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舉國一片討伐聲中黯然離去,皇帝夢只做了83天;在其背后極力鼓吹復(fù)辟帝制的袁克定也從此被打上“欺父誤國”的標(biāo)簽。此后,這位袁家大公子似乎一下子從歷史大視野中銷聲遁跡。
袁世凱之死,給龐大的袁氏家族帶來的并不僅僅是政治上的衰落。袁克定,這位年輕時過慣鐘鳴鼎食日子的袁大公子最后竟至經(jīng)濟窘迫之地步。晚年的袁克定與其表弟張伯駒生活在一起,張伯駒的女兒張傳彩關(guān)于袁克定的記憶碎片,現(xiàn)在也成了關(guān)于這位曾醉心于帝制的“皇太子”難得一見的寶貴記錄。
承澤園里的袁克定
干瘦、矮小,穿一身長袍、戴一小瓜皮帽,拄著拐杖,走路一高一低瘸得很厲害,一個脾氣有點怪的老頭——這就是袁克定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后來有一部描寫蔡鍔將軍反對袁世凱稱帝的電影叫《知音》,袁克定在里面一副風(fēng)流倜儻的形象,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
我第一次見袁克定是在承澤園的家里,按照輩分,我一直喊他“大爺”。承澤園始建于雍正年間,是圓明園的附屬園林之一。現(xiàn)在北大西門對著的那個院子叫蔚秀園,穿過蔚秀園就是承澤園。在父親買下承澤園之前,它的主人是慶親王奕劻。父親生性散淡,但對朋友是有求必應(yīng)。他的朋友大多是和他談?wù)撉倨鍟嫷耐乐腥耍矣浀脜切∪纭嫾仪刂傥亩荚谖覀兗易∵^。那幢房子現(xiàn)在是北大科學(xué)與社會研究中心教學(xué)科研和辦公場所。
印象中我們搬到承澤園后,袁克定就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加上奶奶住在承澤園最后面的房子里,而袁克定的房子在承澤園前面的東偏院,我進出回家,都要經(jīng)過那里。那時候袁克定已經(jīng)70多歲了,和他的老伴老兩口一起生活,但他們各自住在各自的房間里,袁克定的侄女、老十七(注:指袁世凱的第17個兒子袁克友)的女兒,在照顧他們。
袁克定的老伴是他的原配夫人,很胖,像個老大媽,特別喜歡打麻將,和又瘦又矮的袁克定在一起很不協(xié)調(diào)。我后來才知道她是湖南巡撫吳大瀲的女兒,袁克定屬虎,她屬龍,按舊時說法龍虎相克,但袁家結(jié)親也有政治目的吧。袁克定后來又娶過兩房姨太太,最后還是和這位原配一起生活。
前面的房子有個空闊的大門樓子,夏天時,常見袁克定在那里納涼或吃飯。解放軍入北京城時也曾住在這個門樓里。袁克定并不太愛說話,給我感覺脾氣有些怪,沒事就鉆進他的書房里看書,我曾到過他的書房,記得他看的都是那種線裝書,另一個愛好是看棋譜。
袁克定比父親大9歲,父親對他很尊重,有空就會到前院看望他。父親的朋友多,每每在家談詩論戲,袁克定從來不參加。
1948年,父親被燕京大學(xué)中文系聘為導(dǎo)師,擔(dān)任藝術(shù)史課程,以后多次在京津各大學(xué)舉辦詩詞戲曲講座,在當(dāng)時的影響非常大。那時很多燕大學(xué)生周末也會跑到承澤園的家里來拜訪父親,對袁克定多少有數(shù)面之緣。著名紅學(xué)家周汝昌在一篇回憶文章里還提及此事。
最后的“皇太子”
在承澤園第一次見到袁克定時,我想,原來這就是要做“小皇帝”的那個人啊!我們上學(xué)時,也整天說“竊國大盜”袁世凱,“野心勃勃”的袁克定,不過我見到袁克定時,他已是位七旬老人,那時候我眼中的他,只是一個很可憐的、沒人關(guān)心、有些孤僻的老人,并不是電影或歷史、文學(xué)書描繪的“現(xiàn)代曹丕”那種老謀深算的樣子。
在承澤園生活的這些年里,袁克定從不抽煙,和客人見面也很客氣、和善,總是微微欠身點頭致意,對我們孩子也一樣。他年輕時曾到德國留學(xué),所以通曉德語和英語,看的書也以德文書居多,有時也翻譯一些文章。或許是因為早年跟隨袁世凱四處游走,他的口音有些雜,聽不出是河南、天津還是北京話。
父親通常不愿意跟我們講張家和袁家的事情。后來有一次章伯鈞向父親問及袁克定的事情,父親才說起來:抗戰(zhàn)時期,袁克定的家境日漸敗落,他原來還想找關(guān)系,求蔣介石返還被沒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產(chǎn),但被拒絕,袁克定只好以典當(dāng)為生。華北淪陷后,有一次曹汝霖勸袁克定把河南彰德洹上村花園賣給日本人,但袁克定堅決不同意。
據(jù)父親回憶,華北淪陷后,日本情報頭子上肥原賢二還想籠絡(luò)袁克定,要他加入華北偽政權(quán),希望借助他的身份對北洋舊部施加些影響。袁克定幾次跟父親提到這事,那時他經(jīng)濟已經(jīng)很困頓了,他掂量再三,說出任固然有了財源,但也不能因此而做漢奸。據(jù)說袁克定還登報聲明,表示自己因病對任何事不聞不問,并拒見賓客,后來有人將刊登他聲明的那張報紙裝裱起來,并題詩表彰他的氣節(jié)。
父親當(dāng)年不是很喜歡一意鼓吹袁世凱做皇帝的袁克定,但后來看見他家產(chǎn)耗盡,生活越來越潦倒,1948年就將他接到承澤園。后來擔(dān)任中央文史館館長的章士釗給袁克定一個館員身份,讓他在那里謀一職,每月有五六十塊錢的收入。父親說,他每次一拿到工資,就要交給母親,但父親不讓母親收他的錢,說既然把他接到家里了,在錢上也就不能計較。
1952年燕京大學(xué)并入北京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從城內(nèi)沙灘遷入燕園。第二年,父親把承澤園賣給北京大學(xué)。我們家那時在海淀還有一處30多畝地的院子,從承澤園搬出后,在那個院子住了半年左右,后來賣給了傅作義,最后住到了后海附近。父親給袁克定一家在西城買了間房子,讓他們搬了過去,也照樣接濟他們的生活。
我們在承澤園時,沒怎么見過袁克定的家人來看過他,袁克定去世后,平時不見往來的親戚從河南趕來,賣了那座房子。袁克定有三個孩子,兒子袁家融,年輕時到美國留學(xué),學(xué)地質(zhì),回國后娶了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女兒。解放后,袁家融曾在河北地質(zhì)學(xué)院和貴陽工學(xué)院教過書,1996年以92歲高齡去世。我讀書時,曾和袁克定的一個孫女袁緝貞同校,她后來去了香港,前幾年也去世了。袁家曾是這樣顯赫的一個大家族,但最后也七零八落,到今天,知道袁克定這一支下落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了。
父親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愿望是寫一本袁世凱的書,可惜最終未能如愿。(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