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參加完廳黨組成員學習會,我便匆匆向辦公室走去。
門口,站著一位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男警察,身材高大魁梧,肩寬腰粗。他的臉膛黝黑,警帽下的兩鬢夾雜著些許白發。
“上官副廳長,您好!”男警察的眉宇間堆滿了似曾相識的微笑。
“您好!”我隨意應了一聲,走進辦公室坐下來,抬頭時見他人仍筆挺地站在門口朝我望著,便說:“有事進來談!”他彎下高大的身軀,提起一捆書籍走了進來。
“有事盡快講,半小時后我還要去省財政廳。”我說著并不去看他,目光回到電腦顯示屏上。過了會兒不見言語,我便轉過了頭,兩道目光相遇時,我突然感覺到一種非常熟悉的東西,再看時右下巴上那顆綠豆大的黑痣緊緊地揪住了我的心……
二十年前,和我同班的邵鵬飛是位從山溝里來的男生。他沉默寡言,好像永遠都在沉思。他的衣著免不了老土,但才華橫溢,長得又十分帥氣。班上十三位女生一起議論他時,有六個人說他好有六個人說他不好,我呢?說不準他是好還是不好,便以微笑代替評論。四年的大學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分配時,我分到了這所大學所在省城的公安廳,他被留校任教。當時的我非常高興,可是第二天早晨,有人告訴我邵鵬飛不留校,已改派原籍公安局工作。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便不由自主地跑到宿舍找他:“你不留校?”
“是的。”
“為什么?”我的聲音開始發顫。
“不為什么。”一副冷漠的樣子。
“不能再考慮考慮?”我強抑著不讓淚水流出眼眶。
“考慮什么?”強裝的微笑比哭更難受……
他走后的幾個月里,思念就像一條套在脖子上懸在空中的絞索似的,越勒越緊。我明白了,我是在戀愛,只是當我們朝夕相處時我沒有意識到。春天的日子里,我從省城坐車來到他的家鄉。這是一個依河而建的小縣城,狹長而彎曲。小河的水碧綠清澈,看得見河底各種形狀的石頭;天空藍得發光,貼近遠處的山頂處,有幾塊雪白的云,隨著風一會兒變成了戰馬,一會兒變成了肥羊,一會兒又變成了雄鷹。山溝的陰坡上,松林蒼翠欲滴,陽坡上的刺槐花,白茫茫如煙如海,空氣中彌漫著刺槐花的芳香浸入心扉,讓你心曠神怡。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真切地驚嘆大自然的神氣與美妙。打了一天的獵,當夕陽把橘紅色的余暉涂滿白花花的槐林和綠盈盈的松林時,我坐在摩托車后面,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回到了縣城。銀色的月光下,我不顧羞赧撲向他的懷抱,他卻避瘟神似的躲開了我火一樣燃燒著的心,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一個勁地說:“這不可能的!”我驕傲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打的粉碎,憤怒中我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懦夫!”……
“上官廳長,能不能給我們配輛車,我們那兒窮,干警連工資都發不齊。我不想來的,可是……”邵鵬飛很不自在地說著。
“行的,你回去打個報告,下星期拿上來。”我說著又一次打量著他,他確實老了,比實際的四十歲至少老十年。這些年雖然時常能看到他的文章,但對他的工作和個人生活我卻一點也不了解。當初如果他留校,以他的學識而今應該是教授,可現在他肩上扛的不過三督警銜。看著他的樣子,我的心里閃過一些凄凄的悲涼。
“當局長了吧?”
“派出所所長。”
“愛人和孩子好吧?”
“她是個刑警,去年犧牲了,女兒上高三。”他的回答異常平靜,他的平靜使我無法說句安慰的話。想著我就換了一個話題:“讀了你不少文章,有集子嗎,送我一本?”
“這是新出的散文集。”他說著把那捆書提起來放到了我的桌面上。書的封面上一位警察深沉地凝視著一條通往遠處沒有盡頭的蜿蜒曲折的小路,書名是《警察的路》。
打開扉頁,映入眼簾的是獲得全國優秀散文獎的那篇作品。這篇《初戀》的散文最早發表在《人民公安報》上,我特意把他剪下來保存著。從這篇文章中,我知道當年畢業時,他的父母在一天早晨和晚上雙雙離世,當時家在農村的三個弟妹大的十三歲,小的才八歲,我明白了他當時的無奈,也為他這樣一個有責任的男人感嘆了十幾年。現如今,我們去哪里找這樣的好男人?
“你的弟妹都好嗎?”我暫時掩住了內心的惋惜和邂逅后的尷尬。
“都好,大弟在澳大利亞,二弟公安大學畢業后在上海當分局局長,小妹在我們縣高中任教,他們都比我好。”他說著挺幸福的樣子,我看的出,他的幸福是從心底溢出來的。我知道,如果沒有他的犧牲,弟妹們怎么會比他好?這一切從他滄桑的臉上我可以讀出來。
三個月后,郭廳長讓我一同去參加一名派出所長的追悼會,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位所長竟是邵鵬飛。他是在抓捕兩名毒犯時將自己和一名毒犯銬在一起,同時又緊緊擰住另一名毒犯的手,三人在扭打中一同跌下了山崖犧牲的。
聽著郭廳長哀痛的敘述,我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禁不住的痛楚像潮水一般迅即漫過我的心田,我無法相信,三個月前還像鐵塔似的人怎么說消失就消失了?這人生,難道真就這樣無常。還好,我們終久還有這樣一次邂逅。
想著,淚水便瞬時模糊了我的雙眼,為他,也為像他一樣的警察……
責任編輯常智奇