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反抗,并非因為受到壓迫,有一種反抗者,恰恰享受過“幸福生活”的眷顧;曾經是既得利益的“寵兒”,最后成了與它勢不兩立的“逆子”:恩格斯、林肯、赫爾岑、托爾斯泰、譚嗣同、魯迅……這些舊秩序和既得利益的反叛者,首先是這樣一種巨人:在人類貪婪齷齪的歷史中,他們承繼了最后的、最真切的良知。他們是“叛逆”的神之英雄普羅米修斯盜給人類的火種,薪火相傳,在時代的陰霾深處投下縷縷光明,使人們不至于在黑暗中迷失太久,使后來者有了前行的道路。歷史進步的動力一半來自于被壓迫的陣營,一半來自于這些“叛逆者”。
我不能不提到譚嗣同——這個19世紀最純粹、最勇敢、最高貴的中國人,即使今天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也仍然沒有能夠得到他應該得到的“位置”。這個封疆大吏一品大員的兒子,本該有著怎樣的“前程”:榮華自不必說,富貴自不必說;多少文人懸梁刺股求而不得的東西,多少武人出生入死求而不得的東西,他都可以坐享其成。是啊,國家危亡,百姓倒懸于水火,可是那又與你何干,更不是你的錯;再說,天下那么大,天下有那么多人,你又怎奈何得了?他的道路本可以有若干條:做一個鄉愿何嘗不是一種選擇,不助紂為虐已經不錯,遁入佛道的山門已經是大善……而這些都不是他的選擇——他偏偏選擇了死亡——因為痛,因為大愛!
無數的巧人笑了,譚嗣同也一定預感到了。他們哪里知道,這個舊秩序和既得利益養育的不孝之子,乃是千年一遇的人之驕子!多少強人用弱者的尸骨筑起了他們權力的祭壇,多少卑微者通過對強權的屈從和依附得以茍且甚至和強權分一杯羹,人的不義之舉真如恒河沙數。在他之前,有的是為富貴打拼的英雄、為皇家(所謂“國家”不過說得好聽些)賣命的英雄、為“圣訓”殉情的英雄,有幾個真正為天下蒼生赴死的英雄?他不同于那些走投無路的造反英雄,更不同于鋌而走險的亡命英雄;他從“富貴”直蹈死亡,沒有一點僥幸的企圖,棄絕任何人生的懸念;為蒼生而把最深的悲和痛留給最親的人:這是一個亙古罕見的英雄,一個真正的赤子!他展示了一顆真正偉大而高貴的心靈——那就是不但有一個悲憫而仁慈的心,并且有為之赴湯蹈火的勇氣!
……偉大的“叛逆者”,當然更不同于那些豬油蒙心的冥頑之徒——他們有著最圣潔的靈魂,卻用深重的罪孽感審視自身和擁有的一切;他們深受過既得利益沒心沒肺的“熏陶”,卻依然不失偉大的善念、依然散發著最耀眼的人性的光輝;他們神圣的“背叛”:輝映著造物主的榮光:他們效忠的不是某個人、某個小的集團、某種虛幻的理想——而是良知和天道。
偉大的信念常常預示著巨大的苦難甚至死亡。然而,真正的英雄首先意味著對苦難和責任的勇敢擔當。從普羅米修斯的被鷹啄食到托爾斯泰的出走、到譚嗣同的喋血,無一不是對苦難的輕蔑。是啊,他們本可以在富貴的溫柔鄉中泰然生活下去;他們完全可以通過別的方式功成名就,甚至可以憑借自己非凡的稟賦和才華通過另一種方式而“不朽”——這是一條人生的坦途,是無數人的“金光大道”。而從佛陀到基督,從托爾斯泰到譚嗣同,走的則是一條荊棘叢生虎狼塞路的絕壁小道直至“死路”,這是極少數人勇敢完成的對人世的“探險”。他們用最孤絕的方式,用“自我褻瀆”的方式證明了:人可以有多干凈、多純粹,人和動物可以達到怎樣的距離!當然,這樣的“探險者”結局往往都“不妙”,然而就眾生福祉而言,這些偉大的“棄世者”比起秦皇漢武這樣的“得天下者”何止宵壤之別!昆侖一樣的肝膽,普度眾生的情懷,他們甘愿放棄自身“富有”的一切,帶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獻身精神,為著建筑人間的天堂,而走上了痛苦的“朝圣之旅”。他們也許不是教徒,然而,他們比最虔誠的教徒更接近上帝!一切追求功名者,無數成就“大業”者,在他們面前都應感到心虛和汗顏。
是的,人應該有信仰。然而真正的、高貴的信仰只屬于自由強健的心靈。所有的盲從和愚忠都只是一種精神的自我閹割。信仰的前提只能是良知、悲憫、人道和正義——這是一條許多偉大的靈魂走過的通向崇高、通向圓滿的必由之路。而一切對不義、邪惡、丑陋的信仰和追隨都是對人性和天道的背叛——這是一條撒旦曾經走過的墮落之路!
(摘自《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