟動、鼓掌多少分鐘什么的。
我覺得《英雄》應該是掙著錢了,其他的國外賣沒賣咱就不知道了,就算都掙著錢了,至少已經造成了全市場投資意向全部轉向古裝武俠。每個投資者都在聊一個古裝武俠,全亞洲明星陣容。
孫甘露:它甚至幻想這是為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飄移的可能性或者存在空間,就像武俠或所謂玄幻作品中那些飛來飛去的人。
王朔:要說中國電影媚外,從來沒這么媚過。過去說這些人拍電影是為了電影節,但電影節也是要求你多樣化。譬如說你拍到第四個,還是你們村,就換伊朗他們村韓國他們村了。還是有一股從沒人明說但人人感覺得到的壓力逼著所有人都在尋求變化,哪兒沒人去過奔哪兒。原來在我看來是天經地義的,就是一個所謂創作,你要保持原創性,你就不能重復?,F在武俠這類東西正好反過來,它可以說非常模式化。
孫甘露:我忽然想岔了,想起我正寫的一小說中人物,我借他的口,挪用歌德的話:生命是灰色的,而理論之樹常青。
王朔:我最流暢最自信的時候,實際上就是我一個人兒的時候。天生寫東西的胚子。過去,有一陣,1991年以前,我拿寫作提升社會等級,這么殘酷的社會,你敢往下掉,你就不是人了,大家能踩死你。我必須往上,蹲到一個至少不挨欺負的位置。我不是說我上去要干嗎,我信這句話:貧窮即罪惡。也不能最后被日常中的那種可怕摧殘了,自信全磨滅了。那后來,我感覺掙錢和寫作這倆事纏在一塊了,也挺擰巴的。很長時間我完全忘了寫作其實是我一愛好,就覺得是一飯碗。天天寫作就等于天天悶家里做飯,我能覺得有意思么?所以1991年以后我決定不寫了,出去玩幾年。
我現在等于是,把這倆事分開了。寫東西就是純粹愛好,掙錢就是電影了。
孫甘露:我正相反。就有年輕的朋友拿亨利·米肖的話來安慰我,說是一個人要是有兩千個以上的讀者就該去自殺。人總有辦法寬慰自己和別人。
王朔:我原來覺得寫美好特別難,因為我沒見過,我的青少年時期,老師、年長的人都沒讓我感覺到美好,丑惡居多。后來看宮崎駿的動畫片,給我一個啟示:美好其實挺簡單。
孫甘露:交流即誤解,和諧即帶著誤解相處,老話叫求同存異。
王朔:我經常覺得,我內心有無限的黑暗和光亮,不是說我信善或者信惡,不是那么簡單。生活中有不公平,有記者去寫。電影在承擔娛樂功能。那作家應該回到他該去的地方,通過畫面看不到的地方——哥兒幾個姐兒幾個的內心。
現在小孩的喜怒哀樂,流行歌里有大量對癥下藥,不像過去一個少年發情那么簡陋,只能夜里趴被窩里看《紅樓夢》。我現在就有意識進行心情分配,街面上遭遇的愛恨情仇,我都聽流行歌曲抒發。
孫甘露:我愛好特別少,真是奇怪。閑時就那么呆著,也不是想事兒,沉思什么的。沒空白。就像我特喜歡的一句臺詞:我的內心有一種無生命的東西。
王朔: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和五十年代,其實還是在一個背景上,都是喜歡紙和膠片的?!?0后”就不熟了,很多小孩都在網上看電影,他們是廢了電影院的一代,我看不到擋在人與人之間的淫媒消失,他們一定看得到。
我本質上還是樂觀主義者,誰都動不了的,讓自然規律動他。不信誰能永遠存在。
孫甘露,上海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