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東東最難熬的時光。
作業寫完以后,就無事可干了。地板上那一堆玩具,已經擺弄過千遍萬遍,早膩味了。
房子很大,空蕩蕩的特別恐怖。
東東撳亮所有的日光燈,將電視也開到最大聲。遠遠望去,他家很多人,很熱鬧。
然后他從床頭柜里端出那本大影集,蜷在沙發上一頁一頁地翻閱往事。
第一張是在朝陽公園里,爸爸、媽媽把東東摟在中間,都笑得那么燦爛,像三盤向日葵。那時候,爸爸還沒有從鑄鐵廠下崗,東東念幼兒園大班。幾乎每個周末,一家人都出去玩兒。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瞎逛,走累了就在路邊小攤喝汽水或者吃羊肉串。有時,東東耍賴不走,便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咯咯大笑。
再翻下去,大部分都是爸爸在外地開會時拍的單人照。爸爸的公司生意很好,爸爸天南海北四處飛,很少看見他的影子。
那陣子,東東總想打電話給爸爸,想告訴他,自己在二年級常??紳M分,得獎狀。
但每次撥過去,爸爸的手機總是秘書接聽。她甜甜地說:“對不起,沈總正忙!”便掛線了。
一幀幀看下去,就再沒有爸爸了。
爸爸和媽媽是前年夏天離婚的。當時爸爸將房子、存折、東東、汽車……一古腦兒給了媽媽。
法庭的判席太高,東東站在那里,便顯得非常瘦弱無助。他怯怯地喚了一句:“爸爸——”
爸爸沒有應聲,頭耷拉著,很低,無法看清眉眼。東東噙著淚水看窗子,外面驕陽似火。他感覺很冷很冷。
在班上,東東幾乎沒有朋友。他不喜歡同學們那種斜斜的眼光,他獨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如一只蝙蝠。
東東覺得自己是最自在的人兒。老師很少管他,媽媽更從來不問東東的學習。每回作業本和成績單上的家長簽名,東東都是自己用左手寫的,反正媽媽不參加家長會,老師也辨不出字跡來。
每一張熟悉的相片上都印著他的記憶……
街上灑水車的音樂驚醒了東東。已經天亮了,東東發現自己抱著影集,仍然躺在沙發上,只是身上加蓋了一床毛毯?!恢缷寢尯螘r回家的。
媽媽每個晚上回家都很遲。
有時深夜醒來,東東朦朧中還聽見媽媽房間里壓低的談笑聲和窸窸窣窣的衣袂響。很少見人,只是一早上學時,在門廳里可以看到大男鞋與女鞋凌亂在一起,仿佛一堆蟾蜍。
那些大男鞋經常變換,尺碼、款式都不同。
今天是一雙波鞋,很帥氣的那種,只是泛舊了,有幾分落魄,如同街頭失業的小職員。
媽媽上午幾乎是不起床的,也不愿被擾醒。東東的早餐費,總是隔夜就放在茶幾上,用煙灰缸壓著。東東極厭惡玻璃缸里那些長長短短的煙屁股,以及地板上滾散的空酒瓶。
東東揉著惺忪睡眼,在沙發上呆坐了很久。
東東倏地站起來,將門廳那雙陌生的波鞋提起來,朝里面滿滿地撒了一泡尿。
然后將鑰匙擱在沙發上,只挾著那本厚厚的大影集,自顧自開門去了。
茶幾上的書包和錢,連看都沒看一眼。
(通聯:北京朝陽區十里河商業街民和興建材城B廳63號 10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